ps:晚上還有一章
從三月末到四月初,西魯農忙告一段落,但卻又面臨雨季的到來,於是趙小司寇宣佈:“時雨將降,下水上騰。監察令巡視城邑,勸農令視察鄉野,各地邑宰組織勞役整修堤防,疏通溝渠,開通道路,不得有誤!”
勞役們被徵發起來,熱火朝天的修繕工作驚動了正處交配季節的斑雞,它們從路邊振翅高飛,然後落在鄆城外的桑林之間。
去年六七月秋水時至,無恤讓人在桑林下引入大野澤水,挖成池塘,捕漁中過小的魚苗被投入塘中,今年小魚兒們漸漸身量見長,到秋後便能捕撈食用了。而池塘底夾雜着魚糞的肥泥則被撈起作爲桑樹的肥料,故而枝繁葉茂。人們準備着蠶箔、蠶箔架、圓的或方的採桑筐,一起到東郊採桑養蠶。
從宗周到春秋戰國,魯國一直是絲帛的重要產地,過去幾年盜寇橫行,戰亂紛飛,所以西魯的魯縞產量大爲下降。等到趙無恤爲政後,便再次重視起桑麻之事來,運往陶丘的貨物中可少不了細膩柔滑的魯縞。
白色的蠶蟲蠕動着吞噬碧綠桑葉,然後吐絲成繭,蠶繭被分給邑中的婦女讓她們綴絲,然後稱量每人縹絲的輕重,以考查各人成績,表現佳者有賞賜。爲了鼓勵桑蠶之事,據說小司寇居室內的妾室都在帶頭抽絲剝繭,織造魯縞,有此表率在前,所以誰都不敢偷懶怠慢。
這一日,一羣粗衣陋服,衣不曳地的養蠶女再度頂着裝滿蠶絲的籮筐入城,官方組織的織造坊一般會從個體的養蠶戶手中收購蠶絲,再統一紡織。
卻見見塗道之上。從北往南開來了一輛牛車。車上插着紅鳥展翅的旗幟,車後坐着位素衣白袍的慈祥老者:他老而不衰,面色紅潤。鬚髮都黑油油的,扎着扁髻。用碧綠玉簪固定,乍一看竟像個年輕人,只是左手的鳩杖暴露了年紀,右手旁則是從不離身的藥匣子。
“醫者,是靈鵲的醫者!”瞧見那旗幟,那白袍,這行頭整個西魯人盡皆知,帶頭的老婦連忙揮手讓衆女避讓到路邊的田埂上。
其中一個小女子不小心。大概是絆到了一塊石頭,頓時驚叫一聲摔倒在稻田裡。她顧不上自己,拼死護住了筐裡的蠶絲,卻沒注意把綠色的秧苗壓倒了一大片!
她的同伴頓時大驚,急彎下腰,將那女子拉上來,見蠶絲未溼鬆了口氣,隨即望着一片狼藉的稻田不知所措。
趙小司寇重農,在秧苗成長期間,若是無故踐踏。可是要受士師嚴懲的!正因爲如此,去遊獵踏青的士人們再不敢縱馬駕車直接從田間過了,這對於農家女們本是好事。但自己也會偶然觸犯,少不得會被人舉報,受到申飭和罰糧。
但看到有紅鳥旗幟的車過來,不避讓也不行,因爲趙小司寇也重醫,救人之事急如火,所以靈鵲能優先使用塗道正中最好的路,車輛行人無故不得爭搶,違者要服修路的勞役。
顧此則失彼。所以那犯錯事的養蠶女眼淚汪汪,顧不上裙角被泥水濺溼。顧不上腳踝疼痛,又小心翼翼地彎腰將被壓倒的稻秧一一扶起。
“別動!坐下別動!”
那老醫者卻駐馬下車。讓養蠶女坐在田埂上,話語慈祥卻不容抗拒。他蹲下捧起了養蠶女的腳,一瞧那腳踝,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居然又紫又腫!
“只是脫臼了,不打緊。”
卻見老醫師露出了和藹的微笑,手上卻絲毫不含糊,他巧手一拉,鐵掌一捏,一聲骨節悶響,一聲女子嚶嚀痛呼,衆人再一看,居然就將關節正回去了!
養蠶女們紛紛拜謝,唯獨那小女子摸着腳踝,擦着眼淚,憂心忡忡地看着田間伏倒的秧苗,這是齊卒俘虜耕種的公田,守田的小吏已經陰着臉走過來了。
老者拍了拍手站立起來安慰道:“莫怕,司寇之法雖嚴,但他的心其實是上善若水的,只要我出面跟士師作證,說汝等是無心之舉,至多加以警告,絕不會受嚴懲。”
養蠶女們大喜過望,那力田小吏也不敢冒犯靈鵲的醫者,若是日後家人有了疫病,還得靠他們診治呢。一羣人就這麼等到士師署的人來,果然和老醫者說的一模一樣,既然不是有意,那只是象徵性的增加織造的勞役時間。
事情解決後,養蠶女們千恩萬謝,老者朝她們揮揮手繼續上了車,隨行的傳令官一臉無奈。
“老神仙就是愛管閒事,眼瞧着時辰就要過去了,我聽聞,司寇每日行程事項安排得極緊,等人面談一向準時。若是耽誤,那些採桑女倒是沒事了,我卻要受上吏訓斥……”
被稱爲老神仙的醫者不以爲然地大笑:“日頭還未上三竿,還來得及,再說了,司寇又不是沒等過我,當初在晉國下宮,他可是服侍過我下馬車,口稱夫子,以師事之的!”
……
能在趙無恤的地盤上大咧咧說出這番話的,自然是扁鵲了。
現在是四月初,西魯各地的傷寒以及春日溫病陸續停歇,連須句也結束了恐怖的災疫,共有千餘人死於疾病,邑中家家戴孝,須句城外也多了許多墳頭。所有人都在說,若非趙小司寇當機立斷,燒了那淫神的巫師,驅逐了須句大夫,又讓靈鵲入邑診治隔離病患的話,死的人恐怕還更多。
等柳下季三月初來到須句時,邑中軍政早已被冉求掌控,這是個頗得下層兵卒效命,對上司恭恭敬敬,卻依然以趙無恤家臣自居的孔門之徒。他有主見,不會因爲孔子一句話就改變自己初衷。何況,須句人心已向趙氏,即便柳下季以賢德著稱,這一點也無法改變。
所以柳下季只來得及按照三月行政的慣例,命令須句的居民舉行驅逐疫鬼的儀式。在每個城門分裂牲體消除邪惡,以除淨春時的不正之氣。
由幾名扁鵲之徒,以及十多個魯國疾醫、瘍醫、獸醫、食醫組成的“靈鵲”就是在這時開始大批撤離的。是日。須句人自發離城數十里相送,被扁鵲妙手回春的無不涕淚交加。老神仙老神仙叫個不停。最後還有幾十人加入了靈鵲,他們不懂醫術,卻願意做挑夫、護衛。更有十多名在傷寒裡失去父母的孩童成了扁鵲的徒孫。
總之,通過救須句,靈鵲不但打響了名聲,還壯大了組織。
前途似乎一片光明,但唯有扁鵲憂心忡忡,他知道。靈鵲的未來不容樂觀。
從他派遣子陽去齊國跨境治療疫病,卻反被扣押一事就能看出來,醫者的理想是”有醫無類“,但肉食者們心裡的溝壑和提防實在太深了。
這是靈鵲的第一次受挫,是在充滿理想的醫者頭上潑下的第一瓢涼水,以後可能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也許他們會一直被別國拒於門外,甚至連在魯國的行醫,也能繼續順利下去麼?
何況。扁鵲自己也有些擔心,同爲四邑之主的趙無恤在子陽之事傳出後,除了勒令他們不得再度越境外。一直放任靈鵲,直到現在才請自己回去“面談”,他心裡會不會也對這事有所不滿呢?
三四月間,山上的草藥也開始長出來了,所以扁鵲打發弟子們帶着新加入者上山下野去採摘藥材,自己則往鄆城來了,這纔有了今日之事。
通過今天的事情,扁鵲也認定了一點。
趙無恤和趙氏的晉陽大夫董安於一樣,都是嚴法的信奉者!
“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
西魯可以行善政,但其法必猛如火,百姓方不敢蹈之!
在踏入鄆城邑寺時,扁鵲琢磨着,自己讓弟子去治療齊人的行爲,是不是已經越過這條寬猛之線了呢……
唉,想要做一個單純治病救人的醫者,真是難啊!
那傳令吏說的不假,趙無恤每日辦工極爲準時,當扁鵲剛推見到議事廳堂的屋檐飛角時,高冠端正,蓄起淡淡鬍鬚,比幾個月前又成熟幾分的趙小司寇早已在門口等待。
瞧着扁鵲那一身乾淨又簡樸白大褂,遲到了也不悠不緩的步伐,趙無恤無奈地搖了搖頭,向前走了幾步,恭恭敬敬行禮道:”靈子說的不假,夫子你除了忙着救人時捋着衣服趨行而走外,其他時候都是個慢性子。“
……
一老一小私下關係本就極好,又都是聰明人,就這麼從門口說着笑着進了議事的廳堂內。
扁鵲說起在須句時發生的事情:“按照小君子的建議,靈鵲早期先謀求壯大,凡是願意加入者,無論先前做過什麼行當,只要家世清白,不是無德奸猾之人一律接受。所以多了不少獸醫、工匠之類,人員雜糅,但也易於分工。”
“還有些人是鄉野的草醫,在發放白褂後,沒幾日就染上了無數血污,讓彼輩清洗消毒還不願意。原來是外間有傳言,說靈鵲醫者穿白衣的目的,是要看誰穿的最髒,血污最多:髒者盡力施救,淨者偷奸耍滑,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向其講解穢物和細蠱致病後纔有所收斂,想要在民衆中宣傳此說,依舊任重道遠啊,有時候吾等不得不借重鬼神才能行醫治療……”
無恤笑吟吟地聽着,直到走近案几後,才從上面拿起了一大摞“公輸紙”寫就的文書,打斷了扁鵲的話。
“這是餘的士師遞送來的奏書,與靈鵲有關。”
扁鵲停下了話頭,捋着鬍鬚乾笑地問道:“與靈鵲有關?吾等怎麼會惹到士師署去,莫不是我先前將幾個養蠶女嚇到田頭,踩壞了秧苗的事情?君子的士師還真是消息靈通,不知要如何懲戒於我?”
他說完哈哈大笑,但趙無恤卻沒笑,他很嚴肅。
“士師署有兩名下吏在須句管束兵卒行爲,也負責監督醫者、民衆有無違法之事。他們親眼所見,靈鵲的確是醫治無類,非但救助過境來的齊人,甚至越境去治療國界外的齊國患者,乃至於病卒,其中用的不少醫藥,還是趙氏提供的……”
“而夫子的大弟子子陽,更是親至平陰,請求平陰大夫助靈鵲治疫,結果被抓到臨淄,如今被齊侯扣留起來,生死不知……”
扁鵲的笑漸漸停了,沒聲了,他臉上有慚愧,也有對弟子的擔憂:“這些事情,小君子早在一個多月前便知曉了吧……”
無恤點了點頭:“我知道,但我念着靈鵲在須句冒着感染疫病的危險救治民衆的份上,沒有當場追究,只是勒令不得再越境冒險。但小子覺得,有些事情今天非得分說個明白不可,否則趙氏與靈鵲的合作,恐怕再難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