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談的儀式在繼續,孔子爲相禮,主持儀式和位次,趙無恤緩緩走過孔丘身邊,高大的老夫子對他舉袂作鞠,趙無恤則還以一禮,但他心裡卻不住暗歎:“我最後還是沒有下手……”
並非下不了狠手,他還不夠強,無法肆意妄爲地碾平一切;他也不夠自信,若是孔子死於己手後,還想要子貢、冉求、樊須、公西華等人效力?無異於癡人說夢。
以衆叛親離爲代價,換取一時惱羞成怒?這不是玄幻,這是活生生的歷史,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勾心鬥角。
一步錯,步步錯。
何況,今日之事無對錯,只有利益。
但趙無恤心裡的對孔丘憤懣卻沒有消失,只是暗暗潛伏,他和孔子之間距離,又遠了一分,也許是到決裂和攤牌的時候了。
破壞和談的打算已然落空,現在趙無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方纔亮出牙齒來也不是沒好處的,至少他已經確定了足夠的話語權,絕不會讓齊侯和三桓的陰謀得逞!
……
孔子以一己之力阻止了衝突爆發,儼然成了今日的大功臣,他宣讀着禮書:“俘不幹盟,兵不逼好。於神爲不祥,於德爲愆義,於人爲失禮,釋甲兵,交相見,兩國之福也!”
於是魯侯宋和齊侯杵臼按諸侯間會遇之禮相見,互相作揖謙讓而登壇。
兩國國君之後,齊國和魯國的諸位卿大夫分爲左右兩列上臺,果不其然,更尊貴的右邊被讓給了齊人。
趙無恤跟在三桓之後登上會盟臺,他是魯國權勢地位最大的第四人。年輕的他格外顯眼,齊國卿大夫紛紛對他指指點點。而趙無恤也注意到了,齊人隊伍裡。最前面的是卿士高張和卿士鮑牧,然後是大夫樑丘據。他一點都沒有大夫的威儀,畢竟是以花言巧語和陪伴齊侯玩樂才走到今天這位置的。
此外,還有一個容貌英俊的青年,也身穿大夫袍服,正意味深長地看着趙無恤,似笑非笑。
按照慣例,這之後要舉行宴飲獻酬之禮,大家在飯桌上一笑泯恩仇。這之後才能談起敏感的政事。
趙無恤坐於席間,對齊魯兩國君臣之間的各種廢話無動於衷,只是偏頭看着夾谷裡的景色。
站在會盟臺上,能夠將整個夾谷縱收眼底,景色秀麗,也難怪齊侯等人總喜歡建築高臺,一方面炫耀財力,一方面停留在上面肆意玩樂,讓自己有種蔑視地面上生靈的虛假崇高感。
但對於趙無恤來說,這時代一切的所謂高臺。仍舊不及後世隨便一棟五層樓……
所以當輪到他受孔子引薦,讓齊侯和齊國諸卿大夫認識時,趙無恤也不覺得這位國君有何尊貴之處。
齊侯六十上下。鬍鬚稀疏,瘦長的馬臉紅光滿面下透着幾分陰沉,那對小眼睛尤爲奇特,一隻精明,一隻昏亂。黑紅相間的雍容禮服裹着一具被酒色掏空的身體,早早生出老年斑的雙手則扶着玉帛帶。
平平常常的一人,而且已經衰老,彷彿行將就木,就和曾見過的晉侯、宋公、魯侯、曹伯一樣。總是讓趙無恤想起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既然這些人也能爲君,我爲何不能?
這時代能讓他充滿好奇和重視的國君。恐怕只有南方夫差、勾踐那對冤家了。
見了趙無恤,齊侯杵臼捋了捋鬍鬚。砸了咂嘴道:“沒想到,趙卿之子竟如此年輕。”
趙無恤不卑不亢地回答道:“齊侯謬讚,小子正後悔沒有早生幾年,好見識下司馬穰苴和晏平仲的風采,惜哉斯人已逝,齊國再無人能趕得上了。”
齊侯琢磨着這句話裡有沒有埋汰自己的意思,隨後看着一旁第一次參與這種大場合,有些緊張的魯侯,以及有些諂媚的三桓笑道:“果然言辭犀利,當初趙小君子離開晉國時,爲何不直接投齊,若那樣的話,我或許能助你一臂之力,說不定現下早已回到晉國,不必佔着齊、魯、衛的領邑不還了……”
這話綿裡藏針,似乎是在提醒魯侯和三桓趙無恤一個外來人佔着大片的領地,不是長法。
趙無恤微笑:“不敢,下臣可不想像欒盈一樣被分屍於曲沃,也不想像先君昭公一樣無可居之地。”
這硬氣的話語頓時把齊侯噎住了,趙無恤這是在諷刺齊人德薄,有始無終,極盡利用後卻擯棄的老毛病。
於是齊侯看着眼前這個年輕人冷哼一聲,如今趙無恤的形象已經和雪地裡那個騎在駿馬之上,渾身甲冑和鮮血的年輕人重疊到一起了,這讓他有些頭皮發麻,說話期間一直不敢離趙無恤太過靠近……
今日且這樣,反正方纔的劍拔弩張都忍下了,何況這會呢?休想再從中挑撥,讓和談告吹!等着吧!等齊魯兩國協議商定後,寡人拉攏周邊邦國後,有的是機會讓你輸得一無所有!
……
齊侯走後,趙無恤這邊的席位頓時冷清了下來,他正好能思索下一步怎麼走。
前往夾谷之前,張孟談出了引發齊魯爭端,使得議和告吹的計策,但也針對萬一此策失敗後,趙無恤的反擊之法。
既然伐謀、伐交無法取得效果,那就只能依靠最終的解決方案:伐兵!
說實話,趙無恤現在治下四個邑,加上已經實際控制的其他地區,口數將近二十萬,已經超過了叔孫氏,比起季氏孟氏略爲不如。
但他能動用的兵力,卻已經超過了季氏,可以和孟氏比肩!
趙無恤手下有整整一師新老募兵混雜的武卒,兩千五百餘人,這是精銳,也是常備軍,其中騎兵已有五百!此外還有讓冉求以鴛鴦陣訓練半年的兩千五百亭邑兵卒。趙廣德駐紮在濮南的一千溫地兵卒,這六千人是在農忙時也能抽調的主力。
若是秋收之後,他還能在此基礎上。徵召其他邑大夫的民衆,在什伍制度的效果下。起碼有一萬青壯能奮而起之!
除去留下守備各邑防務的,滿打滿算,至少有萬人能用,相當於舊制裡的一軍了。隨着鐵質農具在西魯推廣,不單耕地和糧食今年將會豐收,而且使得大量銅器得到了解放,兵器甲衣並不是很缺,足以完成武裝……
有此一軍。只要齊國不進行全民徵召,趙無恤有信心抵禦周邊任何邦國、卿族的進攻至少兩三年內,還有五千俘虜在晉國和西魯的齊國是做不到大規模徵召的。
但若是主動進攻……如果以三桓爲假想敵,加上週邊的諸多幹涉者的話,身邊只有曹伯這個不靠譜的隊友,晉國趙氏相隔千里,趙無恤尚無信心能取得完勝。
所以他需要助力,而張孟談那計策只有兩個字:“費!郈!”
不破不立,破而後立,這又是一場冒險和賭博。擋車的螳臂倘若再度阻道,他絕不會選擇讓道!
計算完力量對比後,趙無恤心中微定。一擡頭,宴飲獻酬之禮已經過半,齊魯各位卿大夫們大抵相互結識了,正推杯交盞說着些假惺惺的話。
就在這時,他方纔在齊國大夫隊伍裡看到的那同齡人卻端着酒盞,在季孫斯的陪伴下走過來了。
齊魯和談能夠繼續下去,這讓季孫斯心中大定,有了北方的這根大粗腿後,他看向趙無恤的眼神也不似先前那麼忌憚了。他笑呵呵地說道:“子泰,有一齊國英才欲與你相識。特讓我引薦……”
那眉清目秀,脣上無須的青年恭敬地行了一禮。帶着狐狸般的笑容自我介紹道:“在下陳恆,字子常,願與趙小司寇結識……”
……
切好的嫩羊肉盛在瓷盤中,蘸醬則在瓷豆裡,蔬果、黍粥則在一旁。趙無恤看得出來,這些是甄地燒製的瓷,那獨特的釉彩天下別無第二家,瓷器走俏後,已經悄然在席間取代笨重的銅器。
陳恆此人給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虛僞和囉嗦,從他在季孫斯引薦下過來坐到席上開始,已經過了整整半刻,嘴裡一直在四海九州地扯淡,從陳氏平日購買瓷器的渠道,到打探趙氏的燒瓷技術,繞了一圈又回到了食物上。
“小司寇的親衛已經試過,這些食物都沒問題,酒也正常,緣何不嚐嚐?魚是來自齊國海濱的海魚,以冰塊保鮮,以日行兩百里的傳車送到夾谷,再讓皰廚烹製的,佐以青鹽,乃是世間少有的美味……”
趙無恤今日心情不佳,也不與他虛與委蛇,而是徑自打斷了陳恆的話:“齊國陳氏從始祖陳公子完入齊起,已經過了六世了罷?”
言罷他又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笑道:“不對,算上子常的伯父陳武子開的話,是七世。”
陳恆面色有些怪異,他本就帶着打探對手的心思過來與趙無恤相見的,卻見他和自己想象中的虛僞而健談之人大不相同,反倒對自己的話題興趣寥寥,半響後卻直接問了這麼個問題。
“是,又如何?”
趙無恤眼睛微眯,當衆吟誦起來了:“鳳皇于蜚,和鳴鏘鏘。有嬀之後,將育於姜。五世其昌,並於正卿。八世之後,莫之與京……這是齊桓公時的大夫懿仲要嫁女給陳公子完時占卜的結果。果不其然,到了子常的祖父陳桓子時,陳氏果然興盛,成了齊國的卿族,至於第八世,不就是身爲陳氏世子的子常你麼?能結識你這樣的人物,真是幸事。”
陳恆的面色恢復了方纔的雍容,同時一臉傲然,沒錯,正是因爲這個預言,下一代家主被宗族寄予了厚望!而他,卻能從諸多兄弟中拼殺出來,早早被父親選爲世子!
八世之後,莫之與京,十年二十年後,他將爲陳氏創造怎麼樣的成就呢?還有什麼比正卿之位更高貴的麼?連陳恆自己光是想想,都會砰然心動。
他和父親的目的駭人聽聞,現下也只有晏子曾一語中的,但多數人都對此嗤之以鼻,覺得陳氏謀求的,頂多是國、高那樣的地位。
以外姓卿大夫竊取主君之國?這是春秋以降從未有過的事情,光是想想都不可能完成。
陳恆每每在心裡冷笑,都是羣沒見識的凡俗之人,我的志向,你們怎麼可能知道!
然而此時此刻,在最不合時宜的地方,陳恆對面的趙無恤卻用一種“我是過來人,我什麼都知道”的表情說了句要命的大實話。
“子常莫不是在想,要在有生之年,完成陳氏代齊的壯舉,竊國爲侯?”
“嘭”的一聲,平地乍起驚雷,陳恆手裡的酒盞掉落在地,淡黃色的酒漿灑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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