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稍後還有一章
郈邑,位於齊魯邊境,本是魯國大夫郈氏之食邑。
二十年前,在魯昭公驅逐季平子未果的事件中,郈氏被滅。叔孫氏因爲在關鍵時刻協助季氏政變有功,事後獲得了這座五千戶的大邑作爲報償。
汶水從泰山之中緩緩流來,抵達郈邑之時已經算是條大河了,而郈邑正好在其陽,北面以泰山餘脈庇護,南面引汶水爲護城河,真是個易守難攻之地。
它的牆體是用砂岩堆砌而成,極其堅固,叔孫氏將這裡作爲自己的主邑是不錯的選擇,但前提是,他們那不爭氣的後人得能控制得住這兒的家臣。
前方,郈邑的邑宰公若藐在吊橋盡頭等待趙無恤到來,他搭乘的是四匹粟色戰馬拉着的戎車。
他在上下打量年輕的趙無恤,而趙無恤也在打量他,這位叔孫氏昔日的權臣年過半百,髮髻已灰,臉上棱角分明,飽經風霜的面容被鑿刻出深深的線條,但其中那副固執和傲然的神韻仍在。
趙無恤回憶起張孟談對此人的點滴剖析:公若藐是叔孫氏的三朝元老,叔孫昭子時代魯昭公與季平子火拼,當時叔孫昭子不在國內,面對國君和季氏的同時求救,公若藐和其他家臣一起公議,得出了”無季氏,是無叔孫氏也“的結論。於是他們果斷協助季氏反擊,驅逐了國君,爲叔孫氏贏得郈邑,最初就由他到此駐守治理。
到了叔孫成子時代,他成了家宰,有權干預立嫡之事,因反對現任家主叔孫州仇繼位,結果被叔孫州仇敵視,重新蝸居在郈邑。在陽虎執政時站在“逆黨”一方,可能參與了更換叔孫家主的陰謀。在陽虎倒臺後,他據城固守,因爲三桓無力鎮壓。只能綏靖招降,讓郈邑維持現狀,聽調不聽宣,彷彿半**的邦國。
趙無恤的馬車駛上吊橋。馬蹄不安地踩踏吊橋木板,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響,御者在公若藐身前五步處勒馬停下,公若藐恭恭敬敬地行禮,而趙無恤也朝老者舉袂致意。
“見過小司寇。”
“公若邑宰。久仰了。”
因爲佔據了本是叔孫氏利益息息相關的西魯,所以趙無恤與叔孫氏關係不佳,然而對這位叔孫氏家臣卻給足了面子,算是屈尊結交了。
這是有原因的,兩人雖未謀面,但交情卻說來話長了,郈邑和西魯只有百里之遙,地理位置十分關鍵。去年秋,西魯各大夫聯合互保時,趙無恤也曾來知會過公若藐。但卻被他回絕。可到了齊人被趙氏擊退,趙無恤向整個魯國證明自己實力後,公若藐便開始與他眉來眼去,疫病爆發期間還去求過醫者。
等到齊國揮舞鹽策大棒,制裁魯國時,乏鹽的郈邑更是第一時間向趙無恤求助,本着多一個朋友好過多一個敵人的心思,趙無恤也滿足了他們的要求。
世上沒有免費的饗食,這便是趙無恤來此得到禮遇的基礎了。
這不,才第一次見面。說話不超過十句,兩人就同車而行,聊得其樂融融了。
進入城門時,趙無恤擡頭仰望砂石堆砌而成的牆垣。問道:“魯國之法,大夫無百雉之城,郈邑顯然超過了吧。”
公若藐笑呵呵地說道:“郈邑夾於齊魯兩國之間,若是牆垣再不增厚增高,豈不是會朝不保夕?”
深層的原因他卻沒說,過去兩年多時間裡。叔孫州仇一直想奪回郈邑之政,無論是以家主身份強逼、哄騙,還是裡應外合都玩過。而厭惡叔孫州仇,想保持自己邑宰地位獨大的公若藐爲了不讓他得逞,特意增加了甲兵和牆垣高度。
趙無恤卻搖了搖頭道:“看來公若邑宰不懂得魚的存活之道,不斷加高牆邑以圖自保,其實是下策。”
公若藐大奇:“何謂魚的存活之道?”
趙無恤道:“君沒聽說過少海里的大魚嗎?魚網釣鉤對它無能爲力,但一旦因爲得意忘形離開水域,那麼螻蟻也能隨意擺佈它,沒幾日便會被啃食成一具魚骨。與此相比,郈邑就像一條大魚,魯國則如同包圍郈邑的水,如果郈邑失去了魯國的支持,魚失其水必死,即使將城牆築得跟天一樣高,又有什麼作用呢?”
公若藐稱讚說:“然。”
他初見趙無恤本來還輕視其年輕,可短短几句話便改變了看法,此人之言,真是一語中的啊!他心裡開始忐忑不已。
郈邑現如今的情形他最清楚,的確像條即將擱淺的大魚。這座五千戶的大邑提供了叔孫氏一半的武裝,能拉出來一師之衆。但叔孫一向念念不忘想將此邑拿回去,什麼手段都試過了,下一步,大概會追究自己罪名,然後邀請整個魯國卿大夫發大軍圍攻罷,到那時候公若藐要如何自處?
所以等到進入廳堂,他便屏蔽左右,向背着手四下打量觀看瓷、銅擺設的趙無恤再度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小司寇說的沒錯,郈邑現如今就像是無水可依的魚兒一般,隨時可能渴死,如今擺脫危局,還望司寇教我!”
趙無恤放下手上精緻的瓷瓶,微微一笑,張孟談情報做的不錯,魚兒,這麼快就上鉤了!
……
“公若邑宰過謙了,郈邑乃是叔孫氏的主邑,兵強民衆,怎麼會無水可依呢?”
公若藐苦笑道:“司寇有所不知,大司馬並未將我視爲家臣,而是仇人!”
他將往事緩緩道來:“當初,老家主叔孫成子想要立州仇做世子,我當時爲家宰,見其無人君之德,便反對此事,可老家主並未聽我的,還是立了州仇……”
趙無恤算了一下,那不過是五年前的事情……叔孫成子死去,年輕的叔孫州仇上位,三桓都是年輕一輩,既無威望又無能力,於是造成了陽虎的掌權,乃至於自己乘隙而入。
“所以說。大司馬與公若邑宰有過節嘍?”他明知故問。
公若藐不顧自己在談論主君,竟然朝地上唾了一口以示不屑:“何止是過節,小司寇也見過州仇幾次了,應當知道他是個心胸狹窄之人。繼位後竟視爲如仇寇,恨不得立刻殺了我……”
在他心裡,從來沒有將叔孫州仇當做家主過,僅僅是一個僻陋而不懂事的豎子,就像給叔孫氏帶來過巨大災難的豎牛一樣的敗類!
所以纔敢直呼其名!
他突然坦開手臂。露出了一個暗紅色的貫穿傷口:“這是在與齊人作戰時,從後方射來的箭,若非親信發覺的早爲我擋了一下,這一箭當場便能要了老夫的命。事後一查,才知道這箭是州仇指使人放的!”他說起往事時咬牙切齒,想必對此十分不忿。
原來他經歷了一場失敗的謀殺啊……趙無恤懂了,這之後,爲了保命的公若藐便拒城而守,同時投靠陽虎,希望能與陽虎合作。更換叔孫氏的家主,可惜,又一次失敗了……
所以郈邑的境地就很尷尬了,只要叔孫州仇還在位一天,迴歸是不可能的,但若是不迴歸,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
但他越是不忿,越是無路可走,趙無恤越是覺得張孟談的建議是可行的。
所以他撫掌而笑:“這有何難?我再講一個魚的故事給公若邑宰聽聽。”
怎麼又是魚,公若藐無可奈何。只能按捺下焦慮繼續聽着。
“魯國每年都有旱季的時候,當泉水乾涸了,水裡的魚就共同困在陸地上,這時候只能相互靠近。用溼氣滋潤對方,用唾沫相互沾溼……老邑宰且想想,當齊人揚言攻來時,西魯各邑最初也是擱淺的魚兒,但通過互保,吾等相濡以沫。卻戰勝了強大的對手得以存活,倘若郈邑也入盟,自然不會有乾涸而死的擔憂!”
“這,小司寇執掌西魯,主大夫盟,連齊侯也要忌憚幾分,哪裡是什麼快渴死的魚兒,實在是一條比汶水還寬廣深厚的大河了……但此事關係重大,容我考慮考慮……”聽趙無恤老話重提,公若藐臉上閃現一絲掙扎。
上一次他斷然拒絕,是因爲覺得趙無恤自己都朝不保夕,什麼互保,什麼大夫相盟,全然是胡鬧嘛。可事實卻讓他驚掉了下巴,趙無恤贏了,之後還在貨殖上與山海大國齊人打得不可開交,且不落下風,連他也不得不在經濟上仰仗之。
事到如今,果斷投靠趙無恤纔是最上佳的選擇,但他雖然厭惡叔孫州仇,對服侍了幾十年的叔孫氏卻還存有一絲幻想。上了趙氏的船,郈邑遲早也要插上玄鳥旗,那樣的話,性質又不一樣了。
作爲叔孫氏的三朝老臣,公若藐很難徹底割捨這個家族……
趙無恤也不着急,因爲他覺得,按照人之常情,爲了保住自己和族人,這位老邑宰還是有很大可能尋求自己庇護的。鄆城離此不過百里,兩日可以抵達,將郈邑納入西魯勢力範圍不算難事。
只要郈邑投靠,手裡就多了兩千餘戰力,相當於徹底斷了叔孫氏一臂,又將趙無恤的步伐朝魯城曲阜又邁進了一步!
所以接下來幾日,在公若藐的盛情挽留下,趙無恤便在郈邑暫居了下來,他想休整一番,順便等待公若藐一點點軟化。而這位老邑宰時不時引領他去遊玩周邊的景緻,趙無恤也樂於與新盟友搞好關係。
這一日,他們去了汶水邊上的牧場,查看馬匹。
……
汶水牧場只是一塊長達數裡的水邊草場,雖然比不上趙無恤在大野澤曠野上的牧場,但在魯國這個缺馬的國度也十分罕見了。
現下已經進入了孟夏六月,汶水邊綠草茵茵,近百匹馬兒在這兒緩緩走動,啃食草葉,因爲交配季節尚未完全過去,所以得把公馬繫住,單獨放牧牡馬。
在這兒,趙無恤還詫異地看到這樣的一幕:二十多人單騎走馬,繞着草場邊上的樹林跑着圈……
公若藐介紹道:“郈邑自有掌管馬匹的馬正,此人名爲侯犯,做事幹脆而果斷,在兵卒中頗有威望,所以我讓他爲我掌管兵事。他自稱平生最愛兩樣東西,一是劍,二是馬。在聽聞小司寇單騎走馬,輕騎夜逐的事蹟後,居然別出心裁,尋來馬鞍的樣式仿作,然後解開駟車,組建了一支二十餘人的輕騎,每日操練……”
趙無恤來了興趣:“真是奇了,這喜好和我倒是一模一樣,這樣的人物,我得見上一見!”
等公若藐讓手下去將那人喊過來時,趙無恤望着騎在馬上的身影越來越近,卻有些發怔……
他沒有看錯!那騎些馬人腳上的確踏着東西!雖然只是單邊,雖然只是簡陋的草繩,但已經有了後世馬鐙的雛形!
那人卻沒意識到自己給趙小司寇帶來了一絲震動,他身材高瘦,雙臂修長,腰間佩着短劍,看到公若藐後兩眼發亮,立刻滾鞍下馬,恭恭敬敬地行禮道:“馬正侯犯,見過老邑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