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事君,只會壞事的倡優小人!”
眼見公子朝拙劣的表演戛然而止,坐鎮中軍的遊速臉色鐵青。
自打進入宋國以來,他們可以稱得上是戰無不勝,但遊速心中一直隱隱不安,因爲只要敵軍的主力沒受重創,戰爭就不會分出勝負。所以此戰極爲關鍵,他對衛國那三千人雖然不報什麼大希望,可也聊勝於無,孰料衛國師帥公子朝在兩軍交戰前竟然自己送上門去,被生擒活捉!
致師倘若成功,能鼓舞士氣,若是失敗,則只會起到反效果。公子朝的不堪和被俘效果立竿見影,他們這邊的兵卒頓時士氣大跌,尤其是那些好容易才集結起來的衛人,只差扔下武器掉頭離開了。
主帥都被俘了,還打什麼打?本就是來外國爲人出力,他們自然沒有死戰的動力,公子朝御下無能,陣前作死,也別想要兵卒們爲他盡忠職守。
宋國的公子地、公子辰大急,連忙過去彈壓,卻一時間無法控制局面,眼見衛人就要未戰先潰……
幸好還有遊速這座中流砥柱。
遊速已經年近五旬,早已經不是當年鄭子產手下那個年輕的佐吏了,他是鄭國次卿,是遊氏宗主,地位高貴,僅次於執政,但子產和父親的教誨他卻一一牢記。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他領兵二十載,平盜寇,滅許國,擊退魯國陽虎入侵,去年的戰爭裡隔着大河以遊氏族兵牽制晉國韓氏、知氏之兵。爲了鄭國社稷,也爲了遊氏延續而東奔西走。
和衛國一樣,鄭人也是客軍,他們雖然有奸猾的名聲,風格卻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比方說當年晉楚兩國誰出的價碼高,鄭國就依附誰,楚國願意割讓汝北之地。楚共王又在鄢陵之戰裡付出了一隻眼睛的代價,所以鄭國縱使處境艱難也始終留在楚盟內,直到被晉國打殘纔不得已降晉。
如今,在宋國扶持一個親鄭的新國君。順便拿下六個邑的隙地,這便是此戰的目的,執政答應,六邑中游氏可自取三邑,這是極大的好處了!
所以遊速身爲聯軍主帥。還是有幾分擔當的,他讓鄭人過去幫忙穩住陣腳,逼迫衛軍歸位,然後迅速發佈了戰勝後的賞賜。
無利不起早的鄭人只認好處,朝晚不吃飯,兵卒不開拔,戰前不賞賜,兵卒不列陣……
把這套法子用在衛人身上,自然也是有效的,不管怎樣。必須儘快把士氣提升起來才行。
衛人麼得到賞賜的承諾後將信將疑地歸位了,遊速這才指派一個遊氏子弟接管了衛軍的指揮權。
至此,一切就緒,只待擊鼓前進……
去年的戰爭裡,趙無恤之名也傳到了鄭國,他和郵無正一塊,成爲和遊速並列的“善用兵者”之一。
當然,衆人距離太公望、先軫、司馬穰苴、孫武那樣的大師級人物還有些差距。
所以遊速心裡也隱隱有幾分和趙無恤叫板的意思:“我今日倒是要掂量掂量,你究竟有多少斤兩!?”
勝負手早已拋出,但奇謀必須佐以堂堂正正之師。遊速相信,憑藉這戰無不勝的陣法,配合那支偏師,絕對能將趙無恤的所謂“武卒”碾平!
他下達了列陣作戰的命令:“宋師蕭邑兵爲右拒。公子地將之;衛師爲左拒,遊遨將之;宋師公族爲後軍,公子辰將之;我自領鄭人爲中軍,二三子先偏後伍,伍承彌縫,布魚麗之陣。隨我戰於孟諸!”
……
“沒錯,鄭人中軍擺出的,正是魚麗之陣……”
望着開始變陣的敵軍,趙無恤如是說。
他也是跟郵無正學過兵法的,自然知道這種鄭軍的成名陣法,但言多而性情急躁的司馬耕已經搶先說出來了。
“鄭莊公時與周桓王戰於繻葛,敗周、陳、蔡、衛聯軍,射中王肩,靠的就是魚麗之陣啊……“
“司寇請看,鄭軍中軍列出了一個大橫陣,共分爲五偏,每偏爲一千人;偏下又分五隊,一隊有兩百,每隊佈置五輛戰車。五偏爲一方陣,以戰車居前,讓徒卒的伍隊在後跟隨,彌補空隙。”
趙無恤頷首,他看得出來,這種陣法改變了傳統的車戰戰鬥隊形,將通常配置於戰車之後的隸屬徒兵,以伍爲單位,分散配置於每乘戰車的左、右、後方,填補車與車間的空隙,形成車步協同方陣,因爲狀似魚鱗,故稱之爲“魚麗之陣”。
頗似後世的步坦協同嘛……
“子牛覺得,吾等應當如何對敵?”
司馬耕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魚麗之陣吸引了:“魚麗之陣最突出的特點是在車戰中儘量發揮步兵的作用,即先以戰車衝陣,步兵環繞戰車,相互掩護,密切協同,可以有效殺傷敵人,且攻防自如,遊速這佈置的確不俗。當以武卒重甲長矛御之!以勁弩激射之,如此,便能頂住魚麗之陣的進攻。”
“但那樣硬碰硬的話,武卒的損失也會較大……”趙無恤心裡如是說,他沉吟片刻,遙望戰場。
趙無恤作爲衆望所歸的主帥,不能再和千人級別的戰鬥時一樣戰鬥在前線了,他必須縱觀全局。
他們的位置雖然不夠高,但草澤邊地形低窪平坦,所以能一望無際:岸邊是滑軟泥濘,朝西面低緩上坡,升向一條塗道,再往西北去,則是靠近秋林的破碎地形,有些許林木點綴。位於中央的戰場南北兩端,己方和敵方那些旗幟如林、兵卒密佈的方陣看上去,就像是一枚枚方形的棋子……
說起來,這還是趙無恤第一次指揮萬人級別的戰鬥呢:趙鞅攻廩丘時萬人拔城,他只是旁觀者;陽虎之亂時魯城裡擠了萬餘兵卒和國人打成一團,但趙無恤只是參與者,且太過紛亂無法統一指揮。
到了去年的雪原之戰,以一萬兵卒追擊齊軍四萬之衆,算是趙無恤前世今生見過的最大場面了,但他只是將數百輕騎,作爲趙軍中的一把利刃,握劍的人,依然是父親趙鞅。
直至今日,他才嚐到了把持斧鉞的滋味……
但沒有太多的心情激盪,反倒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因爲一將無能,三軍受累,稍不留意,就是埋骨萬具的下場。
今日的佈置,那個計策,真的能成麼?
趙無恤縱觀全局後,突然問司馬耕道:“子牛,你見過賽馬馳逐麼?”
……
“賽馬馳逐?雖聞其名,卻未親眼見識過。”司馬耕聽說在曹國陶丘新建立的競技場內,正流行這一項運動,供人競猜博戲之用,但大敵當前,主帥提起這個作甚?
“兵法常常隱藏於常見的事情裡,我突然想起去年在陶丘時遇到的一件事。”
司馬耕瞧了瞧戰場上,萬人的調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對方的佈置完成尚有一會,這邊大體已經準備妥當,且還有時間調整,他只好耐下性子聽。
趙無恤說道:“曹國的卿大夫和別國士人、商賈經常來尋我賽馬,設重金爲賭注。我有趙氏馴養的大原代馬,自然屢戰屢勝,但有一天竟輸了,明明我的馬更好,卻輸給了兩個不知名的士,你可知道爲何?”
“爲何?”
“因爲那兩個士耍了計謀!“
“參與馳逐的賽馬根據品種優劣和年齡大小,分爲上駟、中駟、下駟三等,賽馬時一般是上對上,中對中,下對下。但那一日,他們下了大賭注,比賽開始時,卻派出下駟對付我的上駟……”
司馬耕不解道:“上駟對上駟都不一定勝,這樣一來不是必敗麼?”
“然,但他們還用上駟對付我的中駟,用中駟對付我的下駟,於是乎三戰兩勝,贏得了賭注。”
司馬耕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但彼輩投機取巧,子泰輸的倒是冤枉。”
趙無恤笑道:“我雖然輸了賭局,卻贏得了一個思路。”
他手裡的馬鞭指向已經歸位的敵軍左翼:“衛人是客軍,本來就沒有鬥志,如今尚未開戰,主帥就被吾等俘獲,更是士氣大降,隨時都會崩潰。縱有部分宋國叛軍爲後拒亦枉然,這是敵軍最脆弱的部分,是爲下駟。”
他又指向了正在徐徐展開的敵軍右翼:“宋國蕭邑兵爲右翼,這支軍隊是樂大心的嫡系,戰力不弱,但比起鄭軍來說亦不如,是爲中駟。”
至於上駟,當然是那五千鄭國人了,遊速的打算正是想利用堅固的魚麗之陣,進行中部突破,一舉擊垮聯軍。
司馬耕眼睛發亮,說道:“沒錯,那子泰準備如何應對?”
如何應對?
想要治衆如治寡,得依靠將帥的威望、軍隊的編制;想要鬥衆如鬥寡,得依靠高效的指揮;想要戰無不勝,就得正確運用“奇正”的變化;攻擊敵軍,想要像以石擊卵般容易,關鍵在於以實擊虛……
趙無恤早在戰前便做好了打算,如今只需要微微調整戰術即可。所謂戰術,就是要在自己受損最少的情況下,重創敵人!
他答道:“打仗和賽馬一樣,不能只盯着對手的中堅,再硬的拳頭打在犀甲上面也會疼,反之,若能尋找到對手的軟肋,就能一擊致命……我準備效仿那次賽馬,以下駟對敵上駟,中駟對敵下駟,上駟對敵中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