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速真是明智而果斷,將利則進,不利便退,真符合鄭國人的做派……”
趙無恤整個戰役期間都未離開指揮部,身上沒有一點塵土和鮮血,但卻大汗淋漓,眼睛痠痛,累的夠嗆。
指揮萬人級別的作戰就是這麼辛苦,眼睛要一眨不眨地盯着戰場動向,擔心自己的招數會不會被對方破解,擔心自己的意志能不能落實到陣線上去,此外還要考慮到天氣、風速,以及連自己也始料未及的意外……
好在一切都還算順利,突騎的作用很好地發揮了出來,雖然途中出了大意外,但盜跖還是準時趕到,武卒的推進更是乾淨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哐哐哐,敵軍大營處鳴金了,這是收兵撤離的標誌,鄭軍的魚麗之陣只差一點就能徹底擊穿己方中軍,看到橫亙在他們之後的那道溝壑。
和遊速想的一樣,趙無恤的確在後面動了手腳,因爲視線遮擋,斥候又統統被騎兵驅趕捕獲,所以遊速看不見,在中軍的戰場後挖開了一條溝壑,裡面佈滿泥漿和削尖的樹枝。所以曹兵頗有背水一戰的逼迫感,即便怕得要死,他們也無法掉頭,向前是死,向後也是死,只能硬撐,在司馬耕的鼓勵下超常發揮,等待繃不住時跪地投降就行。
好在他們臨崩潰的邊緣時,這邊卻反敗爲勝了。
此時鄭軍正有序地後撤,趙無恤當然有心派人去留住他們,但最近的曹軍已經膽寒,向氏兵直接被打殘,跟根本無法追擊。左翼的混戰和收割尚未完全結束,右翼的樂氏兵則被遊速安排的預備隊拖住,如今只能希望已經連衝數次的突騎還能發起追擊,多留下一些鄭人。
到了午後時分,戰役基本結束,到處都是橫倒的屍體和被拋棄的旗幟兵刃。無主的馬匹亂跑,舔舐鮮血間的巖塊和草根。
“也罷,窮寇勿追。”
魚麗陣進可攻,退可守。他們且戰且行,苦戰多時的騎兵也佔不到太多便宜,最後走脫了三千餘鄭人。
對此,趙無恤不無遺憾:“我計劃裡要打一場和坎尼會戰類似的兩翼包抄,中部擠壓的殲滅戰。最後還是沒能獲得全功。”
不過,今天能以劣勢兵力打成這樣,已經極爲不錯了,衛國三千人或死或被俘,宋國公室叛黨一千人被殲滅大半,連公子辰的屍身都來不及運走。而他的哥哥公子地,也只帶着數百蕭邑兵脫逃,其餘全部被殲滅、俘虜。
而這邊的損失雖然還未統計出來,但武卒死傷不超過五百,樂氏兵死傷不超過八百。三千曹國人只剩下兩千,最慘的是向氏之兵,死傷過半。
比較可惜的還有初建的突擊騎兵,馬匹死傷近百,不少騎從抱着受重傷的馬兒眼淚汪汪,捨不得結束它們的生命,這些良馬都是晉國趙氏提供的,可是一筆不小的花銷啊。
總之,這是一場大勝,是宋國內戰的大轉折。所有人都需要嘉獎,尤其是抄了敵軍後路的盜跖,他是此戰的勝負手。
但歸根結底,趙無恤能想到這一出奇策。還是靠了那位神秘人物的指路,他真實的身份究竟是誰呢?會不會就是自己一直在尋找的那人?
所以當趙無恤巡視戰場,找到了正在指揮手下搜掠死人財物的盜跖時,第一問的是他有無受傷,屬下損失幾何,而第二問的。便是……
“那位獻計說孟諸中有小徑,還願意爲吾等帶路的先生呢?我要好好感謝感謝他。”
盜跖又一次立下大功,面上本來是志得意滿和大盜那標誌性的玩世不恭,哪怕面對趙無恤時也是如此。但當趙無恤提起“先生”時,他卻難得地收斂神色,肅然起敬起來。
“稟司寇,那位先生,他……”
……
事情的緣由,還要從半個月前說起。(倒敘哈,別看糊塗了)
八月下旬時,天已轉涼,而宋國的內戰卻正如火如荼地展開。繼趙無恤和曹國後,鄭、衛陸續捲入,齊國也大車大車的糧食往宋國運。戰爭進入中期,雙方不再是謹慎的接觸,而是開始攻城拔地。
但趙無恤在這時卻忙裡抽空,去了一趟樂氏控制區域內的葵丘。
他來這裡,是因爲想要尋找一個人,一個隱士,一個不爲人知的宋國賢人。
在戴城時,趙無恤便詢問過關於此人的事情。
“計然?”大舅哥樂溷對這個在他治下的名字一無所知,偏着頭看向自家阿妹:“靈子,你可知曉?”
趙無恤頓時無語,樂溷基本一問三不知,這些天許多調度內務都是樂靈子在側幫忙處理的,究竟誰纔是家主?不過也虧得這樣,樂氏家臣極爲依仗樂靈子和趙無恤,彷彿他們纔是主君和主母……
樂靈子頷首施禮,說道:“曾聽父親提及過一次,計然者,原爲辛氏,名然,字文子。其祖先乃是晉國流亡公子,來到宋國已經有好幾代了,或許就是晉文公諸子之一,漸漸湮沒爲士人。據說此人自小非常好學,求學於成周守藏室,通覽羣書,年少時便博學無所不通,尤善計算,曾爲樂氏計吏,故又稱之爲計然……”
樂溷撓了撓頭:“有這樣一個人,我怎麼不知?”
樂靈子解釋道:“據說這位先生外表貌似平庸、愚鈍,年少時在邑中並不出名,年長後又品行剛直,酷愛山水,做了計吏不久便辭官而去了。他常駕車泛舟出遊,又不肯主動遊說,自薦於諸侯,所以儘管才冠當世,卻不爲天下人知……”
趙無恤瞭然:“如此說來,是個隱士了?他現在在何處?”
樂靈子道:“不遠,戴城西北三十餘里的葵丘邑,濮上鄉有他的別居,或許是在那兒……”
“既然才冠當世,卻又不爲人知,大概是欺世盜名之輩罷!”樂溷卻尤自不信,也沒有去求訪的**,反而疑惑地問妹妹:“你是如何知道得如此詳盡的?”
趙無恤也奇怪地看向樂靈子,他三年前在宋國時就有求訪此人的想法。但四處求問,只知其人在世,卻不得詳細位置,包括樂靈子處。也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可現在爲何……
樂靈子垂目道:“因爲君子先前有尋訪此人的想法,我卻幫不上忙,這兩年間我便譴人細細查訪了。”
“原來如此……”趙無恤感動之餘,也有些心疼。因爲南子失蹤一事,樂靈子這些天可謂是吃不好睡不着,眼看着消瘦了一圈。
他就當樂溷不存在,撫着靈子的小手承諾道:“勿要擔憂,此戰吾等必勝,且不管南子在何處,我都會將她找到,帶回你身邊。”
兩人的親密舉動氣得樂溷在旁邊直翻白眼,趙無恤也不太想理他。
遠的不說,在服服喪期間。這貨居然和妾室生了兩個娃,也太過於明目張膽了!這事在樂大心添油加醋下,成了司城樂氏無德叛亂的罪證之一,雖然不至於讓趙無恤和樂氏陷入輿論被動,但傳出去也不太好聽。至於近的,這貨前幾日剛輸給鄭國人一場仗,搭上了千條性命,讓戰局對他們極爲不利!
所以從西魯過來的援軍和輜重便極爲重要,趙無恤親自率兵接應,同時也要途經葵丘……
所以。就順路去看看?
樂溷連自家後院藏着一個寶都不知道,樂靈子知道其詳細情況,卻不清楚這個人的真正能耐,但趙無恤卻記得。
漢興三傑:蕭何、張良、韓信爲史所稱道。但原本的歷史上。越王勾踐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育三千越甲可吞吳”也有三傑輔佐,即文種、范蠡和計然。前兩人趙無恤記得是楚國人,後來跑越國當了大夫,不知現下具體身在何處,但想來是不得志的。至於計然,趙無恤也是來到這時代後。才知道他是宋人的!
在吳越相爭中,文種直接管理越國政務,范蠡以軍事輔佐勾踐,計然不同於文種、范蠡,他的主要貢獻在經濟方面。計然對治理國家的策略極有研究,善於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談論治國方略,他教授范蠡“計然七策”,范蠡輔佐越王勾踐,只用了其中五條,就富國強兵,消滅了強大的吳國,洗刷了會稽之恥。
對趙無恤來說,隨着領地的擴張,他現在急需人才。以前是連自己都朝不保夕,沒有財力也沒有信心招攬,可現如今他好歹邁入了“百乘之家”的行列,還在朝竊取一個“千乘之國”的中期目標而努力,這樣一個經濟人才就在手邊,哪能不去瞧瞧?
……
“其實我上次離宋入魯時來過這裡,還和孟談一同在齊桓公葵丘會盟臺上憑弔了一番……”
九月季秋將至,天氣越發涼快,趙無恤去曹宋邊境接應完輜重後,讓能臣幹吏們繼續往戴城去,自己則拐了個彎,去了戴邑西北三十里的葵丘。
故地重遊,沿途風景秀麗依舊,只可惜已經物是人非。
因爲宋國諸卿內亂的緣故,肥沃的田野上少見農人,路經的鄉、裡亦多人煙稀少,行在塗道上,許久不見一個人蹤,部分是被樂氏徵召了,部分則躲在里閭的牆垣內。趙無恤目睹這番內戰裡凋敝的景象,雖非宋人,卻不覺慨嘆,對隨行的衆人說道:“宋國本是中原富庶之地,雖無山川之饒,卻能致蓄藏,而今卻十室三空,兵戈之災,兇於猛虎……不知道何日何月才能結束戰亂,讓宋國復安。”
衆人只聞唯唯,無恤心裡卻有其他想法。
趙無恤現在還是魯國大夫,和宋國間隔着曹國,他的手伸不了那麼長。即便戰勝,且不說吃掉宋國會不會把自己撐死,貪宋爲己有也會惹得諸侯憤慨,兩百年後齊國滅宋還惹得五國伐齊,萬乘之國的東帝差點嗝屁,就更別說他這“百乘之家”的小身板了。
所以在趙無恤的計劃裡,他的底線是能在宋國扶持一個親趙氏的政權,那就再好不過了……
尤其是大舅哥樂溷這種有時明白有時有糊塗的主政者,最容易控制和傀儡化……
所以戰勝樂大心、四公子,驅逐外國干涉者。勝利後排擠向氏兄弟,架空宋公,讓司城樂氏成爲執政和最大的卿族,讓他成爲趙氏和西魯的強大助力,便是趙無恤此戰的目標了!
五千乘勁宋可是號稱戰國第八雄的,她的潛力若能好好利用,將來對趙無恤在魯國的地位鞏固,以及趙氏在晉國的掌權獨大至關重要!
這是他兩年前,不對,半年前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卻藉着此番大亂有了機會。只可惜,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勝負都是貴族上層獲益的事。
內亂前,宋國有人口百萬,經過此番大亂,不知能剩下九十萬人不能?
只希望戰亂結束後,能將宋國也納入魯-曹的經濟圈內,讓民生得以儘快復甦罷。
葵丘會盟臺既已看過就不必去了,辦今天的正事要緊,十餘騎在小道上前行,爲了表示鎮重,趙無恤還特地乘車。他記得信陵君訪侯贏時就玩過這一出,若是有機會,邀請賢人上車細談也是種手段,總不能說你上馬來我帶你騎一段吧,那樣待美人還行,如此待名士的話,畫風頓時就不對了……
虛席而待,爲之駕車,不慍不怒……把戰國四君子招攬門客那套拿出來,就不信所謂的隱士不上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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