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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野,在殷周之際,這是個具有特殊含義的地方。
“殷商之旅,其會如林。矢於牧野,維予侯興……”
身臨其境,趙無恤腦中不由響起《大雅·大明》那昂揚的曲調,牧野之戰在周人的頌歌和銘刻中朦朧不清,在恢宏詩意背後,卻是“血之流杵”的廝殺。
在趙氏流傳的故事裡,刑徒、僕隸、百工……短短三日內,帝辛從朝歌王畿湊集整整十七萬人!趙無恤彷彿能看到,殷商那全然是烏合之衆的白色方陣在牧野肅立,與旗幟火紅的周人對陣。
當時戰況劇烈,彷彿天地間幻出如金的電光,劃過殷商的俥馬;又似化出如火的赤烏,盤緣在姬周的車駕……震耳欲聾的嘶喊和鏗鳴交響而起。
結果自然是殷商慘敗,趙無恤祖先季勝的兄長惡來作爲指揮官,就死在這片原野上。
今時今日,昔日佈滿原野的鮮血和屍體讓土地變得更加肥沃,範氏的民衆在其間開闢經營,將戰場變成桑田,一副田園詩歌的景象,只有農民從田間地頭拾得的殘缺戈矛、殘缺骸骨訴說着曾發生的戰事。
在這片土地平靜了整整六百年後,再度有一場大戰發生。
牧野旁無丘陵,又無險阻,這一日傍晚,範、邯鄲的軍隊被趙氏數千之兵尾隨至此。那些趙兵看上去既衆且武,騎兵翼範、邯鄲兩軍兩旁,依靠速度騷擾阻撓,小隊持短矛和鉤鑲的分卒獵其前後。
在被敵軍步騎追到兩三裡開外後,劉香被迫調頭接戰。
“若能撐到天黑,或許有機會突圍而走……”劉香看了看即將西沉的落日。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履行責任,指揮佈置。
他硬着頭皮讓邯鄲兵卒各出兩千人,分爲左右兩翼。而範氏的車陣部署在中間。範氏帶的戰車不多,他們畢竟本是帶着攻擊孤城棘津的心思去的,誰能想到趙無恤卻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現在大河北岸。
所以劉香也不敢讓人去主動衝陣送死,而是設了防禦的四武衝陣。
時間有限。戰車雖然被當成營壘,卻排得一點不有序,而是歪七八糟,看得出部署匆忙。
聯軍的陣線是內凹的偃月型,中間凹,兩翼凸。以善射聞名晉國的範氏弓兵配置在車後,披甲的邯鄲兵卒則被匆匆拉了出來,毫無建制地擠在車前。劉香打算讓弓手躲在車後輪流放箭,壓制對面的趙兵全線,而兩翼的邯鄲族兵則持長兵架起戈矛來。阻止住那可怕的趙氏騎兵突擊。
好歹要拖到晚上,天一黑,就有突圍的機會。
然而劉香想法雖好,一旦開始接戰,戰局便開始急轉而下。
那些車後的近千範氏弓手驚恐地發現,對面的趙兵一點不慫,尤其是排在靠前的精兵武卒,追到一里開外,稍作停頓,列開陣型後擡着長矛就衝殺過來了。其勢看似不可阻擋。
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他們顧不得等待軍吏下達命令,對方還在兩百步外,就匆忙從車後站起身來。拉開弓將輕箭射出。
這些範氏徵召來的弓手都是在朝歌周圍通過鄉射選拔出來的善射者,驚慌之下他們反而射速大增,密密麻麻的箭支持續射出,拋向對面趙軍陣線,一時間空中出現了飛蝗般的箭支。
可惜,這使得箭的準度和力度大減。
趙兵很快進入百步之內。中箭者不少,死者卻不多,趙氏武卒人人披甲,不少人還戴着胄,尖頭的輕箭對他們有威脅,但要射死是不容易的。不斷有前排邁步的矛兵倒下,但很快就被拖到後方,自有隨軍而行的靈鵲醫者治療保命。
趙兵數百騎兵或聚或散,他們拋射一輪後奔騰去了右翼整隊,避開敵軍箭雨。
武卒則以百人爲單位組成方陣,二十個方陣排成兩行從正面強行壓上。進入射程後,靠前持盾的那排甲士蹲下,盾後一千把弩機對準了依仗着戰車壁壘,以爲自己可以高枕無憂的敵人。
下一瞬,隨着弩機機括的沉悶響動,邯鄲甲士組成的陣線上慘叫聲已經響成一片,兩千邯鄲徒卒已經損失近兩百人,第一排舉着的盾牌竟然被射得四分五裂!躲在後面的人,穿甲的在地上打滾,無甲的則幾乎被一掃而空,陣線如同被瞬間打薄了一層。
邯鄲徒卒扛不住,留下一地屍體後撤回車陣處,但隨即,聯軍的車陣防線也被箭雨覆蓋。
弩矢射中車身,響起雨點般的叮噹聲,散亂飛舞的箭支轉眼便插滿了腳周圍的地面,如同田地裡長出了一堆翎羽雜草,同時響起的還有一片片哀鳴聲。
躲在靠後位置的劉香看得膽寒,自己這回算是撞到鐵板上了,在遠程火力上,範氏引以爲豪的弓手們竟被對面密集的弩機和弓箭射得擡不起頭來,只能靠盲目的拋射來進行還擊,這就是趙氏三段射、五段射的可怕之處麼?
看着那密密麻麻壓上來的趙氏武卒,劉香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他們還能擋住隨後的劍盾和長矛麼?
與此同時,沒了弓箭遠程威脅後,聯軍的兩翼的邯鄲兵也與趙兵接戰了。
那一邊的戰況,卻沒有這麼一邊倒。
……
趙無恤打的是讓武卒集中在中央先行突破的主意,所以兩翼主要由魯國右軍組成,在披甲率不過三成的右軍中,也間或有些弓隊。
其中右翼的弓手由顏高率領,他是個三十出頭的魯國士人,十年前投入孔子門下爲弟子。但不同於同族人顏回,顏高對學習仁義禮儀毫無興趣,他唯一能得到孔子稱道的長處,就是身高臂長,擅長射箭。
孔子善射,顏高得其傳授,技藝越發精進。
他在鄉射禮上便小有名氣。之多次被徵召入伍,做弓兵的伍長。
魯候宋八年,陽虎爲晉攻齊,顏高亦有參加。當時陽虎圍困陽州的城門。士兵們都排成行列坐着,聊天時說:“顏高的硬弓有一百八十斤重呢!”衆人異之,紛紛拿來傳看。恰在此時陽州人開門出戰,魯軍大亂,顏高來不及拿回硬弓。便把別人的軟弓搶過來射箭,一擡手射死了齊人將領籍丘子鉏,正中眉心。
這是了不得的大功,但卻改變不了戰局,那一仗魯國人大敗而逃,顏高沒來得及帶回敵人首級,反倒丟失了自己的大弓。
因爲他平日喜歡吹牛,故他效忠的大夫認爲是假話,到頭來顏高非但沒得封賞,反而受罰。他一怒之下。便回鄉躬耕射獵,不再應徵。直到趙無恤當了魯國執政,發招賢令,讓冉求等人推薦鄉中人才,冉求才將這位在野的師兄推舉上來。
趙無恤對顏高的射術很滿意,便讓他在右軍中任職,統領從魯國徵召的弓手,作戰時作爲武卒弩兵的輔助。
魯國人一向趨利避害,膽小而要面子。抵禦老仇人齊國另當別論,和大多數魯國人一樣。顏高對千里迢迢跑到外國作戰是有一些牴觸的,但在軍功授爵的激勵下,家境貧寒的魯人竟趨之若鶩。
這次跟着趙無恤回晉國,是顏高此生走得最遠的一次。雖然時不時能乘車,但和多數魯國同鄉一樣,他本已經有厚厚老繭的腳也磨起了水泡,鑽心地疼,遇到沿途下雨冰雹,更是苦不堪言。
好在在國內徵兵時。代大將軍管理國政的張子已經發令承諾過了,這次西來的正卒,每人家中可以減免半年賦稅,得到一次免收診費,在城中醫館就醫的機會。
加上沿途都是趙氏佔領區,一日兩餐和夜晚休息都能得到保證,實在跟不上急行軍的,還能跟着後隊緩緩而行,所以他們也沒太多怨言。
可在這遼闊的平原和第一支敵人交上手後,才發現並不是自己想象的那麼簡單。
顏高去年秋冬之交去攻打過衛國,按他的經驗,甚至都不用武卒出動,右軍和中軍派分卒攻擊就能讓衛人陣型騷動,然後大陣到達七八十步拋射數箭,衛人已經一片大亂。他們再接近到三四十步,用那些從桃丘運來分發給善射者的鐵簇重箭集中射擊前排,一般的衛人就該逃命了。
就算是帝丘裡派來的精銳,也會在武卒方陣出動後接近崩潰,只需要舉着矛發動一次衝擊,就可以慢慢收割那些衛人的首級。
顏高在濟西、濮南經歷了大小十餘戰,根本沒遇到什麼有效的抵抗。只覺得這比他在山林間的圍獵更加簡單,因爲野獸走投無路時會瘋狂的反擊,而那些嚇破膽的衛人只會束手就擒。
但對面那些邯鄲晉人卻不太一樣。
顏高在指揮他這支百人弓隊向對面射箭之餘,手裡也沒停下,他持六鈞大弓,一支接一支不停拉弓,遇到要緊的關頭,也顧不得選擇銅簇輕箭還是鐵簇重箭,抓到就往對面射過去。
這種竭盡全力去戰鬥的情形,是他與衛人作戰時從未遇到過的。
那些邯鄲晉人雖然被追得狼狽,卻遠未到潰散的程度,或許是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猶鬥,或許是爲老主君復仇口號喊得太多,無論是不斷對射的弓手,還是白刃相交的甲士徒卒,都戰鬥得極爲兇狠。
他不由感嘆道:“不愧是霸國啊,這些晉人真是頑強,比衛國人強,比齊國人強,戰力竟與我魯國中軍相當……”
交戰至今,顏高所在的百人弓隊已損失了六七人,頂在前面的魯兵死傷比例更高些。
作爲一個經驗老道的老兵油,他心中暗想道:“若趙氏的其他敵人也有這般能耐,此次遠征,恐怕會超過徵發的三個月期限呢……”
不過,這些邯鄲人還是不如魯國右軍幾分,隨着敵人中軍那邊射來的箭雨停止,優勢開始慢慢朝趙兵傾斜。
更何況跟着打着這麼多仗,顏高也隱隱有了幾分全局意識。
若不出意料,大將軍顯然是要玩正面壓迫,而騎兵從後突擊。衛國人被這一招殺成土雞瓦狗,幾個月裡丟了大片土地和城邑,再也不敢出城野戰。不過晉國人託了先前和大將軍結盟的福,還沒品嚐過這滋味吧?
果然,顏高思緒剛過,敵陣右翼背後,就響起了震天撼地的隆隆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