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子,可有破城之計?”
面對趙無恤的詢問,家臣們先交頭接耳了一番,隨後楊因站出來分析道:“築土山俯攻,掘地道之類,消耗時間太長,有時候要準備一個月,甚至三個月時間,不符合速克城池的計劃。而且朝歌城高人多,範氏別的不多,武庫裡的弓箭卻堆積如山,我軍很難逼近城下掘土,也不容易奏效。”
“當然,因爲要速勝,加上朝歌城一直以糧倉著稱,想來應該夠吃很長時間,既然如此,那在城外築起長壘,圍困城中,等到城內無食,我再攻之的法子,也不可能用在這裡。”
趙無恤點了點頭:“楊先生說的不錯,如今正值夏末,陰雨綿綿,土地潮溼,一鏟子下丈餘便能見水窪,地道是沒法挖的,磚木潮溼,火攻也不太容易奏效。土山倒是可以讓勞役們一邊填平護城河,一邊堆積起來,就算無法上去太多人俯攻,也能方便斥候觀看城內部署和動向。”
羊舌戎也說道:“至於蟻附、爬梯幾種,說真的,攻城不同於野戰,野戰一馬平川,敵人再多衝殺上去即可,攻城卻是從下仰面而攻,天然就落了下風,在往城上攀援的時候,梯子隨時可能會被推倒,也可能會被敵人的箭矢射中。攀到城上後,又是以寡擊衆,城牆上輾轉騰挪的空間不大,很容易就會陷入被圍攻的局面,即使有萬夫不當之勇,敵人永無止境似的殺上來也受不了。”
謀臣楊因表示同意:“即便能僥倖破城,傷亡也會很大,趙氏現在周圍全是心懷叵測的敵人。這種付出三分之一奪取一城的交換是無法接受的。”
衆人紛紛點頭,之後你看我我看你,不再有人站出來了。似乎計止於此。
最後,卻是柳下跖冒頭道:“將軍。我倒是想出來一計,或許可以建立奇功。”
趙無恤問道:“子石有何妙計?”
盜跖眼睛閃亮:“不如水攻!”
……
“水攻?”趙無恤嘴角露出一絲笑,這時代以水攻城還真不多見,晉陽之圍,王賁灌大梁這些膾炙人口的戰例還沒有呢。
“不錯,是個好思路,戰場上最猛烈的東西莫過於水火,你且說說看。”
柳下跖道:“將軍可曾聽說過吳人滅徐國的故事?”
聽到徐國兩字。趙無恤突然想起了阿姊季嬴的身世,他自然是知道的,但爲了調動臣下們發言的積極性,微微一愣後道:“說下去。”
“十四年前,吳國行人伍員和司馬孫武奉命伐徐國,他們久攻徐城不下,伍子胥便心生一計,堵住山上的水再灌入徐城,因爲城垣是夯土而成,一個月後便被水泡壞了。吳軍輕而易舉地入城滅了徐國。”
徐城之圍大概是中國戰爭史上第一次水攻破城,柳下跖提出來後,家臣們討論了一會。都覺得此計不錯。朝歌城牆雖厚,夯土雖實,也會被水泡壞,而且朝歌旁邊,正好有一條豐水期的淇水在奔流。
然而就在此時,營帳門口卻響起了一聲略顯稚嫩,卻中氣十足的聲音。
“此計恐怕不妥!”
衆人紛紛將目光投向了那兒,卻見一個未戴冠,扎着圓髻的少年在黑衣侍衛漆萬帶領下掀開帷幕走了就進來。
少年大約十四五歲年紀。容貌淳樸,眉眼開闊。穿着一身蓑衣斗笠,裡面是方便活動的短打。手腳粗壯,還踩着一雙沾泥的草鞋……
此人看上去像一個徵召來扛石頭天溝壑的勞役,有幾名不認識他的家臣,如楊因等立刻眉頭大皺,卻沒注意到,和這少年年齡相仿的項橐眼中滿是重逢的喜悅。
趙無恤臉上的笑容也越發濃了,他甚至拍起掌來。
“是我的小公輸子到了!”
……
在魯國一直有這樣一個傳聞。
在趙氏幕府下,有一個名爲”考工署“的機構,專門負責官營手工業的製造和管理工匠版籍,其長吏名爲“工師”,由大工匠公輸克擔任。
魯國官營手工業擁有30多個工種,涉及冶金、瓷器、造紙、運輸、玉器、皮革、染色、土木建築等各個行業,只是將鹽業和鐵業兩項國之命脈單獨分開,不歸考工署管轄,而劃到了“少府”治下。
在工師管理的數千工匠裡,名聲最響亮,也最難被外人見到的,自然就是公輸家的小子,公輸班了!
在魯國,關於公輸班有無數讚頌和傳聞,包括他的年紀,包括大將軍對他的重視,包括他在大將軍點醒下,靈機一動發明的無數東西。
從曲尺、墨斗等工具,到雨傘、公輸紙等物品,他做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大,越來越受官府重視:原始的石磨在他研究下得到改進,磨面的效率變得更高,甚至可以以水力驅動。雲梯在他天才般的設計下被製作出來,攻克一些牆垣低矮的小城變得輕而易舉。
所以趙無恤一直半開玩笑地稱呼他爲“小公輸子”,既是尊敬,也是愛惜。
更可貴的是,這位少年還沒有一般天才的持才而傲,公輸班進來後一瞧帳內有許多人,不由開始有些訥訥起來,那雙握慣了墨斗和鋸子的手都不知道該往哪放。
但他還是擡起頭來固執地重複道:“將軍,小人認爲,水攻之計在朝歌根本就行不通!“
“爲何?你這黃毛孺子有何依據!”反倒是柳下跖急了,朝少年吼道。
公輸班見盜跖面露兇色,有些害怕,但說起自己擅長的土木工程,他變得兩眼發光,寸步不讓。
“徐城之所以被水攻破壞,是因爲地形適合,那座城池位於丘陵山谷間的窪地,所以容易引水而灌。類似的還有晉陽、平陽、安邑等城……”
這話聽得趙無恤心頭一緊,的確,歷史上晉陽就被灌水進攻過,原來是因爲這原因?也是築城者沒將水攻的因素考慮進去啊。
公輸班繼續說道:“朝歌卻有不同,雖然地處平原,卻因爲是在殷商、衛國兩代都邑廢墟上建立的,所以天然就多了一道丈餘高的臺基,排水變得更加容易。雖然旁邊淇水,但若想以水灌城,先得在城周圍壘起堤壩才行。朝歌是千丈大城,想要壘堤壩、再引水而入,我算了一下,這麼浩大的工程,至少需要三萬人次幹上四個月才行!”
如果說最初楊因等趙鞅家臣還對這個打扮低賤的少年工匠有幾分看不起,而柳下跖也有點不服,現如今,他們卻滿心都是佩服,能在短時間內將水攻需要的工程、環境說得如此明確,的確不是他們這些一拍腦袋就來計策,卻沒有經過嚴密計算過的人能反駁的。
一通話後,公輸班說得口乾舌燥,一擡頭,卻見整個營帳內寂靜無聲,衆人都在盯着他看,不由把未說完的話噎了回去,再度變得木訥害羞起來。
最後,卻是趙無恤替他們讚歎道:“不愧是小公輸子,子般,你既然能將水攻的困難說得如此清楚,不知可有破城妙計?這次讓你父子隨軍前來,正是爲了這點!”
公輸班恭敬地行禮道:“小子不敢妄言,不過我已在朝歌周邊走了兩圈,將周圍的形勢、林木、山川看了個遍,對於破城,心中也有幾分把握!”
衆人啞然,原來趙無恤到了大營後尋他不見,是因爲他已經先一步去周圍查探地勢山川和可用來攻城的資源去了啊!
無恤心中大安,追問道:“究竟有幾分把握,又有什麼好的計劃,快說來聽聽!”
“小子愚笨,倒沒有太出奇的計策,本來按照固有的攻城之法,只有六分勝算,可加上將軍讓我在國內試做的那件機械,成算就升到了*分……”
趙無恤自然知道“那件機械”是什麼,聽公輸班這麼說,他頓時吃了顆定心丸。他離魯入晉完婚時那東西尚在試驗階段,直到數月前纔有了成果。在他投入大量錢帛工匠研製下,在公輸班的全身心投入下,已經成功製出,只等用於實戰了。
這也是他有信心月餘破朝歌的憑藉!
這年頭城市防禦建築還在起步階段,基本上就是簡單的內城加外郭,外郭上有女牆,旁邊有望樓哨塔作爲輔助。以石磚包牆加固得到三國兩晉,甕城也差不多得到那時,所以朝歌城說白了,就是個長一點大一點的土圍子嘛!
嗯,頂多是脆弱的城角用石頭加固過……
所以,在春秋古人看上去堅不可摧的大城,在趙無恤眼中卻破綻百出的紙老虎。
公輸班又犯難道:“只是器械笨重,故沒能從魯國帶來,只能就地製造……”
“我給你時間,你需要多久?”
“小子和父親帶了詳細圖紙和青銅、鐵、皮革、魚膠等配件及部分工具材料。朝歌周圍雖然林木砍伐一空,但淇水上游仍有不少森林,還有堪用的大木,丘陵中亦有不少採石場……該有的都有,將軍若給我五千人力和三百工匠,短則半月,長則一月,一定能造好數十臺攻城利器,再配合其他攻城的法子……”
當着所有人的面,公輸班滿懷信心地立下了軍令狀:“屆時,朝歌城必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