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歷史上六卿之亂趙氏長期頓兵於朝歌城下,直到內戰第六年才攻下那座大城不同,如今趙無恤旬月便下朝歌,給世人的震撼是極大的。如今兩萬大軍停駐中牟城外,殺聲震天,在沒有大戰經驗的佛肸看來,覺得難以抵擋。
所以歷史上極爲頑強,服而復叛,直到趙襄子繼承家業後才徹底解決的中牟佛肸,就在與他經歷相似的陽虎一通勸降和恐嚇下,表示願意收拾刀兵,重歸於趙氏了。
盟誓只是個過場,趙無恤與佛肸隔着護城河見了一面,以少牢祭祀本地神主和山川,佛肸立誓不再反叛,而趙無恤則立誓保全他的性命,乃至於中牟宰的位子。
次日,趙無恤縱馬從中牟南門入,在通告全城中牟歸趙後,佛肸肉袒負荊出降。
卻見三縷長鬚,形容清癯的佛肸****上身,面如土色,他揹着代表願意接受懲罰的荊條,跪伏趙無恤馬前,三稽首道:“世子威略如神,今果見之,佛肸愚蠢,受範、邯鄲兩家蠱惑,做出叛主之事,如今幡然醒悟,中牟願降!”
趙無恤姿態做得很足,他下馬將佛肸扶起,“你若是真心歸附,我自當盡棄前嫌,日後趙氏依然是中牟之主,你依然是趙氏之臣。”
不過他對佛肸還是不能放心,入城後第一件事就是讓穆夏等人去接管守卒,讓成摶等人去掌控制府庫,自己則帶着佛肸安撫城內民衆。
中牟城比朝歌要小,但比一般縣邑卻更大,而且有不錯的人口基數和農耕基礎,難怪後來戰國初年時,趙國曾在這裡定都半個世紀,隨後才遷到北面兩百多裡外的邯鄲。
佛肸披上衣物後,看上去很老實地跟在後面,將城內情況一一道來:“中牟城加上週邊小邑里閭。原本有戶五千三百,口三萬六千,近來有不少鄰近縣邑的民衆涌入,口數接近四萬……”
“不錯。幾乎是戲陽、雍榆兩地的總和了,由此可見,你的治邑才幹的確了得。”
誇了他一通後,到了縣寺外,趙無恤又問起最關切的事情:“兵甲呢?若就地徵召。中牟能徵兵多少?”
“按照每戶出丁一員計,現在城內維持着一師正卒,一師餘卒,如今農事已過,世子在入冬前帶出去四千人是沒什麼問題的。”
“善,你且下去將中牟的父老、長者和氏族族長邀請來縣寺,我要見見他們。”
等佛肸走後,趙無恤回頭對恢復神秘裝扮的陽虎讚歎道:“佛肸的確是個人才。”
陽虎望着佛肸的背影,陰陰地說道:“然,但他越是有才。我越是覺得,應該儘快殺了此人!”
……
隨行在趙無恤身旁的項橐打了一個寒顫,不自覺地將腳步往外挪了挪,想要遠離陽虎。
進城勸降中牟的是此人,信誓旦旦擔保佛肸性命的是此人,現如今剛剛賺到城池,卻又建議主君殺之的,也是此人!
趙無恤也是微微詫異,低聲道:“你建議殺了佛肸?爲何?”
陽虎道:“世子可看到城內民衆看趙兵的神色了?他們臉上絕非攜壺漿以迎主君的喜悅,而是帶着一絲陌生和猜疑。和吾等進朝歌時差不多。畢竟這裡幾乎成了佛肸的私邑,世子若想將這當成北進邯鄲、柏人的基地,就要儘快洗去此人留在這座城裡的影響,殺之。盡滅其族,這纔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
趙無恤微微沉吟,陽虎性情狠辣,他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悍然殺掉剛剛歸附的佛肸也有壞處。
殺,還是不殺。猶豫中的趙無恤踏入了縣寺,卻遇到了一副未料到的情形。
一位白髮老嫗定定地跪在前面的青石地板上,任由縣寺裡的豎人怎麼勸也不走,而趙無恤的侍衛們則如臨大敵,紛紛拔出了兵器。
“且慢!”趙無恤踱步向前,詢問道:“這位老嫗是何人,爲何在此長跪?”
那些進入縣寺整理文書和搜查危險的隨軍小吏連忙解釋道:“她是中牟宰之母,住在縣寺附近,中牟宰方纔讓小人等帶她遷出去,她卻不願離開……問其故,她就說除非見到世子,乃言;若強行帶她出去,就威脅說要撞牆尋死。”
陽虎斥責道:”她要死便死,若是讓世子出了危險如何是好?“
趙無恤制止了陽虎,又走過去幾步,卻見那老嫗滿頭銀髮,年歲大概六七十,一臉皺紋,但氣色還算好,而且那雙眼睛十分有神。
聽到有人過來,她擡起頭來,目光定在趙無恤身上,發聲問道:“敢問可是趙氏世子?”
“正是小子,嫗可是在此住習慣了,不願遷出縣寺?若是嫗願意,我可以讓你留居原室。”趙無恤回到這時代養成的一個習慣,便是尊敬年長者,雖然列國有一定的文化差異,但凡是華夏文化圈裡的邦國,都跑不了一個尊老,尊老的主君是容易賺取仁愛之名的。
何況,這位老婦不就是現成的人質麼?
老嫗搖了搖頭,再稽首道:“非也,妾在此,只是想懇請世子戮殺我兒時,不要株連到我這半死之人,他先前反叛趙氏,與妾無干……”
……
趙無恤微微一驚,這老嫗沒有聽到他和陽虎的對話,卻猜到他們起了殺心?
陽虎則在他背後冷笑道:“母不能教子,才致使他反,怎麼說與你無干?”
佛肸母笑道:“籲,這位先生想必就是向世子建言,要殺吾子及我的人罷。妾在教子方面已盡職盡責了,他變成這樣,責任應在趙氏。”
“是汝子叛亂,錯爲何在趙氏?”
佛肸母正色道:“孩童年少傲慢,年長後沒有才幹,這是父母教導無方的錯。但吾子年少時從未怠慢過求學,及冠後在縣中頗有賢名,妾將他撫養成人,是趙氏選他爲宰,又放任他見逼於範、中行、知、邯鄲的包圍下。不予援助,他只能背趙而事範。所以趙氏有反叛的宰臣,我卻沒有忤逆不孝的兒子,他反叛與我無關。故我不當死……”
陽虎詞窮,而趙無恤則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口齒伶俐的阿嫗,你放心,之前的事情我決定既往不咎,你的兒子。我還有大用,請留在縣寺裡,也教教我你是如何教子的罷。”
等那老嫗千恩萬謝,在豎人攙扶下顫顫巍巍地退下後,趙無恤心中暗歎道:“這中牟老嫗真是不俗,算是一個奇女子,就憑她今天這番爲兒求免的措辭,都足夠進《列女傳》了。”
吃了癟的陽虎卻不這麼看,他憤憤說道:“果然是奸猾的長舌婦人教出了背主之人。”
趙無恤瞥了他一眼,暗想你跟佛肸一樣。都是亂邦之叛臣,治邦之能臣,半斤八兩,罵他不就是在罵自己麼?
陽虎還是力主殺了佛肸,徹底清洗中牟。
不過趙無恤最後否定了這一條建議,而是命令以佛肸母爲人質,以此讓素有孝順之名的中牟宰不敢妄動。
他不殺佛肸,也有自己的考慮。
正如佛肸母所說的,佛肸在這種情況下不聽趙氏號令,的確有幾分被形勢所迫的意味。範、中行若勝,他大概很樂意脫離趙氏統治,可如今二卿將滅,他也不臉紅重新歸附乞活。是可以爭取過來的。
在趙無恤的中線戰略裡,中牟是重要的一環,這裡的器械和糧食都可以補充趙軍,人口更是極佳的兵員,他要保持這裡穩定,以便有強大的後勁北上邯鄲、柏人。在入冬前完成戰略推進。
佛肸在此城威望極高,若悍然殺之,反而會起到反作用,讓城中民衆對趙氏生出恨意來,這對他以後控制中牟、擴充部曲會有消極的影響。
與其如此,還不如奪其兵權,留其性命,待時機成熟後遷到別處去爲吏,既能用其才,又能避免他在這裡繼續賺取民心。
除此以外,還有另一個原因,趙無恤記得,後世的曹操就幹過好幾次招降納叛,盡棄前嫌的事情。尤其是降而復叛,甚至殺了他兒子和侄兒的張繡,終其一生都沒有下手殺他,究其原因,不是心慈手軟,而是以此爲馬骨,吸引更多敵人投降。
無恤發現他如今面臨的情形,和征戰中原的曹操十分相似,甚至在大義名分上還差了許多,挾晉侯以令諸卿的,反倒是知氏。
邯鄲氏雖然已經接近崩潰,但包括邯鄲在內,還有三個縣沒有攻下,加上小邑十餘,如果一個個地攻過去,費時費力。可有佛肸作爲表率,引誘那些縣邑投降就好辦多了。
佛肸也沒讓趙無恤失望,下定歸趙決心後,他就將知氏的使者獻了出來,幫助趙氏僚吏掌管城邑也盡心盡力,雖然一些地方還是留了些力。
等他得知自己母親在縣寺裡發生的事情後,便又一次來肉袒負荊,連連叩首,說道:“多謝世子寬容之德,小人願爲趙氏效忠,自知有罪,願戴罪立功。”
趙無恤心中一動,說道:“你如何戴罪立功?”
佛肸道:“中牟雖下,但洹水以北邯鄲氏死而未僵,依然控制着三個縣。其中寒氏縣宰與我相熟,他對中行氏接管邯鄲,擅立新主十分不滿,也想歸附趙氏久矣,小人願爲世子前驅,勸說他獻城歸降!”
趙無恤立刻讓人拿地圖來,卻見寒氏在中牟以北兩百里外,中間隔着洹水和漳水兩條河。
寒氏再往東六十里,就是中線戰略的關鍵點邯鄲了!
若能奪取寒氏,便能進一步接近邯鄲,同時掐斷知氏支援邯鄲的道路……
無恤拊掌道:“善!你速速寫信去寒氏,勸寒氏宰歸附,邯鄲叛趙,一切罪責都是邯鄲稷的,與他人無關,寒氏宰可以和你一樣,維持原職!”
佛肸應諾而走,他歸附趙氏,可以避免被碾爲粉末,自然也要付出代價。代價就是凡事不能再自己做主了,而兵權也盡數被接收,自家母親也成了人質,以後做事要萬萬小心。
他走後,趙無恤依然在看着地圖,他的目光被漳水以北,中牟和寒氏之間的一個地名吸引住了。
那地方名爲“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