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在得知曹國生變,截斷了宋軍北上的必經之路後,趙無恤恐孤軍深入則背後有危,只得改變計劃,先排除後顧之憂。他派陽虎出擊,帶着一師之衆去配合宋軍解決曹國。
“陽虎一如其名,虎狼也!”
這是楊因暗地裡對陽虎的評價,陽虎早在魯國時便常常是三軍統帥,用兵以兇狠和無情著稱,入晉變更姓名後雖被趙氏重用,但多數時間以謀士身份跟在趙氏父子身邊,很少有領兵獨當一面的機會。
這頭肉食動物很聰明,知道這次之所以帶的兵不多,且多爲從河內新徵發的兵卒,是因爲趙無恤對他仍心存忌憚。在拿曹國練兵之餘,又何嘗不是對他的考驗?所以這次任務要辦得漂亮,不能錯過取信於趙無恤的機會。
曹伯在濮水北岸的據點洮邑兩天就被輕鬆攻克,隨後陽虎南渡濮水,帶着一羣新兵蛋子輕車熟路地開進曹國,直撲陶丘。
在進攻兇猛之餘,陽虎統兵也極爲殘暴,他認爲自古以來善用兵者,是那些在訓練作戰時能殺士卒之半者,其次是殺十分之三者,其下是殺士卒十分之一者。能殺其半者,威加海內;殺其十三者,力加諸侯;殺其十一者,令行士卒!
在他看來,趙無恤很注意訓練和作戰的傷亡率,雖然博得了士卒愛戴,但若只是如此,頂多能力加諸侯……想要威加海內,還得多狠下點心來。
所以陽虎身體力行,統兵後立刻給兵卒們來了場下馬威,一次性砍了幾十顆人頭。叫將吏噤若寒蟬。破洮邑後還將富戶豪長,連同當地府庫的糧食搶掠一空,等着大軍經過時就食。
當年進攻鄭國時。他就用類似的法子將匡地禍害的不行,以至於幾年後和他身形相仿的孔子路過。還被匡人困住,差點死了……
陽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招人恨,會被史官在簡牘裡狠狠記一筆。可想要做大事者,一直這麼婦人之仁怎麼行?雖然趙無恤不直說,可派他來的心思難道還不清楚?就是想讓陽虎發揮既往風格做個壞人,把曹人的膽子嚇破,然後等趙氏僚吏接手時,才能懷仁安撫。讓曹人歸心……
所以接下來,陽虎繼續略曹國四野,焚燬其田地,掠奪其糧谷。抓到的曹國人不論男女老幼全帶在軍中,打算到了陶丘後壓上去填溝壑,加上宋軍也快到了,頂多十天就能撲下陶丘。
回頭看着密密麻麻,衣衫襤褸,卻陰沉地凝視他和他那匹坐騎的曹國人,陽虎不爲所動。
“爲君者假仁假義搏名望人心。自然就得有鷹犬放手做惡事。”他打算攻下陶丘後,要讓手下的新兵人人都將兵刃染紅,壯一壯膽氣。也順便震懾曹人,讓他們十年內再也忘不了這猩紅的一夜。
“陶丘富庶,市肆徹夜不息,侈靡之所里美女雲集,錢帛更是堆積如山,破曹之後可以大掠三日。但府庫的財物將作爲將軍的軍費,給武卒發放軍餉賞賜用,誰也不得妄動!”
得到這承諾後,人人歡呼雀躍。只有監軍一臉尷尬,這和武卒軍規。不太相符啊。
眼看陶丘外圍的五座衛城在望,戰鬥就要開始了。可就在這時,卻有斥候騎從回報,說陶丘不知爲何突然亂了起來,不住有人往城外跑。
“端木賜……”陽虎眉頭一皺,趙無恤當時也就隨口一說,並不抱太大希望,難道沒帶尺寸之兵,升斗之糧的子貢還真在陶丘做下大事了?
他讓全軍加速前進,就在抵達陶丘北郊十里的時候,卻不偏不倚,抓到了一支倉皇出逃的車隊。
車外,反抗的披甲衛士被前排亂弩射死,面色蒼白的無須男子中了箭,發出像女人一樣尖細的慘叫哀嚎,一看就是宮中寺人,從他手裡還搜出了一枚拳頭大小的金印。穿絲質衣物,斷了車軸的馬車帷幕內,面容姣好的宮裝婦人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而這支車隊的主人,一位身材壯碩,挎着弓矢,一身獵裝的貴人雙股站站,扶着戎車車輿,眼睜睜看着陽虎打馬朝他走來。
陽虎看了一眼士卒搜出來的金印,便對這羣人的身份心中瞭然,他也不下馬,而是無禮地對那狼狽的男主人嘲笑道:“曹君,這是要去何處狩獵呀?”
……
曹陽的“求霸”之夢這下算是醒了,徹底驚醒了。
當他得知噩耗後出宮一看,只見內城大門洞開,四面八方是洶涌而來的暴民,紛紛喊着殺公孫疆。
“這是叛亂,這是大逆不道!”曹伯陽當時氣得發抖,當即命令兵卒剿殺。雖然暴民們看上去足足有近萬人,但只需要曹宮外的一千兵卒以強弓攢射,再持矛衝刺,暴民們便會作鳥獸散了。
就像他常常狩獵的麋鹿、黃羊一樣,君主世卿則好比是有尖牙利爪的虎狼。素來只有虎狼吃鹿羊,飲其血吸其髓!這在曹伯看來,是天經地義的東西!
但尷尬的是,曹伯發現他指揮不動徵召的兵卒們了。他們來自國人,國人反了,兵卒自然不肯刀兵相向……
“這些國人,是吾等的昆父兄弟……”
一隊又一隊新徵召的兵卒歡呼着推倒障礙,與暴民們擁抱到一起歡呼,這使得宮牆之外沒經過什麼流血戰鬥,便全部失守。曹伯僅剩下數百宮衛,依靠較好的秩序和強弓守着低矮的宮牆。
曹伯這下慌了,真是馬失前蹄啊,終日狩獵,可今日,鹿羊卻長出了角,團結到一起頂飛了虎狼。他只能換下兇相,倉促地讓人去喊話,故作無辜地問國人爲何要暴動。
他的話淹沒在一陣騷動中,憤怒、恐懼與憎恨構成的響雷從四面八方滾滾而來,將碩大曹宮吞沒,這是國人壓抑已久的憤怒。
謾罵中還混雜着一些呼聲:“殺公孫疆以平民憤!”
“結束厚斂和重役。結束暴政!”
宮外均是人羣涌動,他們背後有一股力量在操控,所以依然保持着一定秩序。知道自己今天想要什麼。
“與趙氏、宋國議和,結束戰爭!”
“讓吾等入伍去填溝壑的昆父兄弟回家來!”
國人們要求很多很雜。曹伯陽忙不迭地答應,只要能平息動亂,他願意做任何事情,等局勢穩定下來再和這些叛賊算賬不遲。
直到一位皁衣商賈緩緩分開人羣走了過來,朝宮牆內行了一禮,說了一句讓曹陽心涼的話:”曹國乃國人之國,非獨夫一人之國,此刻回頭爲時已晚。賜敢請曹君罪己,退位!”
……
“子貢……”
曹伯認識這個人,是他拒絕接見的端木賜,他之所以不敢見,是因爲此人口齒了得,恐怕會被他說動。誰料子貢無法面見遊說,就換了一種方式,這次不求說服,而是要顛覆他的統治……
端木賜顯然是這次暴亂的煽動者,他的要求驚醒了衆人。接着更大的呼喊響起:“不錯,請國君遜位。”
外面國人的情緒再度被點燃,他們擠向宮牆。衛士們拼力維持防線,但弓矢、石塊、糞便及各種污物從頭頂嗖嗖飛過。
曹伯捱了一顆臭雞蛋,一屁股坐倒在地,痛哭流涕。這火勢太猛烈,他是徹底沒轍了,所幸這時公孫疆已經準備好了馬車,請曹伯陽從宮牆之北逃往郊外。
丟下大多數人,帶着最寵愛的夫人和公室子弟,這支車隊打開了曹宮北門。打算從濮水邊的渡口離開,這裡常年停着幾艘大船。
最後追隨在曹伯身邊的。竟是他一直以來最信任的獵隊,但外面也有暴動的國人。隊列前端。公孫疆大吼着發令,獵隊的騎從們旋即挺矛開道,往前衝去,人潮在前面散開。
但紅了眼的國人們在前鋒衝過後又圍了過來,阻擋車駕離開。在他們左側,三名衛士被洶涌的人潮擠倒,接着人羣踩着軀體,大吼着涌向前來。
曹伯焦急地駕車兜圈,無數隻手越過衛士的防線,朝他抓去。有一隻手甚至成功地抓住了車輿,但只有一剎那,他的車右手起劍落,那隻手齊腕而斷。
在驅車策馬飛奔之際,一塊凹凸的石頭從後面擦着頭皮飛過,一顆腐爛的蔬菜砸到車身上,四散飛濺,和曹伯身上殘留的臭雞蛋燴成了一道菜。
不斷有人落伍,被國人們撲翻在地,甚至連曹伯一位愛妾的馬車也被暴民們截留,一羣嗷嗷叫的男人爬到馬車上將她拉拽出來,隨即她被人潮湮沒,只聽得見淒厲的求助。
曹伯陽不敢想她的下場,只是在前鋒的左劈右砍下飛馳,就算有人跌跌撞撞地攔在前方,他也咬咬牙直接碾壓過去。
突然之間,周圍的人少了,他們衝到了碼頭,那個瘋狂的城市已被拋在身後,曹陽心有餘悸地回頭一看,斷後者的坐騎仍在跟隨,但主人已不見蹤影。
“走,快走!”
讓車馬上船後,看着陸續趕來的暴民們站在綠色的河流前止步,曹伯今天才第一次感到了心安。
不過陶丘是徹底淪陷了,沒有陷落在敵軍鐵蹄下,而是從內部被國人攻克。
在濮水北岸登陸,匆匆向北逃去時,曹伯又回頭看了一眼陶丘,依依不捨。他有種預感,自己恐怕再也回不來了,就像宗周國人暴動中,倉皇逃到彘地,最後老死在那裡的周厲王一樣。
他們逃啊逃,打算逃亡最北面的一座衛城,那裡由一位公室子弟駐守,是曹伯現在唯一信得過的人。可半道上載女眷的馬車卻斷了車軸。此時已是日上三竿,天氣酷熱,正焦急搶修時,卻被另一支突然殺到的大軍俘虜了……
……
“好個端木賜……”陽虎聽完曹伯陽的口供後,捏緊了馬鞭,看來這次定曹之功,他是得不到了。
不過至少有俘虜曹伯的功勞,也算聊勝於無,對了……
他那雙陰沉的眼睛盯着曹伯看,厲聲問道:“公孫疆呢?”
“死了……”曹陽面如死灰,這位純粹是自己作死的落魄國君追悔莫及,他用顫抖的手捂住臉說道:“孤看見他被無數雙手從馬鞍上拽了下去,然後……”
他彷彿看到,公孫疆跌落馬下後發出了一聲慘叫,千百塊衣物碎片如暴風中的紅葉一般旋轉飛舞,頃刻間便歸於無形。然後慘叫越來越稀疏,濺起的是粘稠的鮮血和殘缺的肉塊……
……
與此同時,瘋狂已久褪去,陶丘城內正在恢復秩序,國人們被驅散,乘亂搶掠強暴的人則被繩之以法。陶丘已定,子貢現在不再需要暴動,而是要平息動亂。
在石乞、陶盎領命而去後,他用絹布沿着摳鼻,皺眉盯着那灘認不出模樣的肢體殘骸
是落馬的公孫疆,曹人懷着巨大的痛恨,將這位獵戶出身的曹國執政卿活活吞吃!
子貢聽目擊者描述,公孫疆當時一邊尖叫着乞求昊天上帝大發慈悲,一邊被國人活活撕成了碎片。在他死後,國人們還意猶未盡地敲骨吸髓,就像這對****和惡臣對他們做過的事情一樣……
他有一絲心悸和後悔,這場暴動雖然驅逐了曹伯,完全可以結束曹國之變,但引發的流血和慘劇也不少,人性的惡,會在秩序大亂下袒露無疑。
肩膀上多了一隻手,是計然,他緩緩走到子貢身邊,盯着地上那灘可怕殘骸,安慰道:“凡事有利必有弊,殺一人而救一國,則殺之,你別想太多。”
子貢無聲地點了點頭,計然,這位一手推動子貢站到臺前的幕後策劃者這才笑道:“不過如此一來,天下諸侯也該警醒了,他們須得記住……逼急了的鹿與羊,也是會反過來吞食虎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