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同軌,書同文?”
計然一愣,隨即頷首不已:“將軍總結的好,簡而言之,這就是老朽所說的百年之計。若能如此,統合晉、衛、魯,讓趙氏幅員之內如同一國,並非難事。”
趙無恤吞下了心裡的驚訝,原來只是英雄所見略同。這位計然先生不愧是歷史上搞經濟的行家,非但善於洞察人心,還能着眼於底層的物質基礎,知道這是決定上層建築的根本。他提出的雖然只是區域性的統一,其意義卻非同一般。
天下定於一,不僅僅是政治名義的統一,更是經濟、文化上相互聯結。以武力吞併諸侯可能只需要幾十年時間,但在經濟、文化上統一九州,卻得花上數百年!
這也是歷史上秦首肇一統,但各地的融合卻大成於漢朝的原因。
若他在公元前5世紀就開始着手文化和物質上的統一,歷史又當如何呢?光想一想,就足以讓趙無恤激動莫名了。
不過等他興致勃勃地想要知道計然”百年之計“的詳細內容後,這位辛文子先生卻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了。
計然肚子裡不知有多少主意,卻故意神秘兮兮地藏着一手,趙無恤拿下衛國,他便獻上統合衛國的計劃,等趙無恤擊敗齊軍,回師打贏晉國內戰後,他纔會獻上“百年之計”的詳細舉措。
趙無恤也無奈,這些在野大才,是不是都這麼有脾氣和性格啊?
“那曹國呢?我如今將曹伯陽送去朝歌,讓宋軍佔領曹國南部,子貢維持陶丘各勢力平衡,但只是權宜之計,對曹國要如何處理,先生可否試着說說看?”
計然一笑:“我年輕時常從陶丘經過,對那裡也算熟悉。江、淮、河、濟被稱爲‘四瀆’,陶邑處於四瀆所形成的河道交通網中央,陸路也四通八達。那裡南通宋、吳,北適燕、晉,東接齊、魯、泗上諸侯,西連鄭、周。陶可謂是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
“如今的陶丘更加繁榮無比,光是褚師每年收上來的市稅,就相當於五萬戶農家的十一稅!故諸侯無不垂涎陶丘,由此可見,此地不但在地勢上很重要,也是將軍未來最大的金庫,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所以陶丘必須控制在趙氏手中。”
無恤深以爲然,他當年派子貢在曹國經商,就是看中陶丘這一點:“先生的意思是,乾脆絕了曹國的社稷?直接派官吏治理陶丘?”
“這是最乾脆的手段,但將軍也要小心,我本是宋人,所以知道宋國對陶丘的渴求有多大。一百年了,宋國連續不斷攻曹,就是想將這塊肥肉吞到肚子裡。宋國執政雖是將軍的姻親,但其人貪婪目光短淺,我來衛國之時,他便到了陶丘近郊,屢次想進城,都被子貢勸阻。他自覺宋國對趙氏有大功,一定會提出讓宋國吞併陶丘,將軍若將陶丘據爲己有,恐怕會讓趙宋之間生出間隙來。”
趙無恤點頭稱是,此言不錯,這就有點像後世戰國時齊閔王吞宋導致諸侯懼怕離心。
計然又警告道:“可若是給了宋國,到時候,宋就是一個擁有了陶丘這處財源,又割佔濮南、泗上,兵鋒達到兩千乘的大國。樂氏想不生出野心也難,趙氏還能控制得住他麼?當年秦穆公扶持晉惠公歸國後卻遭反噬之事,將軍要引以爲戒啊。”
無恤沉吟了,手指在案几上啪嗒敲響,計然點出了一處他過去忽略了的地方,那就是不能讓宋強大到脫離自己主導的程度。在歷史上,正是宋景公吞併曹國,使得宋國一飛沖天,成爲戰國“第八雄”,號稱“五千乘巨宋”,着實在淮泗囂張了許多年,讓齊、楚、魏三大強國頗傷腦筋,他不準備讓歷史重演。
如此一來,陶丘就變成一個燙手的山芋了,吃下去會噎着,送人也不可。最好的辦法,恐怕還是像衛國一樣,先建立傀儡統治。要不,尋一位曹國公室子弟繼位?不過趙無恤心裡又有些不甘,好容易趕跑了曹伯陽,到頭來卻什麼都沒變……
計然又道:“將軍不必倉促決定,等見了子貢再議也不遲,論對曹國的瞭解,論在陶丘的威望,如今誰也比不上他。”
“如此也好。”
趙無恤起身道:“不過在帝丘是見不着他了,魯國已經被齊軍打得一日三次告急,他們快撐不住了。時間緊迫,眼看衛國新朝廷已經搭起了草臺,我也不能在此久留。後日大軍東進,我還是去洮邑與子貢匯合罷。”
他回頭看着計然道:“齊國大軍雲集於魯地,此去又是一場不知結果的廝殺,先生可願隨我去觀戰?”
計然一笑:“我三四年前就在孟諸旁的山上對友人預言過,十年內必有霸主興,此戰是將軍定霸北國之役,老朽豈能錯過?”
……
衛國新朝廷是在趙無恤操控下,一個網羅原衛國世卿大夫組成的親趙傀儡政權,孔圉爲執政,其餘大多是蒯聵的黨羽。
因爲衛國已經就範,趙無恤便沒有留太多兵卒,只讓楊因爲監視,一師陳定國所帥的宋軍,和一師來自河內的趙氏新兵駐守,同時幫助衛國重新武裝起來。
在軍事上,他們以一些武卒老兵爲骨幹,組織了一些降兵、流民湊數。這個政權事事要聽命於趙無恤,並充當趙氏作戰的幫手。
不過東面的戰事,趙無恤就不指望衛人了,他在帝丘已經耽擱得太久,魯國那邊的局勢愈發不容樂觀。據悉,泰山、東魯一帶的魯國貴族或叛或降,西魯又被國夏打了個對穿,魯軍不敵,退守曲阜、郈、費、鄆城等堅固的堡壘,其餘地方呈一片糜爛之勢。
於是破衛後的第七天,趙無恤帶着兩萬大軍迅速東進,只花了一天時間就到了六十里外的洮邑,他們會在此休息一夜,次日便要繼續行軍,進入魯國境內!
至於宋國友軍,則在濮水對岸,兩軍隔河並肩進發,互爲犄角。
紮營後,隨宋軍北上的子貢也正好渡過濮水過來,他趕了一天一夜的路,臉都來不及擦一把,就被趙無恤拽進帳內問對。
事關對曹國的處置,不能讓外人知曉。趙無恤讓漆萬去外面守着,他則順手倒了一杯漿水給子貢,看他狼吞虎嚥地飲下後,便打斷他的行禮道:“時間緊迫,那些虛禮就免了吧,我一會還要去召開敵前軍議,關於曹國的事情長話短說。我問,你答。”
“聽好了,第一個問題是,陶丘現在形勢如何?”
“唯。”子貢也顧不上拘禮,用寬袖擦了擦汗水後回答道:“曹伯出奔後,城內已放棄抵抗,兵卒一鬨而散,國人見公孫疆已死,怨恨已報,也沒有在街上久留,在僕臣派人勸說下,各自歸家了,只用七八天時間,市肆又恢復了熱鬧。”
“善,只要沒有昏君惡臣胡來,士民自己也能照顧好自己,第二個問題,我軍控制曹國多少地方?”
“包括陶丘在內,曹國共計有城十六座,戶五萬,遵照主君的指令,其中靠南的六座城連同兩萬戶人口,將劃給宋國控制,其餘都在我軍控制下。”
“第三個問題,若此時直接化曹國爲趙氏的縣,不考慮外部因素,你認爲曹人能接受麼?”
“不可!”子貢出言很急促,他勸道:“曹人雖然安於現狀,但若貿然吞併,恐怕會激起曹人不滿,陶丘裡的十三家大商賈,以及七家大夫之室也會擔憂。”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國人的力量,子貢算是見識到了,他不希望逆民意而行,趙氏雖然佔據了曹國,控制還是太薄弱了些,沒有直接統治的基礎。
“僕臣認爲,對待曹國,還是立一位新君,主君間接控制爲好。”
趙無恤顰眉思索,子貢則在如數家珍地點着曹國的公子公孫們。
“曹伯無子,卻有幾個弟弟和堂弟,僕臣建議從裡面挑一個年幼者爲君……”
趙無恤突然舒展了眉頭,似乎是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他打斷了子貢:“第四個問題,若讓你來管曹國,能讓人心服麼?”
子貢一愣,咬着嘴脣想了想,這才說道:“十三家商賈與我有舊,還算聽話;而那七位大夫,得靠我與主君溝通,對我畢恭畢敬;至於國人,國人在我號召下驅逐了曹君,殺了公孫疆,故十分信任我。若我呆在陶丘,還是能在各勢力間長袖善舞的……”
他想到一種可能,訕笑道:“主君莫非要我做曹國新君的大夫,讓我代主君管控陶丘?”
“差不多。”
趙無恤似笑非笑,他讓子貢將陶丘裡的各勢力,以及各階層現狀簡略地說了一下,得知經過次一事,曹國君權算是威風掃地,曹人對國君的需求,更多是出於一種慣性。
他更是覺得此策可行,便指着子貢道:“第五個問題,你聽好了。”
“唯。”
“四百年前,宗周國人暴動,以專利之法害民的榮夷公被殺,周厲王逃於彘。國人不願意厲王回來,也不接受他的太子繼位,後來發生什麼了?”
子貢不假思索:”德高望重的共和伯被大夫和國人推舉出來,幹天子之位,而周定公、召穆公則佐其處理政務,三公共治。直到十四年後,周厲王死於彘,太子靜繼位爲周宣王,故而這十四年被稱爲共和行政……”
“沒錯!”趙無恤一拍手掌,踱步到有些迷糊的端木賜面前,眼裡閃着耀眼的光芒,子貢知道,這是趙將軍發現某件事很有趣時的表情。
“共和。”他念叨着這個詞:“子貢,我想要你做陶丘的共和伯,與曹國的大夫、豪長、商賈、百工一起簽訂契約,在找出適合的新君前,行共和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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