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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衣,卿相……”堂內衆人喃喃念着這兩個詞語,一時浮想聯翩。
正所謂“古之賢人,賤爲布衣,貧爲匹夫”,布衣就是士和國人的代名詞,是社會的中層。魯國因爲文化早熟、私學興起的緣故,識字率較高,像他們這樣的布衣士人不在少數。
“佐史以下,布衣冠幘”,魯國的士人原本只能做到佐吏、家臣之類的小官,可如今衆人卻在行卿相之事!當這兩個原本風牛馬不相及的詞合到一起時,爲何讓人感到莫名的激動呢!?
張孟談反問道:“是誰造就了這種局面?”
“是趙將軍!”
“若無將軍,吾等能冠冕堂皇地站在這裡,取代大夫們管理國政,讓魯*政步上正軌麼?”
“不會。”衆人對自己的施政還是很有自信的,至少比從前的三桓和大夫強,最初幾年裡,魯國的國力和行政效率都蒸蒸日上,若無戰爭,恐怕會更好。甚至有人笑出聲來:“若無將軍提攜,吾等或許只是某位大夫家裡看門的食客,又或者在田畝裡躬耕,被鄉人嘲笑呢!”
這是實話,他們對趙氏幕府的忠誠便來自於此,這些原本與朝政沾不上邊的士人,終於有了晉身的途徑,爲此怎能不對趙無恤感恩戴德?
張孟談點了點頭:“這的確是魯國五百年未有的形勢,但卻如建立在空中的閣樓,隨時可能坍塌。二三子可曾想過,若有朝一日,齊軍在那些心懷不滿的大夫帶領下攻入曲阜,重新建立世卿世祿的局面,吾等還能在這朝堂上對國政指手畫腳麼?”
公西赤搖頭:“恐怕不能,西魯那邊的消息我知道一些,凡是爲趙氏做事的僚吏,大多被齊軍和歸來的大夫殘害致死。”
張孟談道:“不錯,到時候士的生死全憑他人,就算僥倖活命,肯定也會被趕出朝堂,或流亡國外,或回到壟畝躬耕。魯國的朝局也又回到了老一套,布衣卿相?那只是一場夢,吾等士人的美夢。”
有人覺得張孟談是在危言聳聽:“可齊軍現在不是退走了麼?他們豈能威脅到曲阜?”
“今日迫於將軍歸來的勢頭是退了,可明年呢?後年呢?”
張孟談道:“這幾年間,齊國攻魯便足足有五次之多,這次趕跑了,下次他們還要再來。主君不可能時時刻刻留在曲阜保護魯國,一旦他將精力放到晉國去,齊軍便乘機來魯國大肆襲擾一番。今年陷五城,明年陷十城,總有一天會再打到曲阜來,長此以往,吾等的行政如何順利進行下去,魯國的百姓何年何月才能小康,免於死難?屆時魯國亡無待日矣……”
衆人悚然,的確會有這種可能。
“既然如此,還不如畢其功於一役,配合大軍將齊軍殲滅在魯國境內,如此才能換來魯邦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安寧!”
張孟談動情地懇求衆人道:”宰輔必起於鄉縣,猛將必發於行伍,有才者必得提拔,無論他是士還是國人,無能者必遭貶斥,無論他是王孫、公子,亦或是大夫!這就是將軍對魯國未來的設想,爲了這份未來,爲了百姓,也爲了保住諸位在朝堂上的位置!出擊罷!“
“出擊!”
話音剛末,被激得激動不已的公輸克率先起身道:“吾不太懂朝政和外交的事情,但卻覺得張子說的有道理,齊人毀我魯人田地,逼得工坊遷徙,吾等百工早就忍不了了,張子的提議,我贊同!”
“出擊!”
衆人紛紛附和,但問題又來了,派誰出去呢?若柳下跖在此,當爲最合適的人選,但他帶人去掃清季氏餘黨,然後駐守費縣,抵禦齊軍東路軍進攻去了,曲阜城中能戰敢戰的將領,就只剩下了一位……
“食君祿,忠君事,冉求願率軍出城!”一位身披甲冑的武將從外面走來,面容和善敦厚,正是晚到的冉求,他的君不是魯侯,而是給他知遇之恩的趙無恤!
他邁步上堂,掃視衆人,大聲說道:“齊人破魯殘民,士之恥也,何況夫子曾敦敦教誨過我,夫魯,墳墓所處,父母之國……國危如此,焉能不出?保境安民冉求沒有做到,但此次雪恥的機會,我不會再錯過!”
此言說得猶豫的人慚愧無比。
“如此,就拜託子有了!”
張孟談對冉求重重一拜:“我相信,這將是齊人最後一次侵魯,自此以後,便不是吾等被動地等齊人來攻了,而是要將戰火引到齊國境內,讓他們也嚐嚐朝不保夕的滋味!”
……
當日午後,曲阜東門處,來自城池各處的兵卒彙集在一起,擠滿了東門內的開闊地,他們在人羣中招呼着各自的鄉黨,同時也詢問此來究竟爲何?
有人說齊軍又要來攻城了,卻被曾在西城牆駐守的人笑話一通:齊人在幾次試探無果後,便退到了洙水以西,他今早被召喚到此前還瞥了一眼城外,風平浪靜,何來攻城之說?
也有人說,是城內的師帥要出擊,主動去打齊軍……
“瘋了麼?齊軍的營地一眼望不到邊,他們在城下炫耀時鋪天蓋地,足足有好幾萬人,快趕上魯城一半的人了,就吾等這些人,出去怎麼打?”一位老兵對此嗤之以鼻,但隨即便發覺周圍的人緘默無聲,回頭一看,是冉司馬來了。
冉子有治兵寬厚,待之如子女,他可以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伙食,睡覺不鋪墊褥,行軍不乘車騎馬,親自揹負着捆紮好的糧食和士兵們同甘共苦,故兵卒敬愛之。這也讓他被趙無恤看中,成了專門負責練兵的將領,但凡新招的兵卒,都要過他手一遍,所以兵卒們對他都不陌生。
冉求今天穿了一身掉漆的甲冑,他不喜歡將自己裝扮得光鮮顯眼,那樣就無法很好地融入到普通士卒中去,也更容易成爲遠程武器的靶子。
他帶着標誌性的和藹微笑走在兵卒行伍中,發現眼熟的面孔就拍拍那人的肩膀,問問其家人,問問其伙食,關心他們的傷病,鼓勵他們,不用多長時間,敵軍便能退去,和平將要到來。
直到一位年輕的士兵在冉求經過時,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冉求問他爲何,他便帶着哭腔道:“司馬,小人家在城外洙水以西,小人的族人捨不得家中田地不願撤入城中,那日小人在城頭執勤,恰好看到族人所居的鄉冒起了濃煙。又跟斥候打聽到,齊人劫掠了那裡,將人或殺或掠,房屋則全部燒燬,小人沒有家了……”
“軍中便是你的家,你的袍澤,還有我冉求,便是你的昆父兄弟!”冉求雙手重重地拍着這年輕士兵的肩膀,替他擦去眼淚,隨即對所有人說道:
“齊人從去年六七月就開始騷擾魯國,而今年春夏尤甚,魯人深受其苦,像他一樣經歷的人,恐怕不在少數。”
零散的聲音四處響起,同時還有抽泣聲。
“我知道衆人忍耐已久,今日,我便帶着汝等出城去找齊人報仇!”
有仇的人驚喜地擡頭,家人在城內安好的則面露猶豫和驚恐。
冉求一一看在眼裡,他站上臺階,高聲說道:“在場衆人,受軍功授田德澤,得到土地田宅的都有多少?”
嘩啦啦,無數人舉手,臉上帶着驕傲。趙無恤統治魯國的基礎,一是從底層提拔起來的士,二就是依靠軍功授田制度得到一塊屬於自己土地的士兵。
只要贏得戰爭,就能得到財富,這足以激發魯人蔘軍打仗的積極性,在西魯尤甚,曲阜則氛圍稍弱些,還沒到聞戰則喜的程度。
冉求數了數,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是獲利者:”若我說,城外的齊人在謀劃着奪走這一切呢?“
“什麼?”享受着軍功授田惠利的兵卒們大吃一驚。
“沒錯,齊國人與一些惡大夫勾結,想要攻入曲阜,結束幕府的統治,也要終結將軍設立的制度,包括軍功授田。”
“豈有此理!?”當自身利益也被侵犯時,多數人都開始同仇敵愾,不過聰明些的士兵還是沒想通,這和主動出城擊敵有何關係?
冉求解釋道:“齊人只是暫退,此次彼輩頓兵曲阜城下,可下次,也許就會攻入城中。一旦他們得逞,衆人的軍功田,就將被全部收回。之前怎樣,戰後就會怎樣,到時候各家就會得而復失,爲大夫們躬耕傭租終日,卻還得負擔二分之一的畝稅,此外還有田賦、丘甲,且不減勞役,生子也不能被選入學堂……”
這是*裸的搶掠和剝奪啊,黑暗的未來讓所有人心生戰慄,那些福利,都是他們輪戍殺盜寇,打夷人換來的,好容易享受了幾年舒心日子,就要這樣結束了麼?
“但這絕不可能!”冉求斬釘截鐵地說道:“將軍不會允許這種事,我亦然,衆人亦然!故我奉國君與趙氏將軍之命,將率兵出城擊敵,與趕來的前鋒一起咬住搶完便想跑的齊人,待將軍大軍趕到,齊聚殲之。”
“願隨師帥出城擊賊!”
衆兵卒放下了疑慮,開始聽從冉求的號令。冉求不僅會練兵,戰功也不小,當年在大野澤邊可是和盜跖交過手的,還將江洋大盜逼得跳水而逃。如今兩人共事一主,低調的冉求閉口不談此事,但他手下的兵卒可沒少以此爲談資。
所以,他們願意聽從冉求的命令,不僅因爲他們能感到這位統帥的可靠,也因爲他們相信,冉求能帶領他們贏得勝利,不會讓一個人枉死!
冉求點頭稱讚,但心裡也在嘆息,今日出城,歸來時又能剩下多少人呢?
“士師!聽我號令,讓父子俱在軍中者,父出列!兄弟俱在軍中者,弟出列!獨子無兄弟者,出列!”
兵卒們應諾,雖然也有不捨的擔憂,但更多的是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先前的恐懼拋到了腦後。
冉求在玄鳥旗幟下跨上戰車,高高昂着頭,看着熟悉又熱愛的曲阜,看着可愛的國人們,心中激盪卻又感傷。
他性格低調,平日不爭,卻不意味着對城外齊人的暴行無動於衷,他憤怒,自責,同時也會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一絲懷疑。
可一旦回頭看着身後這數千魯兵,迷茫便煙消雲散了。
那是無數雙眼睛,忐忑卻又勇敢的眼睛。
但是,沒有畏懼!一如手中的鋼鐵矛尖一般銳利。
因爲他們心裡明白,這場戰役和過去在魯國大夫們的旗幟下出徵性質不同。
這一次,他們知道,自己將爲何而戰!
“爲保住來之不易的土地田宅!”
“爲了被趙將軍驅逐的大夫不再回來騎在吾等頭上!”
“爲了讓齊人永遠失去奪走汝等妻女的機會!”
“爲死難的鄉黨昆父復仇!”
魯人的心裡響着這樣的吶喊。
“宰輔必起於鄉縣,猛將必發於行伍,未來魯國的師帥、軍帥,也許就在這些忐忑卻又勇敢的臉龐裡……若將軍的理想能夠在魯國生根,發芽,求雖九死尤不悔!”
冉求對爲他駕車的管周父露出了一絲笑,隨即堅定不移地命令道:“開門,出城!”
曲阜東大門發出吱呀的笨重呻吟,波光粼粼的洙水映入眼簾。而冉求冉子有,帶着四千曲阜子弟兵,誓師,過河,出征!
……
即便在五月仲夏,洙泗的陽光依然是溫和明媚的。這兩條河是魯國的母親河,見證了這個周公之邦過去的驕傲和如今的苦難。
閭丘明在清涼的洙裡濯着足,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又輪到吾斷後,別人都想着早點回齊國,他們卻不曾想,走的越晚,能搶掠到的錢帛子女就越多,這其實是份美差!”看着手下的族兵們牽着的牛、羊,以及各色魯國的紡織品,閭丘明得意洋洋,臉上笑逐顏開。
閭丘明是一個齊國鄉良人,統帥兩千兵卒,在西魯,他帶着的這兩千萊地兵負責斷後,爲此劫掠了不少城邑,配合公子陽生幹下了許多慘絕人寰的事情,屠戮廩丘鄉里,殺魚遂都有他的份。國夏來到魯國腹地與另外兩軍合在一起後,他則被編入了高無邳統率的一萬後軍裡,依舊是斷後的職責。
“大夫,高將軍那裡傳來命令,大軍已經開始北撤,他催促大夫快些,後軍午後也要離開了。”他的家司馬過來催促,惹得閭丘明一陣惱怒。
“高氏世子太年輕,不會打仗,太過膽小。”他嘴裡抱怨着,但還是披掛起衣物甲冑,準備遵令離開,那高無邳雖然才二十多歲,卻是齊卿高張的兒子,帶着的也是高氏族兵,閭丘明雖然從屬於國氏,但國、高兩家一向親善,國夏既然將他調到高無邳手下補充後軍,他自然不敢違抗。
但嘴上卻不能輸,閭丘明讓人去讓四處劫掠魯國鄉里的齊兵歸隊,一邊對手下們炫耀道:“吾等橫行魯國數月,魯人卻連城池都不敢出,何必懼怕?”
“這不是聽說趙氏大軍要回來了麼?”閭丘明的家司馬乾笑着如是說,如今齊軍不懼魯,卻懼趙。
“從衛國到此地足足五百里,沒那麼快歸來。”
閭丘明舉起小拇指,輕蔑地說道:“離開了趙無恤的魯國,就像一隻沒了膽量的病貓,早在我祖父、曾祖父時便時常在卿士的帶領下攻打魯國。魯人懦弱,屢戰屢敗,每次都是割地賠償了事,這樣的弱國弱旅,何必擔憂?”
”倒是他們的絲麻很不錯,女子也別有一番風味。“
見家司馬還要再說,閭丘明不以爲然地一揮手,指着遠處隱約可見的曲阜城牆道:“你信不信,我在此直言,我要把在魯國劫掠的錢帛子女,大搖大擺地在他們眼皮底下運回齊國去,魯人也只會站在城頭眼睜睜地看着我軍後撤,不敢出動一兵一卒來阻攔!”
閭丘明話音未落,卻見一輛在外圍巡視的傳車匆匆開了過來,齊軍裡雖然也組建了騎兵,但卻不成建制和體系,僅能當做遊騎巡視用,許多部隊則依然沿用戰車。
“大夫!”傳車上的斥候連滾帶爬下了戰車,語氣急促地說道:“曲阜東門開了,一支數千人的魯師繞了過來,已渡過洙水,朝我後軍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