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君,快不行了?”
高無邳目瞪口呆,怔怔地盯着案几一言不發。
“拭目以待吧。”趙無恤只是猜測,卻說得言之鑿鑿,留下高無邳一個人去猜忌,去擔憂,他則回頭望着朝下游飛馳而去的陳氏船隊,心中計較開了。
齊國將有一場大變,陳氏已經按捺不住了,他們迫不及待要在國內爭權奪利,所以想要和趙氏請平,至少保證側翼暫時的安全。趙無恤就不妨獅子大開口,至於到手的是多少就多少吧,河間地和夷儀他沒空去奪,可汶陽地區,已經是柳下跖和徐承的囊中之物了……
不過,那邊也並非一帆風順,據報,進入齊境寇略的魯軍雖然去勢洶洶,可他們卻一直沒突破橫亙在東阿、平陰兩城面前的防線。
進展沒想象的那麼順利,看來不派主力,還是沒法攻入齊國腹地。可他得先解決晉國的事情,韓氏的敗績他已聽說,如今非但太行以西不保,連軹關也岌岌可危起來。
可無恤知道這是暫時的,只要他一回去,帶着這支百戰之師,好好教知瑤和魏駒做孫子!
他下了令:“抓緊架設浮橋,準備渡河!”
回首望着來去匆匆的東土,他也不免遺憾。即便齊侯現在死了,趙無恤也沒工夫在齊國分心,只能讓盜跖狠狠咬一口,再給那口燒開的滾鍋添點油……他希望齊國能多亂一段時間。
……
盜跖雖然錯過了半個多月前的汶水之戰,但在東魯也殺了好幾個給齊國人帶路的大夫,讓晏圉的一萬偏師知難而返,退回穆陵關。
這之後他又接到趙無恤之令,帶着一師之衆在泰山、樑父之間繞了個大圈,經由夾谷進入齊國汶陽之田,與其餘魯軍匯合。陸軍八千,舟師大小船隻百艘,共同組成討伐齊國的復仇之師。
彷彿是數月前齊人入魯的翻版,這次同樣是在一些齊人俘虜的帶領下,盜跖很輕鬆地便攻入齊國境內,在富庶的汶陽之田橫行直撞。
趙氏軍令嚴明,可對某些編外部隊卻是個例外,比如田賁的輕兵,比如盜跖那支流民組成的軍隊。在己方土地上要求嚴守軍紀,到了外國,監軍和管軍法的士師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也有消息靈通的軍吏怯怯地問軍士師,說趙將軍處死了公子陽生和數百將吏兵卒,肉刑者更多,罪名是在魯國境內大肆殺人、搶劫、強暴,自己若在齊國做下以上諸事,會不會遭到同樣的懲罰?
士師問:“你是哪國人?”
“稟士師,小人是魯國人……”
“管你的是齊國的律法還是魯國的律法?”
“當然是魯律,還有軍中禁令。”
“但魯律管不到在齊國境內發生的事,如今是征戰之時,吾等還要因糧於敵,故軍中禁令已弛,破邑必掠府庫、豪長之家。所以你只要不做下‘不道’和‘不義’兩項普天之下無人能容忍的罪行,其餘事情,我一概不過問。”
完了那士師還說笑道:“大理官說了,除非哪天齊國效仿趙魯修律,並得到將軍的承認,吾等才需要收斂一些。除非在諸侯間建立一套通用的律令秩序,代替過去的口頭禮法,否則戰時跨國犯罪,都不會被深究,汝等大可放心。”
有了這個保證,魯軍在齊國境內大肆報復,對反抗者基本是搶光,抓光,吃光。這其中從北方遷徙來的齊人紛紛逃亡,祖輩曾是魯國之民的則大多留了下來,說着一口和中都區別不大的汶陽方言拼命解釋自己身在齊心在魯。
就這樣,魯軍繞過堅城不打,專挑那些防禦較差的小邑和當地大夫、豪長孤立在郊野的莊園下手,搶掠了人口和糧食後,就運到濟水邊的徐承舟師,讓齊國俘虜當縴夫運回魯國去。
這種情況持續了近十天,盜跖帶着前鋒已經打穿汶陽之田,進擊到了防門附近,在這裡,他們終於停下了腳步,一個個都踮起腳尖,看着地平線末端泰山餘脈上那道防線發呆。
沒錯,盜跖遇到了一道拔地而起的石土混合牆垣,那就是長城,齊長城……
……
“這就是所謂的陰雍長城之地?”
柳下跖鬍子拉扎,騎在一匹黑馬上,看着眼前拔地而起綿延數十里的牆垣十分好奇。
一個在汶水之戰裡被俘虜的齊國大夫被提溜上來,他一直作爲盜跖的俘虜,因爲盜跖看上去很兇惡,更有挖人心肝燒了吃的惡名聲在外,這個大夫嚇得戰戰兢兢,都不用等人抽打,便將知道的事情全盤托出。
長城,是齊國在一百多年前,因畏懼晉、楚,效仿楚國方城而修築的防禦工事。它在連綿的泰山西麓之中起伏,雖有平谷之地,但多爲山嶺,長城便依山就勢而築。起點是平陰西南的“嶺子頭”,向東依據山勢而彎彎曲曲,斷斷續續地延伸到長勺一帶,全長兩三百里,其中有防門等險關駐兵。
衝到這裡,盜跖有點犯難了。就建築材料而言,長城多就近取材,山嶺地段因取石之便,便用石砌;平坦地帶因無石便取,便用土築,都很堅固。長城的修築純粹從軍事防禦功能考慮,每十里都有關塞、燧、亭、烽火臺等建築,防門關內城樓、兵營一應俱全,強攻顯然是行不通的。
分到手的那五六百騎兵也不好行動了,他們得繞開老遠才能越過齊長城。何況齊軍收縮的兵力多半駐紮在此,越是往北,他遇到的抵抗越劇烈,盜跖也沒把握攻入後全身而退。
兵可行險招式,但也得險中有穩,柳下跖是在劫掠中學會用兵之道的,再次迴歸老本行,這位大盜沒有絲毫的貪婪。他果斷放棄了長城以北重兵把守的平陰、東阿,轉而專心攻略汶陽之田,打算將這一縣之地完好地從齊國身上割下來吃掉。
……
而數日後的夷儀,陳豹也已經一路狂奔至此,將趙無恤的要求一字不漏告知陳恆。
“這趙無恤,好大的胃口,也不怕被噎死!”陳恆也纔剛剛卸下甲冑,他才帶着大軍回來不久,都沒時間歇口氣,就要陷入繁雜的軍政外交事務裡。
誰讓他是陳氏的世子呢?權力越大,責任也越大。
陳恆揉了揉太陽穴,整理好了思路。
齊國公室和國、高的軍隊在汶水全軍覆沒,被趙氏所拘,如今齊國內部,當屬陳氏最強,局勢從未對他們如此有利國。可國外趙無恤對他們的威脅,也從未如此之大過。
趙氏主力還在大河以西盤桓,他們的偏師則進攻了汶陽之田,攻勢漸漸平息下來,但仍對東阿、平陰的威脅依然很大,陳氏的大河船隊也無法去濟水支援。
所以,只要趙無恤還呆在衛魯,陳氏就沒法放開手來內鬥,陳恆縱然回來,也不能急吼吼地朝臨淄開拔。他得留在這裡,死死盯着趙無恤的一舉一動,爲了讓趙氏放心,他主動派人去接洽,誰料換回來的是這樣一份答案,苛刻至極的回答。
“這是趙無恤的訛詐,他沒有真心與我談判,而是提出了一個苛刻但陳氏卻可能做得到的要求,我若爲了讓趙氏離開就一口答應他,那便是得癔症了!”
反正趙無恤也急着回家救火,已經渡過大河,這樣一來陳恆便沒那麼急了,他指示陳豹道:“繼續在大河上監視,提防趙氏突然回師,至於和約的條件……將他的那些實物要求統統砍掉一半,至於土地城邑,汶陽之田可以給,其餘地方我家絕不退讓!”
陳恆和趙無恤一樣,對這場請平抱着一個隨意的心態,反正兩人心思都不在對方那裡,一場毫無誠意的討價還價在未來很長時間裡,在他們之間踢過來踢過去。
而趙無恤的猜測也不錯,與陳氏親善的大夫送來消息,說齊侯已燈枯油盡,的確快不行了……
鎮守南方,有守土之責的陳乞終於下定決心,他命陳恆守着東阿、平陰、夷儀一線,自己則親赴臨淄!
一場新的權力遊戲,將在臨淄上演,這裡只有贏或輸,沒有中間地帶!
ps:
“陰雍長城之地,其於齊國三分之一,非谷之所生也”——《管子》
“徵齊,入長城,先會於平陰。”
——洛陽出土晉國編鐘銘文,爲魯襄公十八年(公元前555年)
平陰之戰後的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