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魏領地在換地後,以霍太山爲分界,山北爲趙氏太原,山南爲魏氏河東。在去年的蝗災裡,魏氏的北部領地呂縣、霍縣、楊縣、垂棘等地離大滷澤最近,是蝗蟲南下的必經之地,所以是受災最爲嚴重的,比起安邑附近的鹽池,有過之而無不及。
楊縣位於汾水中流,在西周時是趙城所在,趙氏肇興之地,後來在下宮之難後,趙氏失去了這裡,便劃給了羊舌氏,羊舌滅亡後,又輾轉到了魏氏手裡。此地在後世有一個更著名的名字:洪洞。
楊縣最著名的,就是枝繁葉茂如同車馬華蓋的大槐樹了,幾乎每個鄉,每個裡都長着一棵,他們的鄉社就設在樹下。
這裡原本土地肥沃,能養活許多人,是一處重要的產糧地。但天災無情,蝗蟲也啃盡了地裡的莊稼,於是楊縣便落到了饑荒的窘境,當地人的腰帶,在一天一天地勒緊。
楊縣的百姓半飢不飽地過了幾個月後,極度缺乏營養,臉上皮包肉骨頭,顯得眼睛很大,閃着飢餓的亮光,他們現在除了飢餓外一無所有。
冬天到來後,整個楊縣都有點兒萎靡不振,除了去到處尋覓山上和水裡的食物外,平時就一動不動地呆在他們引以爲傲的大槐樹下,省省力氣,實際上就是省省糧食。
所有人說話時聲音有點兒病後的樣子,走路也東倒西歪,飄飄忽忽,因爲他們瘦巴巴的肚子使不上勁,夜裡還經常出虛汗,餓到最厲害時,眼睛綠得想啃石頭,嚼樹皮。
但槐樹皮是不能啃的,也不知爲何,當地對四處都有的大槐樹有一種崇拜,相信祖宗的魂魄是寄居在上面的,啃了樹皮,不單光溜溜的樹不體面,若是樹死了,讓祖先的鬼魂上哪去?
他們就這麼苟延殘喘,也沒指望魏氏會來救濟,自從統治這裡的羊舌氏滅亡後,官方救濟在晉國早已是很久遠的歷史了。
誰料在晉侯二十二年冬十一月,就在楊縣即將山窮水盡,百姓不得不拋棄他們祖輩所居的大槐樹,去外面尋出路時,卻有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傳了回來。
“晉國的執政要賑災,汾水北面有糧船往南來!”
一時間,整個楊縣都沸騰了。
……
“衆所周知,飛蝗是從北面飛來的,聽聞趙氏太原郡的瓜衍、千畝等地也遭了蝗災,但他們與這邊不同,非但不立神蝗廟,反倒各種捕殺,甚至還把蝗烤了吃……”
換了大災前,可能會有人要皺眉或者面露驚恐,可現在楊縣人都餓壞了,只差易子而食,聽到油淋蝗蟲、烤蝗蟲等多種吃法,撒上一點鹽和花椒,他們彷彿已經聞到了那誘人的香味,不由垂涎三尺。
可他們醒悟得太晚,魏氏官方到處求神拜鬼,豎立的神蝗廟沒起到任何作用,蝗蟲飽餐一頓飛走了,只留下光禿禿的原野,楊縣人現在就是想吃蝗蟲都吃不着了。只是有覺得自己上當了的百姓在北邊趙氏領地事蹟的激勵下,去砸了神蝗廟,將那些供品洗劫一空,不過鬧市的人很快就被魏氏斬首於市,一時間民間又緘默了。
但各種小道消息是止不住的,比如這次趙氏要賑災的說法。
“趙氏的兩個縣都在秋天就賑濟過了,那裡的人至少不用像吾等一樣捱餓,現在終於來救濟輪到吾等了。”楊縣人唉聲嘆氣,不過,有糧船來賑災的消息給楊縣人打了一劑強心針,他們每日都充滿期盼地站在汾水邊眺望,希望能提前看到糧船的影子。
至於他們是魏氏之民而非趙氏之民,理論上賑濟與他們沒什麼關係這點,已經被選擇性遺忘了。
反正要往之前一百年推,他們也的確是趙氏之民呢!
然而糧船是從幾百裡外的太原等地駛來的,因今年長久乾旱,汾水中缺水,水道很淺,船行駛得很慢。等了幾日後,一個消息如晴天霹靂,傳到了楊縣。
趙氏的賑災部隊,被汾水上游的呂縣給截住了!
這個消息,給整日翹首期盼的楊縣人一個沉重的打擊。
呂縣是魏氏的北大門,也是他們統治了一百多年的重要據點,駐紮一師軍隊,自然不能坐視趙氏輕易南下了。當然打是不敢打的,呂縣的魏軍藉口要通報家主,想要拖延時間。可魏氏新家主在河西,一來一回就要十多天,對於吃飽喝足的魏武卒而言可能不算什麼,可對於汾水沿岸的饑民而言,每多一天,就有數百人死去!
天氣越來越冷,野外的食物搜尋越來越困難,楊縣人走路,腰有點兒彎了,一個個懶得說話,即使說話,也是蚊子哼哼一般。
他們已經山窮水盡,就快要堅持不住了,已經有許多人餓倒,許多人開始沒完沒了地睡覺,彷彿要一口氣睡上百年、千年。
甚至連楊縣的狗都癟着肚皮,在村巷裡走動時,東搖西晃。
絕望之下,楊縣的百姓都各自聚集在他們鄉里的大槐樹下,向祖宗哭訴祈求,終於,有人忍不住了,站起來振臂一呼:
“樹挪死,人挪活,既然趙氏的糧船進不來,那吾等便去北面就食何如!”
……
樹挪死,人挪活,說得輕巧,可實則卻並不容易。
晉國諸縣,楊縣人最爲戀鄉,而且對故鄉的眷戀總是與大槐樹聯繫到一起。
他們每個人出生後,會被父母帶到這裡向槐樹感謝,讓槐樹看看新的生命,給他們賜福,無病無災。若是病了,最好的藥,就是槐樹枝煮的藥湯。而每到節慶,楊縣人都會給大槐樹披掛上帛布綵緞,夜晚點上篝火,在槐樹下襬上筵席,用簡單到不能再簡單,渾濁到不能再渾濁的酒徹夜歡慶。等到死的時候,棺槨更是要從槐樹下經過,再埋到看得見槐樹的地方。
因爲大槐樹,就是他們的根。
死了的人尚且離不開大槐樹,更別說生者了。
這一天,已經下定決定離開這片失去生機土地,北上就食的楊縣人不約而同,聚集在各自的大槐樹下,仰望養育他們的祖靈化身。
春夏時枝繁葉茂的大槐樹,只剩下了幾片葉子,顯得瘦削而寂寥,襯托着衆人不捨的哭泣,氣氛十分淒涼。
在離別的時刻到來時,不少人紛紛去撫摸大槐樹,就像要離開家鄉的遊子想要撫摸擁抱父母一般。腹中的飢餓,求生的慾望,讓他們背井離鄉,但每個鄉、裡帶頭的人手裡,都舉着槐樹枝,指引同鄉北上。
故鄉的大槐樹漸漸望不見了,唯有手中的槐枝,”楊縣大槐樹下“,不管他們到了何方,還能不能回來,也不管過了幾代人,都會對後人口口相傳,自己的根系所在。
風吹過楊縣空曠的土地,大槐樹的最後一片葉子被風吹拂,飛向了北方……
冬十一月中旬,在雪落之前,一場因爲趙船南下賑災的傳聞,而引發的魏氏數縣數萬流民,開始向北進發。魏氏的邊境堡壘呂城,在面臨趙氏太原數千軍隊逼門的情況下,也必須應對這些飢腸轆轆的流民。
這一日,楊、霍、彘等幾處流民潮開始出現在地平線上,嚎哭着希望呂城守將開關,讓趙氏的糧隊糧船南下,或者他們自個北去。
然而呂城守將是魏氏的死忠,他依舊按照魏氏那邊的命令,閉門不開。
看着在寒風中飢寒交加的流民,剛剛從太原南下抵達此處的趙無恤眼中也露出了一絲不忍。
“看啊!”
他縱馬於汾水之上,對衆將吏下令道。
“君棄其民,民亦棄其君,說的就是眼前的情形。立刻對呂城宣告最後通牒,餘乃晉國執政,持國君之命前來賑濟河東,若他再不開門,則我便要宣佈魏氏抗命謀反,石砲就要砸到他頭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