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 離別很浪漫,人在不斷的離別中是流動的。
我不明白。我只難過。
6月9日,初夏微醺的夜晚, 我又騎着自己的小自行車在星光熠熠的夜空下騎過這條大路, 沒有人知道每一天這個時候的我在想什麼, 我就這樣騎過來了, 自行車車座在我扭頭的時候偶爾發出細微“吱扭吱扭”的聲音, 提醒我這是一個和往常一模一樣的夜晚,是和三年前一樣的一天的結束。
“莫希——”
還有和以前一樣的呼喚聲。
沒等他開口囉嗦,我就說:“我知道。”
但我感覺到自己嘴角稍微勾起來了, 隨後閉上眼睛,依然大膽地鬆開把手。
“小心點兒!”
五秒之後:“朱寧, 你看, 我會撒把騎了。”
他輕輕笑着哼了一下。
“北大數學系的課會很難吧。”車就要倒了, 我及時扶住了把手。
“對你來說大概是很難。”朱寧認認真真地說。
“瞧不起人啊,雖然我只是北京一個普通學校, 但你也別想逃出我的手心兒!”
6月9日的白天,是那樣一個大晴天,天氣好的我不敢大聲講話。
操場上整整齊齊地站着高三年級的同學,他們激動地左擁右抱,交頭接耳, 我站在前面裝模作樣地背過手回頭看這一切, 覺得這三年像夢一場。
“莫希。”
他走過來, 兩鬢上方的短髮柔柔地飄蕩着。
我害羞地低下頭抿嘴笑了。
三年前的我尚且還不知道, 我竟然可以擁有這樣一種表情, 這樣一種會被那時的自己笑掉大牙的表情。
但現在我欣然接受這一切,包括對面走過來的那個人。
“你還記得我們上次那部電影沒有看完嗎?”他卻一本正經, 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似的,好像我們還是以前那樣好的像哥們似的。
哼!
“記得啊,《挪威的森林》啊。”我也把自己的浮想聯翩收斂起來,一本正經地回答,看誰先說破這僵局。
“那你晚自習,對,沒有晚自習了,畢業典禮結束我們接着看吧。”一本正經。
“去哪接着看?我們連教室都沒有了。”微笑,並且一本正經。
“陳熠說他們要去網吧通宵,你去嗎?”認真,微笑,並且一本正經。
“不去,我不喜歡網吧的味道。”肯定,認真,微笑,並且一本正經。
“那我們可以去網吧旁邊的酒店,那裡也有電腦。”純潔,肯定,微笑,並且一本正經。
“好。”擡下巴,挑眉,誰怕誰,純潔,微笑,並且一本正經。
朱寧走掉了。
畢業典禮開始,顧安東走到主席臺作爲學生代表致辭。朗朗聲線飄蕩在天空中,藍天下的白雲像棉花糖,風一吹,你碰我,我碰你,合併又分散,分散又合併。
旁邊班已經有女生牽着手在偷偷抹眼淚,我不動聲色地回頭看了看李芷柔,她也感應到了似的看向我,我們笑了笑,好像什麼都不用再說。
“阿牛,可兒,再見啦。”我在心裡小聲告別。
你不知道,告別也是很美的。
我站在操場的方寸之間,對和阿牛一起捧着薯片笑話絆倒路人的那個人,對上課鈴響前一分鐘揹着書包飛奔扎進教學樓的那個人,對看着英語試卷假惺惺發誓要爭口氣的那個人,對假裝不喜歡他的那個人,對這些很多個人揮揮手。
我對她們揮揮手,小聲說,“再見啦。”
“《挪威的森林》......”朱寧邊在酒店電腦的鍵盤上打出這幾個字,邊念念叨叨。
“這是根據書改編的啊。”他又說。
我隨便應了一句:“對,村上春樹寫的。”
“蔥上種樹?”
“出去!”
朱寧就在這時點擊了播放。
橘黃的燈光下,我們倆在電腦前正襟危坐,像剛入學的小學生。
幾小時的電影,朱寧的手機在桌上一直振個不停,每次拿起來看都是陳熠。
朱寧掛了三次,三次後陳熠發來短信,“哥們,你能來網吧一趟嗎?借我肩膀靠一靠,借我耳朵訴訴苦。”
“滾。”朱寧回覆。
“爲什麼這個電影的頹廢這麼清冽呢?”房間的安靜被陳熠打破,我隨口說道。
朱寧看着我,問道:“你比較喜歡電影裡的誰?”
“綠子。”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就在這時,電影裡綠子打電話給喜歡的男孩子:“你能陪我看那種下流的電影嗎?”
“好。”
“越下流越好。”
“好。”
“你也會陪我看下流電影,對吧?”我看到這裡扭頭看向身邊的他,朱寧身披橘色燈光,眼神溫柔,醉醺醺似的笑了笑,雙手輕輕托住我的臉頰。
他的吻覆蓋上來。
*
十年後
*
一陣暖風飄飄然吹過,肩後的頭髮被吹到胸前,午後的陽光照射在站牌四周的鋁箔後又反射到我手機上,手機的一角仔細看有彩虹一樣的斑斕,大路中間狹窄的綠化帶升起了鮮嫩的綠色,陽光下的浮塵在起舞。
我深吸一口氣。是了,家裡的小城就是這樣子的,和十年前一樣,和春天的氣質一樣,溫和,圓潤,新鮮。我伸出手臂在背後的揹包裡使勁搜索着什麼,企圖聽到一點稀里嘩啦的塑料袋聲,終於,緩緩抽出手,兩隻手指夾出一個小麪包。
咬下第一口後擡頭的時候我突然發覺,右邊的女士在對着小鏡子認真地補妝,左邊的女士甜甜地衝着一輛正在靠邊的轎車笑,相比之下我也太“務實”了些,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我的腦門上一定印着三個大字——“不起眼”。
可是,沒關係,故鄉會包容我的。
我終於侷促地鑽進一輛出租車,司機師傅趕時間似的看着後視鏡裡的我問了兩遍去哪兒。我交代了地點,司機師傅聽到地點後猛踩油門。
我們就這樣穿梭在春天的小城裡,樹也溫柔,大路也溫柔,天空溫柔,空氣也溫柔,很久沒有這樣舒適了,風從車窗拂過來,心也變得溫柔。拜剛纔那輛公交車所賜,我得以把這座城市東西看了個遍兒。開盤的小區樓從頂樓落下兩條搭到地面的條幅,左邊“直降XXX”,右邊“只要XXX”,簡單粗暴,抓人眼球並企圖抓人錢包,老廣場上現在已經拔地而起幾棟玻璃大樓,一家路邊的商場大門口殘存着新春優惠的大廣告牌。
“叔,走春江路,繞一點也沒關係。”我突然想起什麼地叮囑道。
師傅聽到後一腳油門踩出十里地。
近了,近了,就要到了。
我安靜下來,窗外也安靜下來,這時車載收音機裡適時又不適時地飄出《花海》,狹小的車廂像是時光機。
“姑娘你高中在哪裡上的啊?”
“就在這裡。”我把頭轉向車窗外,目不轉睛地審視這所學校。
說審視未免有些嚴重,但我的目光卻是嚴肅又謹慎,一如這座建築散發出的氛圍,重新裝修過的它整體色調變成灰藍色,磚瓦整齊又僵硬地排列在一起,雖然早就聽聞新修繕過的學校大門看起來像墓地,我還是驚詫了一下——這屆校領導什麼審美啊!
“這麼巧,我女兒也在這兒上學,你猜她考試都排多少名?”聽司機師傅的語氣像是要給我一個驚喜,那語氣不是一個疑問句,是肯定句。
我不假思索回答到:“一定成績很好吧。”
司機的驕傲溢於言表,是我上學的時候看慣了的好學生家長表情:“哈哈,她能排到年紀前十,你說她厲害不厲害。”
“真厲害。”
“我從來沒有管過她,也沒要求過她成績要怎麼好怎麼好,她全憑自己,你說她厲害不厲害。”
“真厲害。”我知道了,他不是要給我一個驚喜,他是要把自己的驚喜表達出來,而且,他一定每天要對數個乘客表達一遍。
真厲害,小妹妹,世界都是你們的了。
司機追問道:“你高中的時候成績怎麼樣?”
“我?我也挺好的。”故作平淡,故作無所謂。
我猜我當時的語氣可能像是囊中羞澀的人談及自己的存款,司機體貼地不再繼續問下去,只是自顧自着急地說,“今天下午第三節課孩子要開家長會。”
車子開過高中一分鐘在路口遇到紅燈停了下來,我按亮手機看時間的時候,手機屏幕背景那張電腦攝像頭拍出來的照片亮的刺眼,白白的,沒有清晰的邊緣——是一張有些朦朧的照片,是十年前那種電腦攝像頭,和現在的照片清晰度比模糊得好像故意做了虛化,三個人,旁邊兩個鬧作一團,中間的人費力撥開打鬧的兩人,從縫隙裡露出半張臉。
照片?什麼時候?
畢業典禮結束的那天,朱寧和我被陳熠的緊急連環call叫到了網吧,據電話裡說不去“會死人的”,據電話裡說說不去陳熠“會記恨一輩子”。
網吧裡煙氣繚繞,我聽得有些昏昏沉沉,走神地看着電腦上那個遊戲小人被陳熠不管不問地放在那裡,一條條命over——畢業典禮那天,我和朱寧走之後發生的一切,在陳熠語無倫次的敘述中還原。
“行了,你說的這麼多沒有重點的話就是想告訴我們,高考後你和那個,幾中來着?算了不重要,你和別的學校的小校花曖昧上了。”我打斷他幫他總結了一下,我想趕快和朱寧離開這個嗆人的地方。
“離確定關係只差最後一步。”陳熠說到這板正了臉,臉上有若隱若現的正氣。
“who care?”我眼神鄙夷,又無奈地看着他,“boys.”
朱寧也學我鄙夷又無奈地搖搖頭嘖嘖不屑:“boys.”
“你們也知道吧,身爲校花,感情史一定不可避免得複雜了一點,他們那又是出名的混混學校。”陳熠接着說。
“我就知道沒好事兒,說吧,你惹上什麼麻煩了。”朱寧問。
陳熠有些激動,“我自己現在還莫名其妙,怎麼就一堆人叫囂着要打我,我上午畢業典禮都心神不寧的,昨天聽打球的人說讓我今天畢業典禮結束後躲着點兒。”
“不是吧,你還真惹上人了,刺激,我都沒有在學校見過什麼厲害的混混,太酷了。”我眼前一亮,突然兩手一拍來了精神,“他們混哪片的?”
“你還有人性嗎?”陳熠不知道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嚴肅地看着我,我連忙糾正面部表情,左右手臂往臉前一搭,擺成個金字塔,“哥我錯了,你接着說。”
“陳熠,她不是故意的,別兇。”朱寧斜坐在旁邊的電腦桌上,一隻腳沾地。
我單眨左眼衝朱寧鬼笑了一下,小踮步地躲他背後。
那一刻我看到陳熠腦袋上亮了一個小燈泡,“哎?不對啊,畢業典禮結束後你們去哪了?我給朱寧打電話你們倆怎麼一起過來了。”
陳熠環顧了一下我和朱寧,我被他看得起雞皮疙瘩,朱寧倒是挑挑眉,一臉不在乎。
偵查員疑惑,把我們兩個仔細打量了一遍,突然——
“朱寧你他媽穿的這是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吧!!!”
他破案了。
但他眉飛色舞的表情告訴我他超綱了,他認爲事實並不簡單,並且擅自對此進行了發散思維的聯想。
“停!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制止他,被他這麼一喊,全網吧的人——大多是附近學校的高三生,十個有九個面熟,他們都看向我們,和陳熠一樣滿臉不可與外人道的神色。
“你怎麼知道我想的是哪樣?”陳熠認真地問,滿臉探究。
“我們就是找個地兒看一個以前沒看完的電影,別想歪。”朱寧也認真地回答他,“然後呢?畢業典禮結束後你去哪了?”
朱寧總是讓人信服,他溫溫得,乾淨得,像不摻雜質的白開水,就連逮到八卦不鬆手的陳熠也只是平靜回答他的問題:“唉,太丟人了,我沒敢出校門,跑到教室裡想躲着待一會兒。”
“真的,陳熠,真的太丟人了。”我用手捂住前額。
“你說得對,我自己都覺得丟人,沒臉對別人說。”陳熠面如死灰語氣平穩,做認命狀,“莫希你先憋着,還有更丟人的事兒——”“但現在這一點都不重要。”他有一句話在嘴邊轉圈,“我現在很亂。”
“你說快點,我們都困了。”朱寧打着呵欠把陳熠從椅子上擠出去,趴在電腦前自己開局玩起來。
“我發誓我他媽也沒想到,告訴你們,我本來只是想從走廊那邊的矮窗戶跳進去坐一會避開他們就走,沒想到門沒鎖,打開門一看,李芷柔站在講桌前發愣——”
——李芷柔站在講桌前發楞,她那麼高的個子,直直地杵在那兒,把已經是驚弓之鳥的陳熠嚇了一跳,她看到推門而入的陳熠時也驚了一下。
她勉強對他笑笑,陳熠也笑笑,隨意的問候道:“還沒走啊。”
“還沒。”李芷柔低下頭,不看他,隨手拾起講桌角落遺落的一隻粉筆頭。
“在幹什麼?”陳熠語氣輕柔,全沒有平時的吊兒郎當,也忘記了自己的“被追殺”,畢業的時候,這只是一對相處很久的前後座一句再熟悉不過的問候,讓人妥帖。
也讓人想落淚。
三年,一擡眼就可以看得到他,還不夠久嗎?
“不知道要去幹什麼,就隨便在學校裡走走,沒想到又轉回這間教室了。”她說的是真話,好像誰高考後都有無數的事情要做,每晚睡前盤算一遍考完要去旅遊的景點,要看的電影和小說,是宿舍裡其他女孩子一天疲憊後的慰藉,在這些細微的憧憬裡,她們都很有奔頭。
只有她自己,不知道要幹什麼,她以前對我說,莫希,我不想放假,也不想回家。
陳熠心不在焉地又笑笑,走到另一面牆打開窗戶,兩隻胳膊搭在窗沿上,微微彎腰眺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操場。
“他們怎麼還在拍照啊,拍幾個小時了拍不完,幼稚。”陳熠有點不屑,還補充道,“臭美”。
“你呢?拍了嗎?”
“沒有。”還是不屑。
“我也沒有。”
“莫希呢?你沒有人一起拍就和她拍啊。”
陳熠也知道她獨來獨往了三年,沒有人可以一起拍。
“不知道她去哪裡了。”李芷柔頓頓,“沒關係,我拍照不好看。”
“切,什麼好看不好看,不重要,不都是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兩個眼睛,拍照重要的是定格此刻吧。”陳熠隨口反駁道,聽着很像在安慰人,完全忘記他剛剛還說別人幼稚。
其實那時的李芷柔還是執拗地希望陳熠的反駁是:切,沒有不好看,我就覺得很好看。
這樣才能從根本上安慰到自己。
那時的李芷柔,也不過18歲,她怎麼能懂啊,一切執拗都是虛妄的牢籠,一切追究都是不願被看穿的脆弱。她還是不認命地追問了一句:“那爲什麼你喜歡的人都是漂亮女生啊?”
陳熠被噎了一下,有點臉紅,認真地扭頭看一眼李芷柔,頓了頓,又迅速恢復平時的樣子,開玩笑般得哼笑着說:“我就隨便喜歡喜歡,誰知道都碰巧挺漂亮的。”
空氣尷尬了幾分,李芷柔也對這個問題後悔了幾分——沒想到我在這個時候還不死心。
過了好久,女孩子一鼓作氣:“要不我們來拍吧。”
陳熠反身背靠窗沿,一隻腿繞到後面另一隻腿後面吊兒郎當地站着,手肘撐住窗框,看着此刻一反常態有點雀躍的李芷柔一口答應道:“拍啊。”
“一件小事,無所謂,醜人才怕照相呢。”陳熠這樣漫不經心地對我和朱寧解釋。
陳熠低頭從褲子口袋裡拿出手機的時候,李芷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手捋了捋頭髮——覺得這個動作有點刻意,有點女孩子氣所以動作極快——但沒想到那個男孩竟堂而皇之地拿出了一把小梳子,對着手機蓋上一點微乎其微的鏡面一心一意地抿着嘴梳劉海。
李芷柔覺得自己大概是病了,只有病了才能解釋自己爲什麼這樣很沒出息地越看越喜歡。
“你過來,這兒亮堂點兒。”陳熠把小梳子信手往褲兜裡一放,左手拿着他的翻蓋手機,右胳膊伸在半空中微微彎曲衝她擺手,胳膊內側空出的那個弧度讓李芷柔斗膽地想是不是她過去了就可以被那個弧度環住。
——只是想一下,算不上什麼過分放肆、不可理喻的事情吧。
她走過去,陳熠往旁邊移了點給她讓出空間,剛要舉起手機被李芷柔打斷:“用我的手機吧。”
“一樣一樣。”陳熠把手機裝進了口袋。
“不一樣,用你的拍我就沒有這張照片了。”她一邊小聲嘟囔着一邊拿手機。
“我發給你不就行了,等會你手機拍好也發給我。”
“我不會發給你的。”舉起手機,“拍了啊。”
“啊。”陳熠剛想看向鏡頭,突然想起她前半句,疑惑地轉臉看向她,“啊啊啊?”
咔嚓——李芷柔呆呆地看向鏡頭按下了拍攝。
她看都沒看,迅速合上手機蓋,又迅速地把手機收起來:“我覺得這個照片對你不重要,而且我猜自己一定照的不好看。”
陳熠本來就無所謂,也沒有再說什麼,何況李芷柔在他心裡一直都是奇奇怪怪的。
這些都是李芷柔後來告訴我的了,她告訴我高三畢業典禮後自己去哪了的時候,只講到了這裡。我裝作不知道已經聽陳熠講過了一遍——而且陳熠講的更多。
“莫希你注意了,受不了你就捂住耳朵,馬上我就要開始丟人了。”陳熠好心地提醒我,我也義氣,暗暗在心裡保證一會兒多尷尬、起多少雞皮疙瘩也要仔細一個字一個字地聽。
李芷柔和陳熠合影後沒多久,兩個人就機警地聽到走廊上傳來好些人的腳步聲,好像很多人在一間教室一間教室地找人,整棟樓空蕩蕩的,他們的動靜尤其響亮。
她也很奇怪,回頭看到陳熠膽戰心驚地找地方想要躲藏的樣子,用嘴型無聲地問陳熠:“找你的?”
陳熠點了點頭,這時候也顧不上面子了。
李芷柔幾乎是下意識地把他拉到門後面,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我出去,你在門後避着不要動。”——完全把現在的場面當成了兩人的一場冒險遊戲。
陳熠聽話地點頭,沒剛想伸頭看看外面的情況,李芷柔立馬從嗓子眼呵斥道:“別看!在門後躲着!”沒過一秒又操心地強調道,“貼住牆壁!使勁貼!”
然後見她迅速把靠近走廊的窗戶關上鎖死,又趕忙拿着鎖走出教室把門鎖上,在門口等了幾秒纔等到他們來檢查這間教室。
“我日,終於找到2班了。”裡面一個男生說,他的髮型厚重得像是一座山,全部堆在額頭上。
“把門打開。”又一個男生對着李芷柔命令道,頭髮微黃。
李芷柔冷漠地問:“你們是誰?來這幹什麼?”
“你不用管,你只要知道這個班的一個姓陳的要倒黴了。”
“這兒沒有什麼姓陳的,老師讓我來鎖門,我現在要回家了。”
一個劉海擋住眼睛的男生臉貼住窗戶的玻璃使勁往裡看,五官被擠得奇形怪狀,李芷柔猜陳熠現在肯定也把身子使勁往牆角里靠。
“你們走不走,我要走了。”李芷柔擡腳要走。
衆人一起看向劉海男生,企圖能發現一絲線索,但劉海同學臉懟到變形也沒看到什麼,搖了搖頭。
“走走走。”黃頭髮同學不耐煩地說。
一行人不情不願地走開了。
“你們找到陳熠幫我多揍他幾下!我喜歡他三年了!但是他眼裡根本沒有我!”
她在那行人身後喊,她以爲這只是一個一切都過去了的陳述句,沒想到在走廊上來回飄蕩的,是極其剋制的哭腔。
“得嘞!”那些頭型各異的男生們在前面歡快地答應着,又嘀咕道,“那小子挺有本事啊,桃花還不少。”
李芷柔把自己嚇了一跳。
這本不是她的風格,和門後的那個人之間的千絲萬縷,開始到結束,都是隻屬於她自己一個人的事,她早就做好了永遠也不讓他知道的打算,卻在最後關頭沒有忍住講了出來,人總是需要儀式感的動物,最後的最後,這儀式,早已與愛情無關。
“說到底,喜歡一個人,沒有希望地喜歡一個人,不讓他知道,真的很孤單。”她後來對我說。
一張木板的距離,門後的陳熠壁虎一樣貼住門,在那些人走遠了之後也並沒有放下來,被點住穴似的一動不動。
“再見。”
門外傳來輕輕的兩個字。
接着是小跑的腳步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教室裡傳出恍然大悟的聲音:“李芷柔!開門!李芷柔!你給我鎖上了!”
“那你後來怎麼出來的?”
“跳窗戶唄。”
網吧裡的煙燻味和煩悶污濁的空氣又重新從鼻子耳朵裡鑽進大腦,我一瞬間有點眩暈,一巴掌拍陳熠後腦勺上:“你到底想什麼呢?她都那樣說了。”
“我能想什麼啊,我不是說了嗎我現在亂的很。”陳熠癱在另一張椅子上,腦袋縮着。
“說實話,李芷柔說的那件事是不是真的?”他又突然伸着脖子問我。
“哪件事?”
“就她喜歡我這事兒。”
“陳熠,真該讓那些人狠狠揍你一頓。”我衝他翻了個白眼。
“看來你的願望達成了。”朱寧這個時候插了一句,憋不住地笑開了,又好像覺得不仗義似的,故作嘖嘖嘆息了兩聲。
“什麼意思”我看向他。
朱寧用下巴點了點陳熠腳踝的方向,陳熠斜躺在椅子上,灰色寬鬆的運動褲不自覺往上抻了抻,露出大半截小腿。
我的嘴巴張成了O型,頓時一改剛纔的“惡毒”,面含悲憫地慰問道:“陳熠,這他媽是那夥人打的嗎?你說是不是,我去給你報仇。”
——陳熠小腿上傷痕累累,青一塊紫一塊,腳踝上還貼了兩道創可貼。
陳熠立馬把褲子往下拉拉企圖遮住那些不光彩的痕跡,臉變得通紅,遮遮掩掩道:“不是我這不是,別亂想,沒那回事。”
我說:“哪回事?不就是被人揍了嗎?那麼多人打你一個他們還真好意思,我幫你出氣!”
“您老大別,你問問朱寧,我們一起打球的時候傷的比這重多了,再說,我還不知道你,你能給我出什麼氣,就會耍耍嘴皮子威風過過嘴癮。”
得,都把我看透了。
原來那些小混混根本就沒走遠,而且肯定陳熠就在那個教室裡,高個子女生在替他掩飾,於是一夥人在樓梯口守株待兔,就等着他自投羅網。拳腳相加,赤身肉搏,幸運的是,一分鐘之後教導主任和後勤人員來清理高三學區,及時避免了更加血腥的場面,黃頭髮男生逃跑幾步又想起來什麼似的折回來,在陳熠腿上惡狠狠踢了一腳,“這是剛纔那個人的!”
那個人,說的是李芷柔。
陳熠一把抓住黃毛男生,死死地抓住,其他人逃跑不及,也不去管黃毛的死活,一對一,陳熠很黃毛扭打在一起,被教導主任拎去趁最後的機會好好教訓了一番,後勤老師們終於找到了勞工,最後兩人被罰打掃高三學區的衛生,並把桌椅擺放整齊。“你他媽怪講誠信啊。”陳熠突然氣不打一處來,把手裡的板凳往地上一摔,用力踢了黃毛一腳。
誰知黃毛是不是累的,也不還手了,只說:“人家女孩喜歡你你還不領情。”手裡的掃帚不停,扮出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這是你學校,我不跟你打了,快點幹完回家吧。”“你他媽現在着急回家了。”陳熠被氣的夠嗆,咬字很重地罵了一句髒話。
“真他媽值得紀念的畢業。”朱寧替陳熠總結道。
“爲什麼要告訴我喜歡了我三年啊,我接不住。”
陳熠小聲嘀咕。
發現我們都異常地寂靜時,他又急着解釋:“等等等等,我說接不住不是說我沒能力接住啊,但是,李芷柔,你們都知道吧,她總是一副很認真的樣子,讓人壓力很大,我這人,你們更知道吧,我最怕壓力了,最怕這種嚴肅認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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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朱寧還是不說話,或許,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就是需要自己去走的,我們都在學習。
陳熠還是覺得有些尷尬似的,越說越解釋,越解釋越多:“但是我又有點猶豫,你們知道嗎,我雖然又高又帥,正經的不正經的戀愛也偷偷摸摸談過,但是被女生這麼認真地喜歡還是第一次,我腦子裡都在想她說的那些話,又想讓她繼續喜歡我又不想和她真的怎麼樣。”說完他又接一句,“我可是沒把你們當外人才說這些的。”
“這都是她的選擇,你只管做出自己的選擇,但是,你但凡是摻雜一點心機的選擇都對她不公平,而且......”我壓低了聲音,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語,“而且李芷柔根本不稀罕。”
“陳熠,能被人喜歡那麼久是多麼幸運的事。”朱寧不知道什麼時候站起來悄悄攥緊了我的手,背在身後。
半晌,陳熠眯着眼睛看我們:“你們真的是我同學嗎?也是和我一樣十八九歲的人?都在說什麼啊我聽不懂。”
朱寧重新坐下,審視了陳熠幾秒,又在電腦上開了一局,點擊“start”的時候他漫不經心地說:“我也算挺了解你的,爲什麼不承認自己其實聽得懂。”
“愛怎樣就怎樣,懶得管。”我也屁股往另一張椅子上一拍,挨着朱寧左邊,頭搭在他胳膊上看他打遊戲。朱寧騰出右手伸過來撫了撫我的腦袋,閃電一般地吻了吻我額頭。
是那一刻,我們長大了。
十八九歲,愛,痛,造作,悔恨,淋漓盡致,時間不會介意的。
“我靠!”陳熠往朱寧另一邊猛地坐下,擡着椅子使勁擠過來,“當我這燈泡不存在是不是?你倆不要刺激我!朱寧這遊戲一個人玩沒意思,咱倆聯機打這個。”
“陳熠你坐遠點兒,擠得朱寧鼠標都點不過來了。”
“你才坐遠點兒,我倆小學就認識了,你都坐到電腦前面了,女孩子家家的一點不注意形象。”
朱寧被我和陳熠擠得胳膊都擡不起來,不一會兒電腦裡就傳來一聲特殊的背景音——gameover。
“嘖。”朱寧發出無奈又鬧心的聲音,皺着眉頭瞥了我們倆一人一眼。
我和陳熠面面相覷,像很乖的小孩子,都一副知道錯了的樣子。
“要不我們拍照吧,用這個。”我搖搖朱寧的胳膊,指着電腦主機上方擺放的一個球狀攝像頭。
“拍拍拍。”陳熠伸手調整了攝像頭對着他自己。
我又把攝像頭轉回來:“你走開,你都在教室裡和李芷柔拍過了。
“莫希這鏡頭裝不下你。”陳熠又要伸手轉攝像頭。
混亂之中,朱寧從左右兩人間掙扎出一條縫隙,點開攝像頭,在我和陳熠的拉鋸中費力地連續按了幾下鼠標。
就是這張照片。我看着手機發呆,那三個人的眉目間都有一種不諳世事的快樂,那是我們的“黃金時代”。陳熠對李芷柔說過,什麼好看不好看,照片的意義就是定格此刻。
紅燈倒計時,5,4,3,2,1,綠燈亮起,路口兩邊的車子像開閘的大水傾瀉,一如此時不再可以控制住的回憶——
“叔叔你知道嗎?每個人學習的方法和道路都不一樣,我成績後來慢慢才變好的,但是有的人就從一開始就很好,學的很輕鬆,還有人像是突然被打通任督二脈,最後也能考上清華北大。”
我絲毫不停頓,司機沒有理我,可能他對學生學習的細節並不瞭解不知道怎麼接我的話,但這沒關係。
“遇到好的老師也很重要,但是沒有遇到也沒關係,遇到好的同學就可以了,如果好的同學也沒有遇到就有點孤單了,但也沒關係,她知道自己想要成爲什麼樣的人就可以了。”
我說得口渴:“選文理科的時候也很重要,讓她自己想清楚,對哦,年紀前十的話,你有沒有問過她以後打算去哪讀書?清華還是北大?還是出國?”
“你是清華還是北大的?”司機這才和我搭上話,不知道是哪個字眼提起了他的興趣。
......被問住了。
我把腦袋重重地磕在車窗上,“咚”——車窗替我發出沉悶的一聲哀嚎。
“我恨自己這一段沒有考上北大的人生。”我半開玩笑半喪氣地自言自語。
車內寂靜無聲,司機師傅看樣子沒有聽到最後一句,他知道我又“囊中羞澀”了。
“到了。”司機師傅提醒我。
他幫我把行李箱從腳邊拎出去,下車向他道謝,他來不及反應,只是急匆匆地低頭撥電話,我自顧自地拉起行李往家那邊走去,沒走幾步聽到他的對話:“喂?請問是董老師嗎?您那邊家長會開始了嗎?......”
我迅速轉過身,只見司機一邊誒誒誒,一邊跨入駕駛座,我大聲問:“董老師?是那個教語文的董老師嗎?”
司機探出車窗:“是啊,是我小孩的班主任,董鼕鼕老師。”說完他就提速,急着開走了。
“那你小孩一定會很棒的!”我踮起腳,在下午四點鐘柔和的光線裡對着車屁股大喊,眼角突然溼潤。
頭頂的天空湛藍。
這次回家是參加丁琪的婚禮,她在一所高中當老師,日子悠悠哉哉地呈現在她的社交網絡裡,好不快活。
一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徵用了家裡的車,直奔丁琪的學校。我終於又走進了一所高中學校,處處洋溢着青春的活潑和生動,充滿希望與靜謐,我真嫉妒。
丁琪就是在那棟辦公樓下的大柳樹旁對我招手的,她抱着銀灰色筆記本電腦,穿着白色的絲綢襯衫,九分西服褲子,頭髮在頸後隨意地綁着,笑得很舒展,儼然一副潔淨溫婉的良家女形象,我走過去,我在踏出第三步時,突然發覺,她嘴巴上揚的那個幅度,叫幸福。
靠,真不愧是新娘子。我暗暗在心裡罵了一句,忍住眼睛裡的溼意。
我以前吵着讓朱寧繞幾條街給我買桃花酥的時候說:“說到底,人活着不就爲了一個字嗎,吃!”
朱寧無奈地瞥了我一眼:“哥,人活着是爲了幸福,吃也是爲了幸福。”
“問題關鍵是現在只有桃花酥能讓我變得幸福!”我揪住他耳朵嚷。
從那一刻起我看丁琪的眼神就變了,她現在是一個找到寶藏鑰匙的探險者,這不得不讓我肅然起敬。對於那些形而上的事,她滿面的春光告訴我,她知道的比我更多。
丁琪摸了摸我的頭頂,我不知不覺睜大了眼睛,她從內到外散發出的母性讓我乖乖地愣在了原地,像只被馴服的小動物,視線變得朦朧。
“少來。”我登時踮起腳尖,以一個俯視她的角度說,“我又不是你學生。”
“三人行還必有我師呢。”丁琪拿她的筆記本敲了敲我胳膊,一副故作居高臨下的神情,“你對你即將結婚的姐姐就沒有什麼要請教的?”
幸福太刺眼,我嗚嗚地哭起來:“拜託你能不能不要動不動結婚結婚的,我好想哭。”
“這就感動了?”
“不是,我一想到要出份子錢就難受,從出生到現在我尚未出過一次份子錢是我最引以爲傲的事。”
丁琪在柳樹下笑的花枝亂顫。花枝亂顫,多麼矯揉造作的詞語,嬌媚,搖曳,用在現在的丁琪身上,不算過分。
我在學校對面的咖啡廳裡等丁琪放學,咖啡館深處的幾張桌子被一些同學佔住了,穿着校服的他們從內到外散發出潔淨的味道,三三兩兩圍坐在一張桌子上,書本攤滿桌子,還有一對一看就有貓膩的男同學女同學坐在更角落的角落。
不知道什麼驅使我坐在了他們旁邊的一張桌子,我握着手裡裝滿咖啡的馬克瓷杯,微微轉動,還是鼓起勇氣搭訕道:“你們怎麼沒去上課啊。”我想我只是太想從他們身上沾染一點清新的氣息了,曾經很多個春日的下午,我也和他們一樣。
“自習課,我們出來也是學習的。”靠近我的一個小女生歪頭看了我一眼,又接着奮筆疾書。
“那,你們老師同意嗎?”我又試探着想問更多。
“那有什麼不同意的,在這裡我們可以大聲討論問題,而且我們全校第一在這裡呢,說出來學習肯定是學習的。”小女生舉起手微微轉動,另一隻手用筆指了指她對面的男同學,告訴我,這就是全校第一。
我知道她是在判斷磁場方向。
“你們老師真開明,也不擔心你們跑出去玩。”
“阿姨。”那個全校第一名不耐煩地開口了。
阿姨?一口咖啡含在嘴裡,不知道該不該嚥下去。
他接着不屑地說:“什麼年代了,又不是十年前那樣老師把學生往死裡管,我們丁老師是最民主的老師。”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等他接着低下頭寫作業的時候,我仰起頭看着天花板,似是無奈似的自言自語:“上帝啊,我要怎麼纔可年輕十歲啊......”
年紀第一名眼皮都不擡一下,默然到近似冷酷地說:“只有科幻小說可以幫你,但是科幻小說也不會告訴你怎麼纔可以年輕十歲,因爲所有的途徑都只有兩個字——量子。”
我正要端起杯子抿一口,聽到他的話後不禁皺着眉頭眯了下眼睛,冷笑一聲:“呵呵......真不愧是年級第一名......”
馬克瓷杯的邊緣被我咬的咯吱咯吱響。
丁琪從校門口出來的時候我若無其事地迎上去,被她興沖沖地推搡到駕駛座一起去看結婚的場地。
我挺直腰板,一腳油門踩出十里地,丁琪打開了車窗,髮絲被吹得飄起來,她把頭髮繞到耳後,動作柔媚地無法讓人不動心。我在她的指使下開上大橋,橋上白色的護欄起伏,像是波浪。
那年高考後的暑假,朱寧去學了駕照,拿到小本後的第一天我們就在這條橋上穿梭,外面熾熱,遠處工廠的巨大煙囪升起白茫茫的濃霧,朱寧說,是水汽,不是污染的煙霧,我信任地點點頭。
強烈的光線熱烤着大地,處處耀眼,周圍的車輛飛快奔向遠方,我們暫時停到下岸的樹蔭下,他把溫度打得很低,我們從後座拿出了剛剛從學校傳達室收到的兩個錄取通知書翻看着,不說一句話,等我擡頭時,他眼皮搭下來,看看我,又看看我手裡的通知書。車內靜謐了一分鐘。
我們不約而同吻住了對方。
是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大人了。我很少有自己主動認領“大人”這個稱號的時刻,這兩個字總是隱隱約約代表着責任。
人間焦灼,我們相依爲命。
後來我們開到長安大橋的頂點,開下去的時候我以爲我們就要飛向落日,前方是那麼大那麼清晰一顆黃橙橙的傍晚的太陽,在不遠處迎接着我們。
那天的落日和今天一樣。
車子開到了一家富麗堂皇的酒店,丁琪小鳥一般飛過去,和前臺的人交流了一下,我們被帶到後面。
酒店後面是一個小花園,綠意盎然,是那種很新很新的綠,婚禮就是要在那片空曠的綠地舉行,丁琪手一揚,昂起臉:“怎麼樣!”
三十幾歲的人了像個小女孩。
“真不錯。”小花園似乎剛剛舉行過婚禮,地上還有打掃剩下的零星彩屑。
“到時候到處都會綁上氣球,粉紅色的,還有蝴蝶結,粉紅色的......”“嗯,我算是發現了,人老了就開始喜歡粉紅色。”“你才老呢。”
“虛榮又天真的婚禮,虛榮又天真的女人。”我摸了摸尚未搬走的白色的椅子,假裝不屑地說給丁琪聽。
丁琪無奈地白了我一眼,搖搖頭:“酸葡萄定律。”
“我打賭你們要結婚的。”畫面詭異地一閃而過,我不自覺地揚起嘴角。
真好,丁琪。
“你有時間當伴娘嗎?”丁琪問我,“我看中了一套伴娘服特別適合你,到時候你就負責站在我旁邊就好,別的什麼都不用管,偶爾給我遞個花什麼的,哦對了,萬一我在婚禮上哭的很兇你可記得給我遞紙巾啊,到時候......”
“停!”我打住她,“我有時間,但我不想。”“有時間就行。”“但是我不想誒。”“我纔不管你想不想。”“我不想早起,我只想那一天好好吃頓大餐。”“少不了你吃的,你屬相和我不衝突,我才考慮你的。”
......“靠!偉大的民主的丁老師竟然信這一套!”
5月1日,晴,溼度54%,降雨概率0%,東南風2米/秒,紫外線指數較強。
我就是在這樣一個天氣突然又看到他的,朱寧,我手機屏幕上正中間的那個人。他說這幾天沒時間,不能陪我一起參加丁琪的婚禮。
事實證明丁琪說的“你什麼都不用管”完全是謊言,一大早我們家就人仰馬翻,耳邊的催促聲一刻不停——不是催丁琪,是催我。
“小希!快快快,看看我頭髮這後面是不是掉下來一綹。”盤了半小時頭髮的姑姑在小花園那堵白色的柱子跟前焦急地喊我。
我一手拿着在地上撿起來剛準備系在賓客椅子上的氣球,一手拎起長長的灰色紗裙小跑過去,裙子柔柔地在微風裡搖曳,連同那些隨處可見的氣球和蝴蝶結,它們都在告知我,這是慌忙又浪漫的一天,那一刻我還不知道,自己又要走上新的一段路。
姑姑頸後的頭髮散落下來幾縷,我在幫她用小夾子重新夾上去的同時,隔着姑姑的肩膀看到站在對面不遠處另一堵柱子旁邊的新郎,頭上不知道被那個風騷飛揚到嚇得我媽不敢說話的髮型師打了多少髮蠟,他正滿口袋找戒指——這個粗心的人,丁琪說他最近緊張到每晚睡不着。
然後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我第一次看到他穿正裝的樣子,就像是換了一個人,筆直英挺,頭髮打了髮油,劉海全部固定到右側,露出那張又熟悉又恍惚的英俊白皙的臉。他遞給新郎一個暗紅色絲絨盒子,新郎緊緊地攥在手裡,又轉過身讓他幫忙整理領結,朱寧把手裡要插在陸浩宇西裝右襟口袋的玫瑰花嫺熟地銜在嘴上,兩手在陸浩宇的脖子下襬弄。
“弄上去了嗎?”姑姑問。
沒等我回答,姑姑自己摸了摸後腦勺,確認頭髮固定好之後從我面前走開了。
他愣在原地,和剛纔的我一樣,新郎跟他講話也不迴應,忙亂的婚禮,忙亂的上帝,沒有人知道眼下這對普通的小情侶心裡在想什麼。
嬌豔欲滴的玫瑰花被朱寧橫着銜在嘴上,清晨的陽光灑下來,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明媚美好。這時候我才發現,爲了騰出手給姑整理頭髮,氣球被我胡亂纏繞在手腕上,錯亂的細線,怎麼也解不開。
我們就這樣面對面站着,隔着一道夢幻斑斕的花朵拱門。
一秒,兩秒,我突然跑過去,氣球在我手上跳動,灰色裙襬向後飄起來,我看到帶起的那陣風在朱寧的臉上閃過的篤定和期待,玫瑰花葉子晃動了一下。
“喂,你怎麼來了?不是說沒時間?”我把他嘴巴上的玫瑰花拿下來,“送給我。”
朱寧猝不及防地抓起我的手腕,翹起嘴角,熟悉的溫度從手腕上傳過來,他帶着我,往側邊蜿蜒的小路上跑去。
一顆開花的樹,葉子在陽光下閃着光,花朵粉白,我站定下來,指着簇擁的花兒懵懂地問他,“這是什麼樹?這是什麼花?”
“對啊,這是什麼樹呢?”沒等我話音剛落,朱寧立即轉過來把我反身壓在樹上,眼睛裡有深深的渴望,“這是什麼花?”
“我問你呢。”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把臉撇過去,但是發燙的臉出賣了我,沒等話音剛落,他的嘴巴貼過來。
我聽到那些花兒窸窸窣窣地掛在樹幹上指點我們。
時間到——
我拎起裙邊踮着腳無聲地跑到姑姑剛纔告訴我的地方——花拱門的一邊。急速站定後微微俯下身整理了一下裙邊,擡起頭,纔看到拱門的另一邊,那個原本應該是伴郎站的位置,站的是朱寧。
他竟然不打聲招呼就過來當伴郎,什麼也不跟我說。
親戚過來叮囑我不要忘記在新娘哭的時候遞紙巾。
可是,當丁琪挽着姑父出現在花園小道另一端的時候,我發現我纔是那個最需要紙巾的人。
和煦的陽光穿過花拱門落在我身上,我伸手擋住額頭,透過食指和中指擡頭看向天空,湛藍的幕布清澈如洗,雲朵被風輕輕地偷偷咬走一塊,又咬走一塊,晃晃悠悠,慵懶清閒,人間好似還有大把時光。一首明朗輕快的英語歌響起,丁琪拖着長長的裙襬和姑父邁着數好的拍子走近,我的視線卻越來越模糊。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我臉龐上滾落下來,我還是沒忍住。丁琪保持着她對着鏡子練了很久的微笑緩緩走過來,走到我跟前時,用看不爭氣的孩子那種眼神皺着眉頭撅起嘴巴瞪了我一眼。
沒出息,好丟人,我知道。
圓柱形的白色臺子比地面高了兩個臺階,一陣掌聲和歡呼聲在人羣中傳開,姑父把丁琪的手交給臺上的新郎,轉過身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淚。
一切準備就緒了,新郎拿起麥克風,緊張的樣子像是在託着一個炸彈,甚至可以看到他在微微發抖,但後來我纔看到——
原來他在哭。
“我不會說精彩華麗的甜言蜜語,我現在站在這裡只是想告訴你,丁琪,我的愛人,我的妻子,遇見你之前我從不知道人生這兩個字怎麼寫,我從沒有覺得自己完整過,一天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幾十年,你一直問我第一次和你接吻是什麼感覺,我總是不願意告訴你,我現在告訴你,那一刻我第一次在思考我以前過的都是什麼日子,那些日子都很模糊混亂,我以前就是這麼隨便地過來了。有一天你問我愛你嗎,我說愛,你問有多愛,我說愛死了,你說愛死了是什麼意思,我說愛得要死了,愛得死去活來,你又問死去活來是什麼意思,我說非常愛,不愛就想死,愛了就能活過來......雖然我現在說的亂七八糟,但你知道的,我之前背了很多遍稿子,從網上覆制拼湊,可是我現在什麼也想不起來,我想我是太激動了,激是感激的激,因爲你是最寶貴的禮物,我會用餘下的一生告訴你我有多愛你。”
我知道,她完全值得。
丁琪被對面那個男人小心地吻着,臺下掌聲連成一片,都面含欣慰地看着臺上的新人,我偷偷看向朱寧,他嘴角微微揚起,勾起的嘴角小漩渦裡落滿了陽光,也在輕輕拍着手。
我的太陽穴隱隱跳動了一下,就在這時,丁琪用手背掠去臉上殘留的霧氣,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手裡的捧花緊了一緊,面朝臺下,篤定地走下來。
不是朝我走過來,她朝朱寧走過去。
朱寧依然維持着他彌勒佛一樣養生的微笑,好像早已商量好了的,一副完全知道故事要怎麼樣發展的樣子。
丁琪把手中的捧花往朱寧胸口前一放,他順勢兩隻胳膊擡起來拿住,風吹過來,把他輕聲說的“謝謝”兩個字也吹過來。
整個場面異常安靜,賓客在底下不發一言,似乎是第一次看到新娘把捧花送個一個男孩子。
他走過來,那個男孩子走過來。
朱寧和十年前在高三學科競賽頒獎儀式上一樣走過來,一樣的陽光,一樣的氣氛,一樣的步伐,一樣篤定的神情。
我的永恆時刻。
“謝謝。”
在他還差一步就要走到我跟前的時候,我強忍住自己顫抖的哭腔對他說。
我的眼睛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充盈着眼淚,然後掉下來,十年前,他那樣勇敢地擁抱過我,他說謝謝。
朱寧的腳步微微頓了一下,繼而又繼續走過來。
他走到我跟前了。
他擋住了越來越高的太陽,在我身上投下一片蔭涼。看着他的眼睛,已經開始慢慢抽泣的我頓時平靜下來,那雙眼睛裡有幽谷,有森林,有大海,有天空,有一切能讓我感到希望和安寧的東西。我知道,我的命運從此和他分不開了,不,從十年前起就分不開了,從那個擁抱起就分不開了。
朱寧一隻手抱着花,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戒指盒,輕輕打開,然後單膝跪地。
“莫希......”我看的他的嘴脣動了,他開口了。
“我願意!”
我迫不及待地回答道,我不想讓他多等一秒鐘,也不想讓我自己多等一秒鐘。
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我慌亂地胡亂擦掉臉上的眼淚,賓客們笑成一片,丁琪也噗嗤一聲笑了,
朱寧微微低下頭翹起嘴角笑了,陽光照在他左邊的臉上,他的臉在發光。
片刻,他擡起臉,拉住我的手,有些用力地揉我的手心,認真地對我說:“我一定會讓你幸福,相信我。”
認真得像是在發誓。
我點點頭,小聲說,“你可以親我了,我等半天了。”
站在近處的丁琪又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我愛你。”
“我也愛你。”
番外
“莫希,與你擁抱,這個郵箱你還用嗎?
聽說你和朱寧結婚了,真好,我開心到掉眼淚,現在還一邊坐在電腦前給你寫信一邊擦眼淚鼻涕,高中的時候我們還一起打賭你們兩個一定會結婚的,我們贏了,份子錢不用給了吧。
大學畢業後我進了一家出版社做翻譯,也算能養活自己,沒有任何感情生活,日子過的規律又死板,無聊得像一潭死水,我常常想以後自己會怎麼樣結束這一生,就是等我爸媽去世後,自己也悄悄死掉好了,雖然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繫過他們。
一年後機緣巧合,我被一家經紀公司看中,簽約我當模特,我記得當時開會研究我的時候,白板中央寫的是‘厭世氣質’這幾個字,這就是我以後的定位,其實那個時候,我整個人都是暈的,我一言不發地聽他們像研究新品種一樣研究我,某一刻竟然感覺到了新生。
我現在還發展了自己的演員事業,收入比以前高很多,看起來大家挺喜歡公司對我的定位,你去網上搜一下我的名字,會看到公司給我買的一些通稿,都是寫些什麼小衆,冷氣質,厭世,寡淡風,類似這種,對了,還有寫我腿長的,嘿嘿......對了,不要搜李芷柔,搜李淑芬,我是李淑芬了。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休想八卦,我的感情生活還是一片空白,讓你失望了,不過你知道嗎,物質給人安慰(不是炫富,別打我)。
就寫到這裡吧,我剛剛哭成豬頭,得去敷個眼膜,明天一早還有通告。對了,你是我最珍貴的朋友。
我很想念你,想見見你們,等你的回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