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瑾,你幹什麼!”
後頭跟着的就梧見狀,怒喝一聲,上來就想挑了他的劍。
然而江玄瑾反應極快,伸手拉了李懷玉過去,將她身子一轉,反扣在懷裡,長劍又橫上她的脖頸。
就梧一窒,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外頭的打鬥聲一點點小了下去,徐仙和雲嵐清好像都在喊叫着什麼,四周的人漸漸都停了動作,怔愣地朝這邊看過來。
懷玉靠在他懷裡,像無數次被他從背後擁着一樣,抵着他的胸膛,能感覺到他的溫度。
但這次,她渾身發涼,從喉嚨一路涼到指尖,一雙眼睜得很大,眼裡完全沒有焦距。
“你……”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極輕極輕地問,“想殺我?”
江玄瑾冷笑了一聲,抵着她的劍半點沒鬆。
這行爲就已經是個回答了,懷玉忍不住笑出聲,眼眶卻也紅了:“爲什麼啊?”
她這麼擔心他,拼了命地想來救他,沒怕過死,也沒怕過鬧得天翻地覆,可獨獨沒有想過,打開這扇門迎來的會是他的劍。
她想不明白,怎麼也想不明白。
“君上,住手啊!”徐仙衝上來,震驚地看着這場面,慌忙喊了一聲。
江玄瑾面帶譏誚,冷聲道:“讓你們的人放了兵器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
一聽這個詞,雲嵐清和韓霄都飛快地反應了過來,掃一眼四周的情形,臉色瞬間變得極爲難看。
中計了!
私調禁衛軍,當朝挾持君上,圍困御書房,這些行爲等同造反。
“不!”李懷玉搖頭,輕吸一口氣,擡頭去找方纔還在外頭的李懷麟。
懷麟知道的,他們不是造反,他在朝堂上都感謝了徐仙,分明是被困,需要他們救駕,他知道的。
可是,這一眼看出去,懷麟已經站在離他們很遠很遠的護衛之中,神色冷冽,似乎沒有任何話要說。
懷玉一怔。
“不必再掙扎。”她背後的人淡淡地道,“你逃不掉了。”
徐仙等人看着李懷玉脖間的血,紛紛都放下了手裡的刀劍,被後頭衝上來的護衛押得跪倒在地。就梧在旁邊還想救她,一雙眼裡滿是心疼和氣憤,可他一動,江玄瑾的劍逼得就更緊。他只能僵硬地站着,然後被後頭的護衛一腳踢在膝蓋窩,狠狠地跪了下去。
冰涼的手指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懷玉幾乎要不能呼吸,梗着喉嚨裡的東西,一字一句地問他:“不是說……喜歡嗎?”
不是說會相信她嗎?
不是說……伊人珍貴如廝,當護手裡心上,生莫敢忘嗎?
這算什麼?
這到底算什麼?!
“喜歡?”
輕慢地咀嚼着這兩個字,江玄瑾面無表情,眼裡滿是嘲諷。
“微臣如何敢喜歡殿下?”
殿下。
這兩個字從他嘴裡吐出來,依舊還帶着繚繞的佛香和鶴頂紅的氣味。
時光好像根本沒有流動,現在好像還是三月二十七,宜喪葬的好日子,他把毒酒換成了長劍,又要送她下黃泉。
身子一抖,懷玉慢慢扭頭,任由脖子被他的劍割開皮肉,血不斷地往下流,也把臉朝着他。
“你怎麼知道的?”
“山石竹林。”江玄瑾微微皺眉。“我也在那石屏之後。”
沙沙響動的竹子能掩蓋她的人的呼吸,自然也能掩蓋他的。他把她與柳雲烈的對話,全都聽進了耳裡。
——我一開始接近他,還想過殺了他呢。
回憶起自己那日說過的話,懷玉的臉上的血色消失了個乾淨。
“你能再信我一次嗎?”她伸手緩緩抓住他的衣袖。
江玄瑾輕笑,眼裡半分感情也沒有:“我信過你很多次了。”
然後發現,每一次都信錯了,她從頭到尾都一直在騙他,什麼喜歡他,什麼想跟他在一起,她最開始就是想殺了他的,一路逢場作戲,就是爲了利用他替她翻案。
丹陽長公主,柳雲烈說得沒錯,這個人心機深沉又心狠手辣,哪怕是死,也留了後招來對付他。
他差點就一敗塗地。
止不住地低笑,江玄瑾問她:“你看着我一步步踏進你的陷阱,看着我對你動心,是不是覺得心裡很舒坦?”
昔日殺了她的人,如今被她玩弄於鼓掌之間,像個傻子一樣毫無察覺。這樣的報仇方式,想想都覺得痛快啊。
誅命哪能比得過誅心呢?
“不是。”懷玉搖頭想解釋,可外頭突然涌來了極多的護衛,不由分說地押了徐仙等人就想走。
“等等!”她慌了,“江玠,他們都是來救你的,你不能這樣對他們!”
救他?江玄瑾道:“本君一直在御書房裡好端端的,何須人來救?事到如今,殿下還要撒謊嗎?”
“謀逆之罪,其罪當誅。這一回,是你親手把你身邊的人,都送上了黃泉。”
呼吸一窒,懷玉心頭大痛,眼淚終於是忍不住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帶着哭腔道:“你有什麼衝我來也好,他們當真只是爲了幫我救你!”
“我不信。”江玄瑾平靜地朝她吐了這三個字。
懷玉氣得伸手就想打他,手揚到一半。卻被他伸手抓住。
“殿下!”後頭的就梧掙扎着沒肯走,看着她的動作,驚喝了一聲。
她這一動,脖子上的傷口更長,簡直是觸目驚心。
聽見他的聲音,江玄瑾側頭過來看了一眼,眼裡冰霜結得更深:“怪不得。”
怪不得這些人都幫她護她,飛雲宮的面首啊,十幾個人呢,每一個人都給她侍過寢,都是她的人。
“你可真厲害。”他道。
懷玉又哭又跺腳,急狠了抓過他的長劍,手被劃破也不管,沙啞着聲音朝他道:“你不就是想讓我死嗎?我如你的願,你放了他們!”
說完,捏着劍就往脖子上狠狠一抹——
江玄瑾瞳孔緊縮,強硬地掰開長劍,伸手捂上她的咽喉。
一劍下去,鮮血淋漓。
“君上!”旁邊的乘虛紅着眼低喝。
長劍落地,“哐啷”一聲響,江玄瑾捏着被劃傷的手,退後兩步道:“把她捆起來。”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嘴也塞上。”
“是。”旁邊的護衛應聲上來。
懷玉站在原地,擡眼看了看外頭被押走的那羣人,又最後看了江玄瑾一眼。
感情這東西,哪是說動就能動的?一動情,所有柔軟的地方就都呈露到了他面前,只要他一劍刺過來,她就會痛不欲生。
二嫂說得沒錯,要是沒那麼喜歡,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丹陽想得很明白,所以二十多年來,從沒被人傷過心。可她現在怎麼就跟瘋了似的,膽子大到跟仇人談情說愛呢?
瞧瞧,下場有多悽慘?
紫陽君就是紫陽君,心懷家國天下,爲人剛正不阿,與她這樣卑鄙無恥的人,不是同一條路上的。
註定不會有好結局。
不再看他,懷玉垂眸,任由護衛押着她往外走,心口像是破了個巨大的窟窿,凌冽的秋風全往裡頭灌,灌得人遍體生寒。
李懷麟站在御書房外頭的廣場上,被護衛緊緊護着。旁邊的禁衛跪了一地,懷玉走過去的時候,停下來示意旁邊的人把她嘴裡塞着的東西拿掉。
乘虛猶豫片刻,取了她嘴裡塞着的布團。
懷玉看向那頭問:“懷麟,你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別開目光不敢看她,李懷麟沒有吭聲,微微忽閃的眼睫泄露了他的心虛。
於是懷玉就明白了,輕輕點頭,似笑非笑地道:“皇姐教你的手段,你終於會用了。”
只是,第一個來嘗的,竟也是她。
收回目光,她挺直脊背,裝作無所謂的模樣讓乘虛繼續把她嘴塞住,然後往前走。
可就梧回頭看的時候,卻見她滿臉茫然,眼裡像是有一層薄薄的琉璃,輕輕一碰就會碎得稀爛。
“殿下。”他皺眉朝她喊,“您還有我們,我們是永遠不會背叛您的!”
李懷玉聽不見,她怔愣地數着腳下的青石磚,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會不會馬上就夢醒了?夢醒了之後,她還在飛雲宮,父皇仍舊慈祥地抱着懷麟衝她笑,懷麟也依舊用那甜甜的聲音喊:“皇姐最好!”
窗外的暖陽照進來,什麼壞事都沒有發生,她有父皇,有皇弟,一切都好好的。
能醒嗎?她要受不住了……
“殿下!”有人驚呼一聲。
懷玉再沒力氣迴應,兩眼一黑,終於是昏了過去。
大興八年八月二十五,丹陽餘黨調動三萬禁軍當朝謀反,挾持陛下於御書房。幸得紫陽君援兵趕到,聖駕無礙,餘黨盡數關進死牢。
百姓們聽見消息,依舊議論紛紛。
“這長公主,死了這麼久了,她的人都還作妖呢?”
“就該一網打盡,管他什麼功臣不功臣的,瞧瞧這都乾的什麼事兒?”
“君上這回又立了大功啊,朝廷裡就該多些他這樣的好官!”
陸景行站在滄海遺珠閣門口,白着臉聽着外頭的話,捏了扇子就往外走。
尋常人進不去的死牢,他有錢能使鬼推磨,只是多等了兩個時辰,等前來審問的官員都走乾淨了,他纔跟在獄卒身後進去。
牢房裡陰暗潮溼,死牢這一片陰氣猶重,他走到最裡頭那一間,看見那靠着柵欄坐着的人,輕喚一聲:“懷玉。”
李懷玉披散着頭髮。穿了一身囚服,脖子上纏了一圈白布,聞聲回頭,她輕笑:“我就猜你會來。”
看着她這白得跟紙一樣的嘴脣,陸景行皺緊了眉,蹲下來抓着她身側的柵欄,伸手去碰了碰她的臉。
“是不是瞧着挺慘的?”懷玉笑嘻嘻地道,“難得你不擠兌我,眼神裡還滿是心疼。”
“難過嗎?”他問她。
笑意一僵,懷玉垂眸:“你會不會安慰人?我對你笑,你就該對我笑,說這些話,我是會哭的。”
陸景行伸手就遞了手帕給她。
喉嚨一緊,懷玉啞聲道:“我哭起來很厲害的。”
“我知道。”陸景行道,“這麼多年了,你還有什麼樣子是我沒見過的?”
心裡的酸水一波一波地往上涌,懷玉咬牙,額頭抵着柵欄,像只受傷的小獸。止不住地嗚咽。
“我害了徐仙他們!”
就因爲她擔心江玄瑾,害了這麼多的人,還不如一開始就沒有藉着白四小姐的身子活過來,他們至少都還活得好好的,不會像現在……
“誰也沒有料到會變成這樣。”陸景行拿着帕子,輕柔地替她擦着臉,“決定是大家一起做的,不怪你。”
“怎麼可能不怪我!”懷玉低喝,一拳砸在了柵欄上,“要不是我,大家都壓根不會進宮!”
陸景行一頓,伸手把她的拳頭拉過來,皺眉看着上頭砸出來的傷口,摸了摸袖袋,頹然地道:“祖宗,我沒有帶藥來。”
懷玉惱道:“你能不能罵我兩句?”
“你這要求有點特別,但我還是不想滿足。”陸景行勾脣,鳳眼裡帶着笑意。
懷玉怔然地看着他,看了一會兒。伸手扶額,忍不住也低低笑了出來:“哪有你這樣的人,壓根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似的。”
“我知道,但天無絕人之路不是嗎?”陸景行道,“只要你還活着,一切都好說。”
哭笑不得地抹了把臉,懷玉道:“陸景行,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殿下多慮。”他對答如流,“草民眼睛還沒瞎。”
爆了句粗,懷玉一腳踹到柵欄上。
陸景行勾脣,從後腰摸了他的摺扇出來,往面前一展,道:“殿下要是哪日對草民動了心,倒是可以說一聲,草民給過嫁妝,還沒嘗過給聘禮是什麼滋味兒。”
“你就貧嘴吧!”李懷玉又氣又笑。
皓月當空,已經沒有月中的那麼圓,夜風涼得沁人衣裳,牢房裡的聲音傳出來。顯得有些小。
江玄瑾靠在外牆上,沉默地聽着裡頭的人嬉笑打罵,手上一圈兒白布在夜色裡有些醒目。
“我之前說,你總不信。”柳雲烈坐在旁邊放着的肩輿上,臉色蒼白,手還捂着腹部,“如今是徹底信了吧?”
說着,又嘀咕:“不過也怪不得你,她男人極多,自然最明白如何蠱惑人心。”
站直身子,江玄瑾擡步往外走:“你費心了。”
“能讓你看清她的真面目,我的心就算沒白費。”示意隨從擡起肩輿跟上他,柳雲烈道,“趕快寫休書吧,眼下不宜再同她有牽扯了。”
走了兩步,又停下步子,江玄瑾側頭問他:“徐仙等人,爲什麼會突然造反?”
他進宮,本是打算同齊翰對質的。誰知道齊翰竟然說徐仙有謀逆之心,已經在暗處準備好了兵馬,要他先將別的事都放一放,全力護駕。
他本是不信,結果靜待五日之後,徐仙當真動了禁軍、挾持陛下。
可是,原因呢?徐仙不是個會衝動的人,朝中有他在,就算陛下遭遇了不測,造反之人也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那他爲什麼還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是因爲……丹陽嗎?丹陽想謀反?
可是,她如今已經換了一副身軀,骨脈裡流的都不再是皇室的血,謀反來有何用?
一想到她,他心口還是悶痛,痛得嘴脣都發白。
“反賊的心思,我哪裡知道?”柳雲烈道,“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現在爲了保命。定會用各種藉口來開脫,你切莫再信。”
皺眉看他一眼,江玄瑾目光幽深:“你的話,我就能信了?”
柳雲烈一頓,繼而笑道:“你也不必信我,信你看見的事實就可以了。”
“他們謀反,是事實。”
垂了眼眸,江玄瑾繼續往外走,出了大牢的範圍,一路往江府走。
上馬車的時候,他有些走神,一步沒有跨穩,差點摔下去。
“主子!”乘虛焦急地扶住他,“您還好嗎?”
怔愣地看了那車轅一會兒,江玄瑾突然就想起之前賴在這上頭不走,非要跟他一起去藥堂的人。
那個時候的李懷玉,分明知道他是誰。到底是帶着怎樣的心情,對他唱出《春日宴》的?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我想與你,長相見呢~”
心口一疼,江玄瑾咬牙,眼裡陡然染上恨意,捏着拳頭在原地站了許久,才沉聲道:“走回去罷。”
“什麼?”乘虛以爲自己聽錯了,看了看他們所在的位置,又看了看他家主子。
江玄瑾執拗地重複:“走回去。”
他不想再坐這輛馬車,也不想再想起牢裡的那個人。
可是,爲什麼呢?他也想問爲什麼,爲什麼看起來眼裡都是情意的一個人,竟是一直在騙他的?爲什麼口口聲聲說着心疼他的人,竟是一直存着要殺了他的心思的?
爲什麼答應了不騙他,結果從來沒有說過真話。
爲什麼說好了不鬆開他的手,結果還是以這種方式鬆手,叫他跌落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爲什麼啊……
“你真好看,我想把天下最甜的橘子都剝給你吃!”
“不是瞎說呀,我是認真的。等我過了門,一定好好照顧你,不讓你冷着,不讓你餓着,累了就給你揉肩,困了就……困了就陪你睡覺。”
“像我這麼表裡如一的人,說喜歡你就是喜歡你。臉上喜歡你,心裡也喜歡你!”
“江玠~”
悶哼一聲,江玄瑾伸手抓着胸前的衣裳,再也邁不動步子。
“主子……”乘虛擔憂地上來扶着他,一看他這臉色,嚇了一大跳。
分明沒受什麼重傷啊,一張臉卻是蒼白得跟手上的白布一樣,漆黑的瞳孔裡沒有焦距,整個人虛弱得像是要倒下去了。
旁邊的御風也上來扶着他,想將他快些帶回府。
“別動。”沒走兩步,江玄瑾低喘着氣,叫住了他們。
夜色已深,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掛在店鋪外的長幡被風吹得飛揚。
盯着那幡上的“酒”字看了一會兒,江玄瑾掙開旁邊兩個人的攙扶,徑直朝那已經關了門的酒家走過去。
乘虛和御風都愕然。
江深今晚也是分外煩躁,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正打算起身去個妾室的屋子裡呢,冷不防地就見乘虛白着臉來找他。
“二公子,您快去幫幫忙!”
難得見他這麼驚慌,江深一想也知道是江玄瑾出了事,連忙披衣就跟着他走。
江家三公子從小到大都沒做過任何讓老太爺擔心的事,他不受世俗名利誘惑,也不曾有任何不好的習性,就連喝酒,也只在宴席上碰一碰,平日裡是素來不沾的。
然而,當江深跨進那酒家的時候,江玄瑾手邊已經放了五個酒壺,還碼得整整齊齊的。
“二哥。”眼睛亮亮的,江玄瑾看見他就招了招手。
江深嘴角一抽,知他已經大醉,卻還是學着他的模樣招了招手,過去問:“三弟,你做什麼呢?”
江玄瑾捏着第六壺酒,笑得脣紅齒白:“我在喝酒呢!”
“我知道,我是問你爲什麼要喝酒?”江深在他身邊坐下,拿起空了的酒壺晃了晃。
江玄瑾一頓,像是想了一會兒,才道:“難過。”
“知不知道有句話叫‘舉杯澆愁愁更愁’?”
“不知道。”江玄瑾孩子氣地回答他,“酒好喝!”
江深長嘆一口氣,把他手裡的酒壺搶過來,往自己嘴裡倒了一大口,咕嚕一聲嚥下去,吧砸了一下道:“的確還不錯。”
皺眉盯着他手裡的酒,江玄瑾不高興了。
“聽你大哥說,白四小姐出事了。”江深把酒壺還給他,輕聲問,“是因爲她嗎?”
江玄瑾搖頭:“我不認識白四小姐,我只認識長公主。”
說完,又朝他笑:“二哥知道長公主嗎?就是有很多面首、禍害了朝廷八年的那個,被我親手送了毒酒的那個。”
江深怔愣,江崇沒告訴他這茬,他不知道。
“長公主可厲害了,死了都還能復生,不僅復生,還騙了我。”江玄瑾嘀咕着,又將手裡這一壺喝空,扭頭朝掌櫃的道,“勞駕,再來一壺。”
掌櫃的穿着寢衣披着外袍,顯然是被人從被窩裡叫起來的,眼下臉上滿是恐懼,二話不敢說,就又奉上幾壺過去。
重新捏上一壺滿的酒,江玄瑾伸手撐着眉骨,墨瞳半闔,似笑非笑:“怪不得陸景行對她那麼好呢。”
李懷玉和陸景行,他們是什麼關係。全京都的人都知道。
“別喝了。”江深伸手將他扶起來,“先回府吧?”
“不要。”江玄瑾搖頭,“不想回去。”
這脾氣上來了,當真是誰也勸不住。江深想了想,找來乘虛,讓他去買點蒙汗藥回來。
乘虛很爲難,但一看自家主子這模樣,還是領命去了。
於是,喝了最後一杯酒,江玄瑾很是安靜地睡了過去,睡得很沉。
他做了個很暖和的夢,夢裡四月春光好,草長鶯飛,花紅柳綠,他在一棵樹下醒來,擡眼就看見了白珠璣。
那張瓷白的小臉蛋甜甜地笑着,高興地對他道:“我種的橘子樹結果子啦,給你剝橘子吃好不好?”
他忍不住跟着她勾脣,卻是很嫌棄地道:“酸。”
“不酸不酸,我給你剝個最大最甜的!”她眼睛彎成月牙,朝他比劃了一個月亮那麼大的形狀,聲音輕柔地哄他,“給你嚐嚐,好不好?”
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回答。
陽光從樹枝間照落下來,斑駁了人的眉眼,白珠璣咯咯地笑着,伸手抓着他,將他抓得緊緊的,完全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
月亮安靜地掛在天上,從牢房的窗口看出去,顯得有些小。
陸景行走了,懷玉靠在柵欄上,呆呆地捂着自己的小腹。
情況已經是一團糟了,她沒敢跟他們多說這個肚子,可從在大牢裡醒來開始,小腹裡就一直在墜疼。
她有點害怕,只能儘量平和心態,照醫女說的那樣,剋制住不大怒大悲。
可是……這怎麼能控制得住呢?就算努力裝作今日的一切都沒發生,不去想懷麟爲什麼不替她解釋,但,脖子上的傷是在的,並且很疼,疼得她想掉眼淚。
隔壁牢房響起了鎖鏈聲,懷玉一愣,連忙跪坐起來,就見徐仙渾身是血地被推了進來。
“將軍!”她驚叫。
看見她身上無礙,徐仙鬆了口氣,倒在稻草裡笑道:“殿下莫慌,一點皮肉傷,不打緊。”
這還不打緊?囚衣上都沾滿了血了!懷玉起身去兩個牢房之間的柵欄邊,抓着木欄看着他,着急卻沒什麼辦法。
徐仙動着身子靠過來些,喘着氣小聲道:“殿下,他們想讓咱們承認謀逆之罪。”
“我知道……”懷玉紅了眼,“我知道他們想幹什麼。”
假意江玄瑾有難,引她上鉤去救,進而用謀逆之罪將他們一網打盡。
“那……”徐仙猶豫地問,“您知道是誰布的局嗎?”
一問這個問題,懷玉臉色發白,垂了眼死死地抓着柵欄。
“您還是不肯相信?”徐仙輕笑,“早在之前您出事的時候,臣等就說過,陛下並非您以爲的那般純良無辜。”
李懷麟是穿着龍袍長大的人,雖說是一直受着長公主的庇護,但他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很多時候鋒芒露出來,都會讓他們嚇一跳。
但長公主,從來沒有察覺到……亦或者說,是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的弟弟。
“他才十五歲。”懷玉啞着聲音道,“你讓我怎麼相信?”
她寧可相信他是被那些個老奸巨猾的人給欺騙利用了。
“您覺得,他要是不想您死,誰能逼他寫了賜死您的聖旨?”徐仙忍不住沉了聲音,“他要當真無辜,御書房前爲何會一聲不吭,任由您被抓走?”
“他……”
“他自小跟着江玄瑾,學的都是堂堂正正的東西。”徐仙道,“而您……做那些事情的時候,從未與他解釋過什麼,您將他護在那些髒污骯垢之外,可曾想過他會怎麼看您?”
殺了平陵君的長公主、凌遲了老宮人的長公主、大權獨攬,剛愎自用的長公主,哪一個在皇帝眼裡看起來是好的?
小皇帝長大了,他也會有一顆懲惡揚善的心。
而他的皇姐,就是全北魏最大的惡。
懷玉抓着柵欄,低低地笑出了聲:“我……是被他當成親政給百官的下馬威了嗎?”
徐仙點頭。
幼帝親政,缺乏威嚴,而滅掉長公主,就是他立威的最快最好的方式。
“可是……”懷玉下意識地搖頭。
怎麼能這樣呢?懷麟怎麼可能爲了立威,就能把她的性命給舍了呢?
她是真的,把他當親弟弟在看啊……
跌坐在地上,懷玉深吸一口氣,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水。
“殿下?”徐仙嚇了一跳,“您怎麼了?”
“我……”伸手捂住小腹,懷玉皺眉。咬着牙輕吸一口氣,“我肚子疼。”
肚子?徐仙一愣,像是想到了什麼,轉頭就想喊人。
“別!”懷玉連忙攔住他,輕聲道,“若真如你所說,懷麟想我死,那就一定不能讓人發現我不對勁!”
徐仙頓住,很是擔憂地看着她,眉毛皺成了一團。
懷玉倒在稻草堆裡休息了片刻,輕輕放緩呼吸,硬是把這股抽痛給挺了過去。
沒事的,她丹陽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些事打不倒她,一定會沒事的。
反覆安慰着自己,她輕撫着肚子,小聲地呢喃:“他們都不要我了,你可不能離我而去,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疼痛漸漸平息,懷玉眼眸微亮,笑着在心裡誇了它一句。
身心疲憊,她這一倒就沒力氣再爬起來。
稻草髒污不堪,味道也難聞,但她實在是太累了,一合上眼,就直接睡着了。
天亮得有些晚,乘虛看了看時辰,站在主樓外頭猶豫了許久,才推門進去。
君上剛剛睜眼,有些睡意惺忪的,脣邊還掛着一絲笑意。
“乘虛。”他問,“夫人呢?”
乘虛一驚,滿臉惶恐地看着他。
江玄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這表情,伸手摸了摸空蕩蕩的牀邊,又看了看空蕩蕩的屋子,良久才慢慢反應過來。
昨晚做的纔是夢。
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他起身。在牀邊坐了一會兒,神色恢復了正常:“是不是該進宮了?”
“是。”乘虛答,“已經辰時了,早膳都備在了側廳。”
點點頭,江玄瑾若無其事地更衣洗漱,看了看妝臺上放着的那厚厚的護身符,伸手拿了自己的銘佩繫上:“在我回來之前,讓御風把這屋子裡多餘的東西都收乾淨。”
“多餘的?”乘虛怔愣,接着看了看那護身符,瞬間瞭然,低頭應下。
府裡大部分人是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的,更是不知道宮裡那一場叛亂與他們的君夫人有關,所以江玄瑾出門之後,徐初釀還很茫然。
“君夫人哪兒去了?”她問靈秀。
靈秀更茫然:“奴婢不知,小姐兩日沒回來了,昨晚君上也什麼都沒說。”
紫陽君歸府了,那她就不好再叨擾,徐初釀讓丫鬟收拾了東西就告辭,打算等這夫妻二人都回來、公佈了喜訊再來慶賀。
今日沒有早朝。一衆大臣都聚在龍延宮,李懷麟頻頻看了江玄瑾好幾眼,問他:“君上可還好?”
江玄瑾垂眸:“臣無礙。”
“君夫人混在叛賊之中,想必君上也是措手不及。”李懷麟道,“朝中非議甚多,爲了稟明公正,這謀逆之案,不如就交給齊丞相……”
“陛下。”江玄瑾拱手,“齊丞相尚有罪名在身,理應革職查辦。”
旁邊站着的齊翰一愣,接着臉色就難看起來:“君上,翻案一事擺明了就是丹陽長公主的陰謀,您怎麼還揪着不放?”
“認證物證皆是真的,那就該定罪。”江玄瑾冷聲道,“本君向來不看黨爭,只看事實。”
齊翰一噎,有些慌張地看向主位上的帝王。
李懷麟無奈地道:“君上說的也在理,但眼下朝中大量缺人,若是還將丞相定罪。朝綱何穩?”
“是啊。”司徒敬也幫腔,“君上三思。”
江玄瑾皺眉,看了他們一眼,而後道:“暫不定罪也可以。”
衆人一聽,都鬆了口氣,正想說君上如今終於開竅了,誰知道他接下來後半句就是:“謀逆之案,由本君來審。”
“君上?”李懷麟有點意外,“可尊夫人……”
“陛下是覺得本君會徇私枉法?”江玄瑾問。
李懷麟遲疑地搖頭:“不是。”
“那便好。”江玄瑾拱手,“臣定會將相關人等罪責全部審清楚。”
說罷,低頭行禮,轉身就離開了大殿。
大殿裡安靜了片刻,李懷麟看着他那遠去的背影,突然低聲道:“也好。”
齊翰沒明白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很是擔憂地道:“陛下,若牢裡那些人說出實情……”
“那又如何?”李懷麟笑了笑,“誰也沒證據。”
齊翰一愣,突然反應過來,連忙朝他拱手:“陛下英明。”
不是他英明。這些本就是皇姐會的手段,不留證據地讓人去死,誰也拿她沒辦法,不是嗎?
李懷麟笑了笑,輕輕撫了撫椅子扶手上的龍頭。
江玄瑾去了大牢,先將徐仙韓霄等人挨個提審,問了一遍。結果這兩人招供,說的都是一模一樣的話——他們是以爲他被困御書房,所以來救他的。
“救本君?”他嗤笑,“本君與各位的交情,似乎沒好到那個份上。”
韓霄咬牙道:“誰同你交情好?要不是殿下擔心你擔心得一晚上沒睡,誰願意去救你?”
一聽這話,江玄瑾手指微僵,慢慢地將袖子攏緊,寒着眼神道:“這種話,你以爲本君還會信?”
“愛信不信。”韓霄怒道,“殿下真是瞎了眼,看上誰不好,竟栽在你的身上!”
栽一次不算。還栽了第二次。
沒耐心聽他大吼大叫,江玄瑾揮手讓人來把他關回去。
乘虛上前來問:“還要提審別人嗎?”
江玄瑾沉默,良久之後才讓人把白皚給提了上來。
昔日文院裡見着的斯文無比的人,如今跪在他面前,倒是眼神凌厲,露出兩分兇狠來。
“江深的卷子,是不是丹陽讓你寫的?”江玄瑾平靜地看着他,問。
“不知道。”
“這問題跟謀逆一案無關。”江玄瑾道,“但你最好是認真回答我。”
白皚擡眼看他,眼裡滿是譏諷:“既然無關,君上問來做什麼?”
是啊,他坐在這裡,是要審謀逆之案的,怎麼審着審着,突然就想起問這些了呢?江玄瑾自己都想笑,可看着面前這人,他還是執着地問:“是不是?”
白皚不說話了,一副認打認罰的模樣。
盯着他看了片刻,江玄瑾道:“不願意出賣她?你們倒是護主。她是給了多少好處,才換得你們這麼多人死心塌地地跟着?”
好處?白皚想了想,輕笑了一聲:“殿下只給了我一支毛筆。”
一支很普通的毛筆,給他的時候卻說:“從今以後,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想考功名本宮也替你添名字,只要你活下來,就會發現這人世間有趣的事情還多着呢。”
說着,一把將他從落花河裡拉了起來。
當時他身上的水濺了她一身,他有些驚慌,面前這人卻是笑得明豔不可方物,不甚在意地拂了臉上水珠,拉着他就往外走。
“人要努力活着纔好哇。”她道。
那句話的語氣,白皚現在都還記得,充滿了朝氣和希望,讓人聽着就覺得有了活下去的力量。
然而,說那句話的人,昨日差點就抹了自己的脖子。
眼裡戾氣更重,白皚道:“君上這等無情之人,如何懂得情誼珍貴?多說無益,要殺要剮,不如給個痛快話。”
飛雲宮的人骨頭硬,這傳言果真是不假。江玄瑾冷笑,轉頭對乘虛道:“把白家四小姐請過來。”
許久不曾從自家主子嘴裡聽見這個稱呼,乘虛怔了怔,隨即便應下,轉身去提人。
懷玉睡過一覺,臉色依舊慘白,早起就不斷嘔吐,牢房裡的殘羹剩飯,更是讓她吐得死去活來,半口也吃不下。
正難受呢,乘虛的聲音就在牢房外響起:“夫人,君上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