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李曉軍的母親病情加重了。
母親患的是心臟病,最近發展到心力衰竭。這位正處在人生的盛年,一天福也沒有享過的婦女,已經過早地走進了人生的黃昏,將要進入另一個世界。人活在世上幾十年,有的春風得意,享盡人間榮華富貴,而且能夠延年益壽;有的燕子淡淡,過着無風無浪粗茶淡飯的日子,直到時光奪去他們的生命。但是也有的一直處在人生的低谷,受盡苦難。卞氏就是這樣的人。當她年輕的時候,是父母之命將她嫁給富農出身的李之嶽。在這個家庭裡,她首先受到的是封建家長的壓迫。她的公公是一位封建意識相當濃厚的人,將婦女視爲牲畜一樣的卑賤之物。幾十畝地的莊稼,從播種到管理,再到收割,卞氏幾乎成了主力。她像奴隸一樣,拖着小腳,在灼灼的太陽底下,弓着腰,爲莊稼除草施肥。麥收時,她幹男人都很難堅持的活兒——割麥、打麥……打下麥子來了,李曉軍的爺爺就把她趕到孃家去了,因爲家裡要吃幾頓面。除了地裡的活兒,還有繁重的家務勞動——挑水,餵豬,做飯,刷鍋,洗碗……而這時,他的丈夫卻在外面忙於革命,顧不了家裡的事情。夫妻之間除了偶然的性生活之外,就很少有什麼感情了。就這樣,卞氏在繁重的家務和田間勞動中,在公公的專制統治下,忍受着精神上的巨大痛苦,送走了上帝賦予的短暫的青春時光,而進入中年。她的青春沒有了,她的身體也垮了。這時革命也勝利了,丈夫成了國家幹部。按常理,應當是富貴妻榮的日子來到了,但是好運跟這位苦命而善良的農家婦女沒有緣分,她的丈夫不久就進了山東最大的城市——濟南。她起始還盼望丈夫回來接她,如果不來接,但能維持夫妻關係,也是卞氏的幸事,但這只是弱者的幻想。
上邊很快就來了一個紙條,上面說:因工作需要,經組織研究,同意李之嶽同志和卞氏離婚。就這麼簡單。
其實那時的李之嶽已經早就有新的目標了。
不久李曉軍的爺爺死了,卞氏就一個人擔起了這個家庭的擔子,同時也頂起了“寡婦”和“富農”這兩頂壓死人的大帽子。而李之嶽在省城卻是堂堂正正的革命幹部。
卞氏的心臟病到底是先天的呢,還是後天得的呢,我們不得而知,但是苦難的人生道路,不公平的命運,加重了她的病情,這一點是無疑的。
現在,她已經接近了生命的終點。她已經無力掙扎,只是安靜地躺在牀上,眯着眼睛。她實際的年紀纔是四十七八歲,但是現在看上去卻有七十多歲的模樣。她那沒有血色的窄窄的黃黃的臉上,是一道道難看的皺紋,就像初秋雨後的田野上被昆蟲開出來的溝似的,深深淺淺,橫橫豎豎,彎彎直直,沒有規則。她的頭髮已經很稀少,就像田野稀疏的秋草。這位在人世間受盡了身體的和精神的痛苦折磨的女人,此時在想什麼呢?是留戀人世呢,還是以死爲快呢?
“媽媽,你還想吃點什麼吧?”坐在窗前的李曉軍,望着母親那張死人般的臉,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卞氏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搖搖頭。這一動作,只有很仔細的李曉軍能夠覺察出來。
“媽媽,你有什麼話想說嗎?”李曉軍知道母親已經日薄西山了,便這樣問她。
卞氏很艱難地睜開眼睛,嘴脣輕輕地動了一下。李曉軍好像頓悟了她的意思,便說
:“你是不是想我姐姐了?”
卞氏沒有說話,但是從那乾涸的眼睛裡泉出一滴粘稠的淚水。
李曉軍明白了,於是下午到縣城,給在烏市工作的李馳華髮了一封加急電報。電文稱:“母病危,速回。”
人生有幾件大事:出生,結婚生育,死亡。這是一種自然的規律,即使那些自以爲超塵拔俗的人物也要經歷這三件事。出生是件喜事,但是作爲自己是無所謂喜的,因爲他那時尚沒有什麼感情和意識。第二件事是極樂的事,當事者可以盡情的享受。但是自然規律最終把人推到死亡的路上來。既然死亡也是自然規律,按說,當事者也應當高興纔是。但大自然又是那麼冷酷,它往往要死者受盡痛苦的折磨再死去,這種痛苦有身體的,也有精神的。身體的痛苦自不必說,有些人在死亡的過程中還要掙扎幾次,直到再沒有什麼力氣掙扎的時候才斷氣。精神方面,則是對於人世和親人的留戀。即時活在世界上已經萬念俱灰的人,也並不是很高興地死去的。
卞氏現在是什麼感覺,別人是體會不到的。只有她自己在生死界上朦朧地感覺到,自己還有一個女兒,雖然母女已經多年沒有見面了,但是愛孩子的天性,還像魔鬼一樣折磨着這個將死未死的半昏迷的可憐女人,她——她必須見到自己的女兒才離開人間。至於身體,她已經漸漸地失去知覺了。她的靈魂的一半已經邁進了冥府的大門,單等女兒回來,她就可以將另一半也挪進冥間了。
還有李曉軍的同母異父的弟弟,那個才十歲的孩子,好像早熟似的,爲母親的將死哭哭啼啼。他不知道自己的啼哭會給母親造成多大的痛苦。
卞氏臉上的皺紋漸漸地舒展開了,臉色也好像變得紅潤了。她還不時地睜開眼睛,嘴角出現了淺淺的微笑,雙脣間也能發出微弱的聲音了。
李曉軍和卞氏的第二個丈夫龍兒都認爲卞氏已經脫險了,籠罩在他們心上的烏雲漸漸地散了開來。龍兒相信命運。他自己過了多年的光棍生活,自以爲毫無希望了,可是在三十多歲上,好運突然降臨到他的頭上——卞氏投入了他的懷抱。從此他有了盼頭,他可以過一種有家有業的生活了。果然,不久妻子懷孕了,又生了個男孩子。從此村裡的一些勢利眼就對他刮目相看了。他相信命運之神的心地是好的,他好不容易娶來的這個善良的妻子是不會輕易離他而去的,儘管妻子的身體很不好,可是壽命的長度有時候跟身體的好壞沒有多大關係,多少身體虛弱的老人活到七八十歲呀。
然而在這樣高興了一陣之後,情況便發生了變化。到了下午,卞氏又昏迷了。她的臉上又變成原來的樣子了,不,比原來可怕得多。那是一張變了形的臉,這張臉只有在《聊齋》裡才能看到,它慘白慘白,沒有了任何血色,就像冬天寒風凜冽的時候慘白的日光。
龍兒和李曉軍的心又懸起來了。李曉軍聽人說過,人在將死之前會忽然變成好人似的,那麼上午母親的好轉不過是一次迴光返照罷了。
他焦急地出門望了好幾次,然而一直到太陽落山,李馳華還是沒有回來。這叫他十分沮喪。“姐姐,難道你真的變了嗎?無論怎麼說,媽媽生了我們呀。”他在心裡說。但是不久就放棄了這種猜疑:“不會的,姐姐不是那種人,不是,她是一個有良心的好人。也許有別的原因,或者路上發生了什麼
意外的情況。”
不久,方雲漢、王博和文海波來了。他們預先知道李曉軍的母親病情很重,於是各自拿了一點東西來看病人。王博買了一斤紅糖,文海波捎來二斤雞蛋,方雲漢捎了二斤油條,是四嬸給他的。
他們放下東西,各自找板凳坐下,臉上也都籠上一層沉重的雲。健談的王博也一句話不說了,只是一個勁兒地抽菸。方雲漢小聲問了李曉軍幾句什麼,李曉軍用眼淚作了回答。
這時,卞氏突然翻動了一下身子。這一動作是她多日沒有過的,因爲她的力氣已經枯竭了。大家立刻湊了上去。只見卞氏面部痙攣起來,從表情上看,她已經痛苦到了極點。方雲漢是個容易傷感和動情的人,他不能理解,大自然爲什麼這麼冷酷,讓一個生命垂危的好人還要受這麼大的罪。他的心痙攣起來,他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流出眼眶。
卞氏沒有一下子死去,卻深深地送出一口氣來。大家的心情便又稍微舒緩了一點。
這時候,最焦急的還是李曉軍。他一會兒出去眺望一下,一會兒又回來看看母親的臉色,這樣反覆了多次。
卞氏突然又有了異常的變化。也不知道她那早已枯槁的虛弱的身體究竟是哪來的力量,她做了一個垂死掙扎的動作,整個身子一下子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形狀。她瞪大眼睛,裡面放射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光芒。口張得大大的,做了個發“啊”的口型。
幾個人都慌張起來。
就在這時,從門外闖進一個女子的身影。
她慌忙來到卞氏的身邊。
卞氏見到自己的親生女兒了,已經枯死的眼睛一亮,接着溘然長逝。
李馳華痛苦失態地撲到母親的身上。
“媽媽呀!”她發出駭人的痛哭聲,“你的命怎麼這麼苦呀。你才四十幾歲的年紀,就早早地離開了我們……”
李曉軍將姐姐拉了起來。
李馳華頓足捶胸,就像瘋了一樣,又撲了過去。“媽媽呀,爲什麼我剛剛來到你就走了呢?我對不住你呀!”
方雲漢、王博和文海波都陪着流下淚來。
但是,善於怪想的方雲漢違揹人之常情,不合時宜地聯想起李馳華原來的樣子。她那莊重而灑脫的風度,那女革命家的氣質,在方雲漢的記憶中是十分清晰的。他佩服她,雖然對她也不是沒有看法。可是今天,李馳華在巨大的痛苦中,形象完全變了,她只是個一般的婦女,她也有一般女人所具有的那種喜怒哀樂,她在巨大的悲痛中也失態了。
當方雲漢這樣聯想的時候,另一根無形的鞭子也在抽打他的心:“人家正在痛苦的時候,你卻想這樣的事!”於是他的心又回到眼前的悲哀氣氛中了。
卞氏已經駕鶴西去,從此她擺脫了人世的任何痛苦和煩惱,到另一個世界享受永恆的清福去了。爲着節儉,李曉軍姐弟倆匆忙中找人做了一口薄皮的棺材,找了幾個主持殯葬的人,將卞氏葬在李家老林。
李馳華姐弟倆和龍兒,在讓那巨大的痛苦折磨得麻木之後,便不再有什麼感覺。失去了母親,李曉軍不可能再到龍兒家吃飯了,因爲他跟那個家庭已經沒有了任何關係。此後的幾天,姐弟倆住在空蕩蕩的老宅子裡。
現在,身爲姐姐的李馳華,不得不爲自己的弟弟考慮一下下一步的生活道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