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方雲漢就到縣委組織部報了到,接着賈文斌把他分配到工業辦公室工作。分管工業的副書記吉月武叫他先在家裡休息幾天,準備準備,過幾天再來正式上班。吉月武態度有點冷,辦公室裡的其他人員也不熱情。方雲漢是個粗人,沒在這些細節上考慮太多,回家後立刻被一種熱烈的氣氛包圍了。
方雲漢調入縣革委工業辦公室的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了鳳山中學,傳遍了全縣城。農村裡也有好多人知道了。來訪者絡繹不絕,叫他應接不暇。
“嘿,方雲漢,你進了縣革委,這是我們的大勝利呀。我們叫左軍和李俊臣一夥壓了這幾年,好不容易出了這口氣,大院裡總算有我們的位置了。可你知道嗎?”一天下午,吳夢溪和”大牯牛”、劉晴光興高采烈地來祝賀的時候,吳夢溪首先說了這麼一通。
此話叫方雲漢莫名其妙,他用奇怪的目光望着面前說得極爲認真的吳夢溪。“什麼事?知道什麼?”他問。
這時候,杜若上課去了,杜若的媽媽抱着安兒在校園的路上玩,平兒牽着她的衣襟,圍着她轉。方雲漢已經向學校交代了工作,班裡的學生們也爲他舉行了歡送會,所以能夠自己在家裡呆着。吳夢溪一面轉動着褐色的眼珠子,一面很神秘地說:“你知道,我爲你的調動當了無名英雄啊。”他立刻閉了嘴,看那表情,好像剛纔的話沒說似的。
“你說呀,一個屁放一半夾一半,叫人難受,你自己就很好受?”劉晴光白了吳夢溪一眼,用帶尖兒的聲音罵道。她將兩隻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水滸》中的孫二孃。
讀者不要以爲這句罵讓吳夢溪受不住,不會的,他的臉皮厚得三刀砍不透。況且,罵他的這個人也跟他有些私情。像吳夢溪這類人,不管是年輕的,還是年紀大的,只要是接受他的女性,能夠滿足他的要求,他都會幹的。劉晴光也是這樣,雖然”大牯牛”有足夠的精力使她快活,但她是一個慾壑難填的娘兒們,總覺得還是缺少點什麼,免不了要從吳夢溪這位花花公子身上找點刺激。
“真要我說嗎?你知道,我不是那種好表功的人呀。我半夜三更找藍書記,替雲漢說了多少好話呀。”吳夢溪煞有介事地說。
“你最好別給雲漢說好話,你越說人家對他印象越壞。”劉晴光撇着嘴說,然後看了一眼方雲漢。
多少次教訓,已經使方雲漢知道吳夢溪是個好說謊的傢伙,因此對他的話就不當回事了。
但是劉晴光的態度,也並沒有給他多少好感。67年她因爲沒能進縣革委得了神經病的事,至今在他腦子裡清清楚楚,這一次她這麼殷勤,怕還是有些想法。
果然,劉晴光露出自己的動機,她對雲漢說:“雲漢這一次又回到縣革委,這是很不容易的事呀。你別忘了大家對你的期望,要爲大家辦點事呀。”她的話,貌似老師或長輩的親切叮囑,但云漢非常明白其中的內涵。
第二天,師範教師林飛和原縣革委委員於之春也來了。林飛就像一位理論家,講演似地說:“雲漢應該明白,政治家不是代表個人進入權力機關的,他們是爲某一階級、某一集團的利益活動在政治舞臺上的。所以你這一次重返政界,不能就認爲這是縣委給你自己一個人的權力,你應該代表大家的利益。‘一打三反’和清查‘5。16’運動,實際上是一派整一派。被整的這一派就像地富反壞右一樣受到專政,影響了升學、招工和納新提幹,造成一些嚴重的社會問題。你這一次上臺,要爲這些人說話辦事。”他用的是比較標準的普通話,抑揚頓挫,很有
音樂感。說完後,他從衣袋裡掏出一盒紅金牌香菸,抽出一支,將一頭就書桌上磕了磕,使它結實一些,然後用上海出的精緻的氣體打火機點上,貪婪地抽起來。
方雲漢注意到林飛那焦黃以至發黑的左手食指和中指,那是他抽菸過量的標誌。這個人看起來像個很有氣質的理論家,但是他在爲人上卻有些缺陷,別人在抽菸的時候都是遞給他一支,他則從來不懂這樣的禮尚往來。因此,方雲漢心理上對這個人很矛盾:佩服他的好學精神和知識的淵博,但厭惡他的小氣。
方雲漢還沒有來得及表示態度,眼裡滿是紅筋的原縣革委委員於之春便接上了:“林飛說的很有道理。方雲漢,這一次你可不能就像過去那樣聽不進大家的意見了。你一向做事,從來不把自己看成大家的代表,老是由着自己的心性。像你的婚姻……”他忽然感到自己這句話說得不合時宜,便立刻收住了,並且往門口望了望。恰巧這時杜若回來了,手裡還拿着備課簿和腳本,右腮上有一抹粉筆面子。
她掃視一下在場的幾個人,勉強打了招呼,便到牆角處的臉盆裡洗了兩把臉。
“雲漢,我一上午上了三節課,累了,你做點飯吧。”顯然她是在拐着彎下逐客令,因爲她平日很少叫方雲漢做飯。
方雲漢對妻子有些不滿。他是個要面子的人,怎麼好叫人家看不起呢。於是沒好氣地說:“等會兒吧,我們有點事還沒商議完。”
在場的幾個人都是精明人,見此情景,便告辭走了。
方雲漢送走了他們,覺得很不是滋味,回來後悻悻地數落杜若道:“人家兜你是大家出身,很懂禮節,我是窮人出身,沒有家教,可我看你剛纔的態度,也不像那麼回事。”
杜若本來帶着氣,經雲漢這樣一刺激,便像一包炸藥一樣爆發了:“還說呢,你看看,你交的都是些什麼人?”
“那你說他們是什麼人?”
杜若說:“吳夢溪是個什麼人?誰不說他是壞人?你想想,你哪一次吃虧跟他沒有關係?一個大案,就是他憑空編造出來的,迫害了那麼多老幹部。本人又流流氓氓,不幹正事。劉晴光是你的老師不錯,可這個人你不是不瞭解,原來一直是整人的,後來因爲亂搞男女關係,叫胡言森離了,她因爲對胡言森懷恨在心,纔起來造反的,她造反也是爲了當官。‘“大牯牛”’我就不用說了,光男女關係就臭得一樣。林飛,看起來很體面,可人家說,這個人在‘一打三反’中咬人像瘋狗——雲漢,人說要慎交友,可我發現,你老是不注意,把壞人當成好人。就這樣下去,你還會吃虧的。”
方雲漢知道妻子的苦衷,想到多年來她爲自己受的苦,心也就軟了,火氣也自退了下來。但是他總覺得杜若不理解他。於是他解釋道:“我也是沒有辦法,剛纔來的這些人是有些毛病,可他們都是我同派的,他們畢竟也是同情咱們的。他們跟郝爲國那一夥人不一樣。要是連這些人都拉不住的話,我還有人嗎?”
杜若沒有原諒丈夫,繼續教訓他道。
“一個‘一打三反’你還沒有看出來嗎?什麼派不派?哪一派裡面沒有好人和壞人?凡是站在你這一邊,在你面前說好話的,就都是好人了?我真沒有想到,你吃了那麼大的虧,到現在還沒有接受教訓。”
兩人正在爭執的時候,趙一志進來了。這使方雲漢和杜若都感到愕然,因爲除了工作上的接觸以外,他從沒有來過這裡。
“有什麼事嗎?”杜若冷冷淡淡地問道。她一時想起了他們整人的劣行。
趙一志臉上帶着笑
容——一種強裝出來的笑容,張開口,露着滿口的黃牙,用沙啞的嗓子說:“祝賀了,方雲漢!”
這句祝賀語像巫婆的咒語一樣,叫方雲漢打了個寒噤。杜若也討厭地望着趙一志,猜測他來的目的。
“有什麼可祝賀的?趙老師,你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呢?你平常總是說,革命者不是爲了自己升官發財,是爲了解放全人類,爲大多數人服務呀。今天雲漢進縣革委也值得你祝賀?”杜若語帶譏諷。一面搬個凳子讓他坐下。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方雲漢這一次調到縣革委,可以更好的爲黨工作。按照他的能力,他應該調到縣革委,在那裡可以充分發揮作用。”趙一志不無誠意地解釋道。一面坐下,點火抽菸。
方雲漢對他的解釋並不相信,但是他又是那種經不住兩句好話的人,再大的仇恨,當對方說幾句好話之後,立刻煙消雲散。於是他喜滋滋地默認了趙一志的奉承。
趙一志又有份地向方雲漢說了些恭維話,便回去了。臨走時解釋說,本來他應當跟胡言森書記一塊兒來的,因爲胡有事,他便代表他來了。
趙一志走後不久,又斷斷續續地來了一些人。其中有單碩、宋仁初、呂斯坦等老師,還有老校長錢中嗣。他們是懷着一種很複雜的心態來看雲漢的,一方錨雲漢重新進入縣革委會感到高興;另一方面,他們也有些擔心,他們知道方雲漢的脾氣,弄不好還要栽跟頭,因此他們極力勸雲漢要謹慎行事。
老師們走後,又來了幾個年輕女職工,其中當然有校醫黃麗萍。這是一位身量苗條的青年女子。她的面孔紅撲撲的,就像七月池塘裡剛剛開放的荷花。眉毛就像兩根翠鳥的羽毛,自然地貼在那雙明眸善睞的大眼睛上方。因爲美麗,自然她就成了吳夢溪獵取的對象。吳夢溪常常死皮賴臉地纏住她。儘管她就像對待一條狗那樣呵斥他,但他還是不死心,時時來騷擾她。有一次,吳夢溪溜到黃麗萍的宿舍,撲通跪倒在地,苦苦地向她求愛(他這一套是從外國小說裡學到的),弄得黃麗萍不知如何是好。他嘴裡說着肉麻的情話,眼裡流着不值錢的淚水,久久地不起來。後來有人來找黃麗萍,看見這出滑稽戲。善於機變的吳夢溪倏地站起來,拍打着褲子上的泥土說:“嗨,真是的,一進門就磕倒了,差點磕斷了腿。”黃麗萍哭笑不得。
自從方雲漢一家來校後,黃麗萍是跟杜若關係最好的一位女子。這一次聽說方雲漢要進縣革委,免不了要來看一看。
出乎方雲漢和杜若意料之外的是,陶秋花和她的情夫吳思金也來了,同時來的還有萬里芳——那個妖里妖氣的女人。吳思金和陶秋花好像全然不計較過去的恩怨似的,熱情地祝賀方雲漢再一次升遷。
就這樣,方雲漢每天都是門庭若市。方雲漢一時又暈暈乎乎,覺得自己已經死去的政治生命真的復活了。
這段時間,何天民帶着一些人駐到鳳河中學,他們表示只在這裡整理材料,並不插手鳳山的問題,鳳山的問題有鳳山縣委來解決。
文海波、王博、李曉軍、鄭子蘭等人都來看望他,預祝他在工業戰線上幹出個名堂來。王博私下裡又叫他頭腦要冷靜。他說,按照馬克思主義否定之否定的哲學思想來看,事物的發展不會一帆風順的,今天順利了,明天可能還有反覆。尤其在中國,上面朋黨之爭很激烈,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就像宋朝王安石和司馬光兩派的鬥爭一樣,你上我下,反覆多次,最終還是司馬光勝利了。
但無論別人怎麼說,方雲漢現在已經身不由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