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人的獵奇心理古今都是大同的。
但薔兒卻始終搞不明白。明明只是用布匹、棉花、絲線湊成的小東西,爲什麼顧娘子能獅子大開口地標上高於原料數十倍的價錢?明明也只是樣子好看新奇了點兒,又多了個畫着個古怪花紋還編着號的“小尾巴”,爲什麼客人漸漸多了起來?她也不明白,再受歡迎的東西娘子爲什麼也只做一個?那些與“小尾巴”上號碼相配的卡片又是怎麼回事?
要知道,苒苒布藝坊最小的鑰匙掛也要賣半貫錢,大件兒點的小動物或是繡花的靠墊都要兩三貫,差不多是自己的半個月的收入了。若是碰上用料昂貴的金銀線、珍珠之類的,那價格更是讓人咂舌!可就是會有貴婦人施施然走進店堂,坐在雅間裡喝着她端上的上等龍井,開口點名要它。
開店的前幾天,並沒有什麼生意。她曾經着急地要學隔壁鋪子上街去招攬客人,顧苒苒卻攔着不讓。偶爾有好奇的客人入店來轉轉,顧苒苒總是在一旁陪着說得天花亂墜,結果總是客人興奮地抱着自己選中的寶貝高興地離開,一點兒都不心疼自己的荷包。
大約一個月過後,便有慕名或者再度攜伴而來的客人了,慕名而來的客人聽聞店裡的商品每一個只獨一件,起初總是有些失望,但在轉過一圈之後,大半都是拿着紙袋子笑眯眯地離去。
但賣得最好的,卻果然如蘇晗之所說,是那些“不正經玩意兒”。它們的第一個客人是陪着母親來店閒逛的十歲男孩,他在百無聊賴之際發現了角落裡的黑眼圈花筒和嚇人木盒子,樂地手舞足蹈,當下央着母親買了回去。
沒過幾天,這個男孩又帶着幾個差不多年紀的朋友來這裡掃蕩了一番,“不正經玩意兒”正式在臨安孩童之間流傳開去。這些小東西的暢銷出乎意料,其帶來的效果也讓顧苒苒有些哭笑不得。
上門教訓的家長有之,被辣茶葉捉弄得涕淚橫流的私塾先生有之,直接斥責“有辱斯文”的儒生有之……
她在金錢與名聲之間掙扎了半天,還是從善如流地把最後一批貨品高價售空後,結束了這方面的生意。
她用這些東西賺來的錢,抵付了前三個月的房租,又把薔兒轉僱了過來,清結了第一批的原料款,居然所剩頗豐。趁着夏日遊湖人少,生意相對清淡,當下決定在豐樂樓擺酒席酬謝街坊鄰居和她的“風險投資人”——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有見過安雅焱了,那隻成天叫嚷着忙不過來的孔雀卻時常一臉笑容地出現在後門。
擺酒的請帖寫了還沒來得及發出,安雅焱就出現在了店鋪裡。他身穿一件象牙白的大袖對襟球紋長衫,笑吟吟地站在櫃檯前,用指節輕輕敲擊桌面,問:“掌櫃的怎麼不在呢?”
薔兒聽着聲音快步走出,見是他便抿嘴笑了笑,指了指左邊的雅間。他挑簾入內,卻看見顧苒苒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
他笑着把她叫醒,在她睡眼朦朧的時候遞上一張燙金請帖,翻開一看,卻是他在自己園子內擺酒開宴的邀請。
“怎麼平白無故地請起客來?”顧苒苒揉着眼睛喃喃地問,“我倒是還要給你送帖子請吃飯呢。”
“看來生意不錯。”他翻開她遞來的請貼,掃了一眼。
“你呢?爲什麼擺宴?”
“子晰沒有告訴你嗎?”安雅焱嘴角的笑容消失,肅容道,“我被釋褐授官了。”
顧苒苒一愣,眨了眨眼睛:“什麼褐……什麼官?”
“簡單的說,就是我從太學提前畢業有了官職了。”
“真的?!”她大喜,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看着他,“是什麼官?”
“從八品承奉郎、國子監主簿。”說到官名,他有些爲難地蹙了蹙眉。
她的笑容慢慢收起,望着他:“爲什麼你看起來不是特別高興?”
安雅焱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背手面對牆壁,輕輕地說:“小熙,我這是偷了別人的成果……”
顧苒苒不明白地搖搖頭:“我不是很懂這裡獲得官職的方式,你考試作弊了?哈哈,哪個學生沒幹過呀……”
他站在屋內半晌,再度坐下,爲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下,隨後閉着眼睛道:“我前些日子在斷橋邊的一家酒店裡和幾個太學生喝酒,酒後裝醉便在屏風上寫了首詞,五月太上皇趙構遊湖時,見了這詞便說,‘此詞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於是提筆改了兩個字,接着傳話:‘安雅焱才華特出,可准予提前畢業,授給官職。’所以便有了我現在這個官職。”說罷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她聽得懵懵懂懂,覺得這段情節似曾相識,便小聲地說:“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類似的故事……”
“不錯。它最初記載於周密的《武林舊事》,你應該是從金庸的《射鵰英雄傳》裡看到過。”
“天哪~”顧苒苒激動地在房中來回地走了幾步,“我還以爲那是編的,原來竟是真的。可是……”
她停下了腳步,望着他:“那個人……”
“應該是俞國寶。”
那個在桃花林遇見的俞國寶?
顧苒苒掩住了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眉眼低垂,盯着桌面上細細的紋路,平時溫和的表情全然消失。
她輕輕地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挽住他的手臂,問:“爲什麼?”
“爲什麼這麼做?”他搖了搖頭,“小熙,你不知道,即便是入了太學也未必就能在畢業的時候獲得官職。學院分上舍、內舍、外舍三個等級,每年一次的外舍公試是唯一進入內舍的機會,內舍又有校考和兩年一次的公試,只有二考皆優才能被直接釋褐授官,不然還是要通過省試或者殿試……”
“你覺得考務繁雜?但是你一定能行的啊,來這裡沒多久,就能考入太學……”
“不!”他再度用力地搖了搖頭,“最關鍵的是,如果按部就班,最短的時間也要三年……那太漫長了!所以我想試試捷徑!俞國寶的事蹟歷史上記載得很模糊,只說是淳熙年間,斷橋邊的一家雅潔酒家。所以我抱着試試看的心理,在一家可能的酒家屏風上寫了,用的是反覆練習過的瘦金體。其實也不曉得趙構何時會看到,只是試試運氣,沒想到……”
安雅焱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有着欣喜也有着愧疚還有着些許厭惡。
顧苒苒看着他蒼白清癯的臉,心裡微微泛着疼痛,不禁握住了他冰涼的雙手。
“小燊,你是要打算做什麼吧。”她聲音雖然輕微,語氣卻十分肯定。
他的手被驟來的溫暖和她的話語驚得一顫,隨即反握住她柔軟的雙手,許久纔開口道:“是的。我不想騙你,小熙,但我現在不想說我要做的事情。”
“我很早以前就覺得,你似乎做足了準備纔來到了這裡……果然……”顧苒苒嘆了口氣,“只是,我們雖比這裡多出了八百年的知識,但官場人心卻是永遠捉摸不定的東西,不管你要做些什麼,自己一定要萬分小心。”
安雅焱轉過頭緊緊盯着她的臉,終於笑了出來:“我會的。”他用力地捏了捏她的雙手,似乎是貪戀她的溫暖,最終卻緩緩放開了。
他如釋重負地站起身來,走出了雅間,說:“因爲有了官職,所以不能出面幫子晰管生意上的事情了,他最近有些焦頭爛額的,還以爲他會向你訴苦呢。”
“他倒是時常叫着忙不過來的,但我看他精神奕奕的樣子,還有閒工夫往我這裡跑,以爲他只是隨便說說的。”她無奈地聳聳肩。
“他爲什麼往這裡跑,你不知道嗎?”他調侃地回頭看她,眼中帶着笑意。
“哼,我現在可不考慮這些。”
“哦?”他笑着反問。
顧苒苒有些不自在地伸手擺弄着貨臺上的小兔子,眼神閃爍,沒有回答。
“你不喜歡他?”他追問。
“啊呀!”她羞惱地把兔子扔向他,被他一把接住。
“小燊,他是和我相差八百歲的古人耶!雖然長得好又有錢,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青樓歌館不說,家裡養了一大羣的小妾,還有個兒子!”她開始掰着手指數落,“即便這些統統都不是問題,你請我願地也可以考慮談個戀愛什麼的,但古人的思想裡有戀愛這一說嗎?能要求戀愛平等嗎?女人不都只是附屬品嗎?況且,他背後還有個什麼明州的老家,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上次元宵我不小心被牽扯進去,回來就躺了十幾天!你說……這是能列入考慮範圍的人嗎?”
安雅焱聽了扶着一邊的貨櫃笑得彎下了腰:“被你這麼一說,確實困難重重。”
“所以啦!他是一直對我很好……可是我好怕他哪天會以此來向我索取回報……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把一切的事情都用金錢來結算?小熙,你太小看子晰了,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上前幾步把兔子塞回她的手中,“而且……他後院的小妾,也已經都遣散出去了。”
顧苒苒微微張着小嘴看着他:“全部?”
他點了點頭,又笑着說:“他大概是第一次花這麼心思在女人身上……還真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你爲何……不給他機會試試看呢?若是給他個綜合評分,怕是全南宋也少有匹敵的。”
“是,是!安大人的建議我會考慮的。”她不願再聽他老王賣瓜似的吹捧,拿起了自己的請帖在他面前揮了揮,“你的帖子我收到了,我請客的那天,你也要來啊!”
“那是自然。”他接過帖子,低聲說,“小熙,謝謝你。那些事情告訴你了以後,我感覺好多了。”
她燦爛一笑,露出深深的酒窩,對他舉着手臂大叫:“加油!Come On!頑張って!A za A za fighting!”
“你會說的語言可真多。”他笑着對她揮了揮手,轉身邁出了店門。
顧苒苒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暗淡下來,手臂緩緩放下,追上去看着他遠去的背影,耷拉下了肩膀。
小燊,你怎麼忘了自己?你的綜合評分,也不低啊……
註釋:
關於歷史上俞國寶解褐授官其事,記載於南宋周密所著的《武林舊事》卷三,摘錄如下:
一日,御舟經斷橋,橋旁有小酒肆,頗雅潔,中飾素屏,書《風入松》一詞於上,光堯駐目稱賞久之,宣問何人所作,及太學生俞國寶醉筆也。其詞雲:“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泠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裡鞦韆,東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取春歸去,餘情在,湖水湖煙。明日再攜殘酒,(“再”宋刻“重”)來尋陌上花鈿。”上笑曰:“此詞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因爲改定雲:“明日重扶殘醉”,則迥不同矣。即日命解褐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