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他的身體重重地落在了龍井邊的草地上時, 心中涌起的是一片狂喜。睜開眼睛,看到了混凝土的磚牆,和人工雕琢過的井口。手掌下泥土的觸感是那麼的真實——他回來了!
一個翻身坐起, 除去身上累贅的外袍團在手中, 安雅焱順着下山的小路快步而行, 邊走腦海中邊盤算着接下來的去處。
穿越回來的法子本也就是一試, 沒想卻真能成功。一肚子的欣喜, 怎麼也壓不下去,步子越走越快,終於忍不住奔跑了起來, 下意識地,就往Z大的方向奔去。
是不是先打個電話?
不曉得詩詩的寢室換了沒有?
失蹤了一年, 同學們看到他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啊, 上海那邊也應該先報個平安。
不, 不,電話裡又怎能說的清楚, 還是見面後再慢慢靜下細說。
不管怎樣,總算是回來了。
他一口氣跑到車站,跳上了一輛公交,站在車廂正中大口地喘氣。車子開開停停,他的情緒漸漸冷靜下來。等到下了車站在Z大大門口, 望着來來往往的學子時, 他的心裡竟泛起些近鄉情怯的味道了。
希望能遇上個認識的同學, 先告訴他這一年來的變化, 又希望誰都別認識他, 讓他先找到詩詩再說。
緩步走入校園,找了個空着的石凳坐了, 沒讓他掙扎多久,遠處走來的兩個人正是他的熟識。
他倏地站起身,笑容剛剛綻放在嘴邊,便已凝結。
那兩個人,手牽着手,神情是那麼的親暱。
那兩個人,在他離去之前,還不曾互相認識。
那兩個人,一個是他這八年來的最愛,一個是他相識十幾年的老同學。
他攥緊了雙手抵着粗糲的石桌桌面,那分明的痛感在反覆提醒他一個事實——一年的時間雖然不長,卻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安雅焱緊抿着嘴脣,強迫自己慢慢坐下,移開了雙眼。
那兩人慢慢走近,女孩身材修長,容貌清麗,顧盼的雙眸一轉,在安雅焱的身上頓了頓,便帶了幾分詫異。她拉拉身邊的男孩,悄聲說了幾句。
那男孩順着她的目光看來,眯了眯雙眼,挑眉而笑,對着女孩說了幾句,便牽着女孩的手大步走來,邊走邊大聲道:“安雅燊?!你怎麼會在這裡?”
安雅焱擡頭望向兩人,他們的臉上都帶着幾分驚喜,絲毫沒有愧疚,表情十分自然。
“我怎麼會在這裡?”他低聲地重複了一遍,扯着嘴角道,“我在這裡讀書啊……”
“哎?你不是退學了嗎?”那男孩脫口而出,看見他嚴肅的表情又訥訥地補充道,“我也是聽說的……”
安雅焱不語,盯着兩人一直握在一起的手看了一會兒,又擡頭看着那女孩。女孩眨着眼睛帶着些疑惑,暗暗地拉了拉身邊人。
那男孩拍了拍腦袋,道:“啊,對了,這是樑佑詩,你們認識的吧?現在是我女朋友啦。”
認識?何止認識?他再度扯了扯嘴角,按捺住有些沸騰的心緒,又向那女孩看去。
那女孩被他看得有些怯怯,飛紅了雙頰道:“安雅燊,你還記得我吧?我們以前一起在羅老師那裡補過課的。沒想到你和秦垚竟是初中同學。”
安雅焱望着她,表面上神色平靜,腦海裡卻漸漸混亂起來。這是怎麼回事?詩詩看到他一臉的生疏,她是個很率真的女孩,說個謊話臉都要漲的通紅,今天這出如果說是做戲,那也太地道了吧?更何況……她對他又何必要做戲?即便是在這看似無盡頭的枯等中,變了心意,他也不會責怪她的。
她知道的。
想着想着,他的眼神漸漸變得悲傷起來,樑佑詩被看得有些手足無措,往秦垚的身後躲了躲。秦垚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擋住了她,又問:“你最近在做些什麼?我們好久不見啦?幾次同學聚會也不見你來。”
安雅焱收起視線,勉強笑了笑,問:“老張、大熊他們還好吧?的確是挺長時間沒見了。”說罷又轉頭對樑佑詩道,“我和秦垚不僅僅是初中同學,我們小學到高中都是同學,還做過2年同桌……”
他的話還沒說完,秦垚就插話道:“嘿嘿,兄弟,說什麼呢?你高中可是悄悄地考去了J附中的理科班,放棄了直升的,活活把班主任給氣的。這個時候可別把我們同學的時間又加長了啊。”
安雅焱的臉色一變,問:“我高中去了J附中?”
秦垚一愣,撓頭道:“你不會連這個也忘了吧?”
他心神混亂,也顧不得其他了,轉身走到樑佑詩跟前,把心中想了千萬遍的臺詞柔聲說了出來:“詩詩,我回來了……我……我唱首歌給你聽好不好?”
樑佑詩看看他又看看秦垚,一臉的莫名,她向後退了幾步,對兩人搖搖手,“我還要上課,先走一步了哦。”隨後一路小跑地離開了。
秦垚追在她身叫了幾聲,又回頭看看呆愣愣站在那裡的安雅焱,打了個招呼也離開了。
只剩下他一個人。
一個人在這熟悉又陌生的校園中,如置冰窟。
(二)
“安雅燊,唱首歌給我聽吧。唱首歌我就不生氣了。”
“安雅燊,你也曾經這樣唱歌去哄別的女生嗎?”
“安雅燊,我最喜歡的,就是你的聲音。”
她的聲音如珠般跳躍,輕輕地敲打着他的心扉。他看着她清澈的坦白的雙眼,嘴角噙着微笑,用他那好聽的聲音鄭重地承諾道:“詩詩,那我以後就只爲你一個人唱。”
“小燊,你要真的想謝我,等身體好了,就唱首歌給我聽吧。”
“小燊!”
安雅焱在牀上慢慢睜開了雙眼,或許是因爲宿醉,他整夜整夜地做夢,連深深埋藏的記憶都看得清清楚楚。
樑佑詩……再度想起這個名字,已經陌生得連自己都不相信了,那個曾經銘刻在他心上的人,如今只留下了一道模糊的影子。爲什麼會在今晚,夢見她?
他一手撫着欲裂的頭,一手支撐起身子,趿鞋走到桌子邊上。暖壺中的茶早就涼透,一口灌下,卻讓他的神智清醒了許多。
是了,最初的那個約定已經消散在歷史的洪流裡,沒留下一絲的餘燼,那道模糊的影子也終將在記憶中淡淡退色吧。在這裡這麼些年,他的一言一行都幾乎融入了這個朝代,已經好久沒有夢到那些仿若前世的影像了。
昨夜元宵燈會,帶着蘇瑋逛了半宿,送他回府時卻聽聞蘇晗之仍未回府,他猜想着莫非他是去唱那首練習了許久的《青花瓷》去了?想那顧苒苒遊移了這麼些時日,趁着佳節的喜氣,這兩人之間的曖昧說不準就成了事實,也算是……了卻了他的一樁心事。
雖說有種鬆口氣的感覺,但夜歸山濤園時,望着滿園的冷清,想起曾經在鳴瑟樓借酒高歌的那一曲《盛唐夜唱》,想起那時顧苒苒眼中對他閃過的期盼,他的心還是隱隱作痛起來。啓封了一罈好酒,他獨自坐在樓中,對着窗外的明月自斟自飲。想着那時滿場的高朋,俏麗的紅顏,又有幾人能知他的心思?他那可嘆又可笑的心思啊。
他喝喝笑笑也不知什麼時候便醉了過去,本想醉了求個心神清淨,不料卻翻出了這麼久遠之前的記憶……
他揉了揉兩側的太陽穴,走至窗邊,推開窗扉。窗外晨色漸起,大街上稀稀落落的叫賣聲,在這安靜的清晨分外清晰。也該整理整理儀容去中書省當值了。今兒是元宵後第一天上班,少不了一番公事上的應酬。晚上還約了小喬和柳依依商討接下來計劃中的幾個重要步驟。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想把心中的鬱結嘆入這清晨的空氣中。
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便不要在途中左右他顧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小喬端着水盆盈盈站在門口。
“安大哥,你醒了?”她笑着邁入房中,在桌上輕輕放下水盆。
“怎麼是你?”他有些吃驚,“銀河呢?”
小喬掩嘴吃吃笑道:“看來是還沒醒,今兒纔是十六,銀河怕是還沒上工吧?”
安雅焱失笑道:“確實有些頭痛,那你怎麼在這兒?”
小喬眼波一轉,道:“昨夜是誰酒醉後鬧了大半夜的?服侍你睡下後,我可沒這力氣再趕回去了,就着客房才歇了一會兒的。也睡不踏實,便起來看看你酒醒了沒。”
他皺了皺眉,低聲說:“勞煩你了。”便就着水盆洗了把臉。
小喬看着他不冷不熱的態度,心裡有些煩躁,他們倆相識已經數年,當初也是她把他引薦給了公孫大娘。他辦事冷靜果斷,對某些大局發展預估的精確度讓人驚歎,很快便在靈犀閣內佔據了重要的一席。公孫大娘記着她的舉薦之功,也曾經數次若有若無地暗示她,期待兩人能結爲連理。畢竟他崛起的速度過快,且生平事蹟無從查找,彷彿憑空躥出來似的。而小喬自小受公孫大娘撫養,感情似師徒又似母女,是靈犀閣的接班人候選之一,若是能通過聯姻把安雅焱結結實實地綁在靈犀閣這條船上,也能安撫不少元老們對重用他的不滿情緒。
想到這裡,她禁不住開口試探道:“昨夜安大哥醉酒,反覆唱着一首曲子,我聽着覺得曲調很是婉轉別緻,但昨夜聽得有些斷斷續續,不如安大哥把詞曲教授於我吧。”
安雅焱身形一頓,斂眉而坐,房中靜謐了半晌。小喬看着他常掛在嘴角的微笑,漸漸消失地無影無蹤,忽然覺得有些不安,又道:“若是不方便……”
他看了看她,又笑了起來,道:“這首曲子叫《青花瓷》,的確很動聽,可惜,我已經把它教授了別人,便不能再給你了。”
小喬點點頭,選擇了沉默。
安雅焱踱步至窗口,冬日暖陽已經灑在了窗子上,透過窗格輕撫着他的眉眼。他閉起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喃喃道:“原來我昨夜已經唱過那首曲子了,可惜……”
他轉過身,對着小喬展開他溫柔的笑,道:“你昨夜前來,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小喬道:“是大娘讓我提醒你,中書省的楊大人已經通過他的小妾對靈犀閣示好了,今天你去時可以和他先接觸起來,以便日後的行事。”
“楊大人嗎?”他低頭想了想道,“我知道了,勞你特特過來一次了,我讓人駕車送你回去吧。昨夜……麻煩你了。”
小喬笑了笑,心中反覆念着的話語最終沒有說出口。
是呀,只是一句傳話,又何必特特來走一次。她的心意已經不再含蓄,只是對面的那個人,故意視而不見罷了。
安雅焱在屏風後披了件外袍後,走出屋子,在門口對呆呆站着的她笑說:“還不快走?我可擔心誤了點卯的時辰。”
陽光照進來,在他的身上形成了一圈光輝,那一瞬間,他看起來竟有些透明。
是那麼的……不真實。
(三)
選擇離開,就再不能回頭。
他有些欣喜又有些哀傷地看着顧熙寧臂彎裡,那一雙有力的手。
手的主人神色有些緊張,微翹的嘴角卻透着堅定。
他張口想跟他再說些什麼,轉而只回應了一個微笑。
罷了,罷了。
我的到來,說不定就是爲了撮合這兩人
小熙交給你,我很放心。
“咄!莫要遲疑!有舍纔有得!”身邊那和尚肅聲斥道。
他閉了閉眼睛,轉過身,看着那一泓清碧的泉水微微泛起漣漪。
手上的銀針,毫不遲疑地紮了一下去。
到底是怎麼回到了這裡,安雅燊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或許是太慣了山青水綠的生活,下山後在馬路上走了沒幾步,呼吸就開始不順暢,接着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不得已靠着電線杆緩緩坐下,雖然並不是條熱鬧的馬路,但已有行人側目而行了。
他猛咳了一陣,終於緩下來喘了幾口氣。靠着電線杆,望着馬路上偶爾飛馳而過的車輛,想着過去幾年的點點滴滴,若不是手上的傷痕仍在隱隱作痛,真像一場清秋大夢。
常人夢醒後,不過談笑幾句便拋諸腦後。而他今後又如何自處?
樑佑詩是再不要提,自己父母那邊,離開之前已經呈分居狀態,上次穿回來更是各自組建了家庭,今次會變成怎樣?他連想都不願再想了。
——如此說來,似乎無處可去。
他大笑了起來,邊咳邊笑,笑到直不起身,笑到眼角泛出了淚。
恍惚間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你……沒事吧?”
他擡起頭,陽光強烈地刺入他的雙眼,一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下一秒,他的世界便沉入了黑暗之中。
再度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牀單,牀頭還站着一位身穿白色長衫的護士,正在拿着記錄板寫些什麼。
他的身子一動,那護士便察覺到了。看向他笑着說:“你醒了?知道你在哪裡嗎?”
他側首看了看吊在一邊的掛水,無力地笑道:“那當然是在醫院裡。”
護士道:“你是救護車送來的,也不知姓名年齡,現在意識可清楚了?有力氣的話不妨告訴我吧。”
他盯着天花板,沉默不語,護士以爲他的神智尚不清楚,也不急着追問,收起記錄板,輕輕道:“那你先好好休息吧。時間到了自然有護士會來幫你換水。”
話音剛落,病房門外便穿來一陣響動,那護士聽了又對他笑道:“是查房的時候到了。這個病區的主治醫生姓王,你的病牀醫生姓顧,那天急救你的也是顧醫生。”
他無意識地點點頭,目光有些茫然地轉向病房門口。
他的病牀靠窗,是最裡面的一個,靠門的幾個病友都紛紛坐起等醫生查房,病房門開時,只看到幾個身着白大褂的身影接連走了進來,一個一個病牀地問診。
他慢慢轉過頭,看向了窗外,天空是灰濛濛的一片,沒有陽光。
若是醫生再問姓名,我到底是安雅燊,還是安雅焱?他琢磨着這個問題,嘴角掛起玩味的笑容。
“十二牀,醒了嗎?知道自己的姓名、年齡嗎?”一個年輕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
他緩緩地轉過頭來,看到一個纖長的身影站在他的病牀邊,雖然她的身邊還站着好幾個醫生,雖然他們都穿了同樣的衣服,她無疑是其中最突出的一個。
她那潔白的大褂上掛着統一的胸牌,牌子上分明寫着“顧熙寧”三字。
那一瞬間,他甚至都懷疑自己的意識是否尚未清晰。
他緩緩地笑了出來,用他好聽的聲音輕輕道:“我的名字是——安雅燊,顧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