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除夕, 姜稚衣一大清早便被院子裡熙熙攘攘的笑鬧聲吵醒。
瑤光閣裡當差的下人都知郡主冬日懼冷貪睡,初醒時尤其不喜吵鬧,清早灑掃從來都是輕手輕腳, 只除了一年到頭的這一日。
辭舊迎新的日子,大家都憋不住喜氣, 全院上下大到屋瓦、小到犄角旮旯又都得掃除, 還要貼窗花、掛桃符, 早時候有一年他們一邊忙活一邊說笑,不小心吵醒了郡主,卻沒想到郡主起身後非但不生氣, 還說除夕就是要熱熱鬧鬧的,今日誰最熱鬧,誰得的壓祟錢便最多。
他們私下彼此一打聽,才曉得郡主的母親就是在正旦凌晨故去的,想來除夕到正旦這兩日多給郡主添些熱鬧喜氣, 可令她少記起傷心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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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之後,每年這一日, 大家便都肆無忌憚嘰嘰喳喳。
姜稚衣在笑鬧聲中起身,看着滿院的喜慶,可惜着舅舅今年這一趟差事出得不巧,趕不回來過年,驚蟄也不能陪在她身邊。
前些天新縣傳來了驚蟄的近況,說她傷勢好轉許多,雖還不能下地走動,但在榻上活動已是不礙了。
另還有一樁喜事, 聽說驚蟄與那醫館裡一位學徒看對了眼,竟都不必她派去的婢女時時貼身照顧, 常由那學徒代勞了。
姜稚衣派人提前送了壓祟錢過去,連那學徒的份兒一道給了。結果那學徒不收,說怕驚蟄以爲自己瞧中了她的家世。
姜稚衣聽說消息樂了好一陣,盤算着等驚蟄好全便給兩人做媒,到時她與阿策哥哥應當也定下了親事,便是雙喜臨門。
心想着這些,忽見穀雨匆匆進來回報:“郡主,小佛堂那邊出了點岔子,護衛發現夫人喬裝改扮成僕婦想混出府去,不知要做什麼。”
姜稚衣正想得和和美美呢,被這一打岔,登時興致全無,蹙了蹙眉:“現下人呢?”
“郡主放心,護衛已將夫人送回小佛堂了,只是夫人這會兒一直在罵,這大過年的……”
想也知道她這舅母罵起人來多難聽。好好的日子,人家護衛平白受一頓罵也是糟心。
姜稚衣煩不勝煩地嘆了口氣,決定去料理料理這事,攏上斗篷出了院子,坐上步輿往北面小佛堂去。
到了院外,還未進門,便聽到一陣咬牙切齒的痛罵——
“這小白眼兒狼,害我們母子分離兩月之久,連除夕都不讓我們見面,還叫侯爺也回不成京……自己死了爹死了娘,便看不得人家一家團圓……!”
“阿兄下獄也定是被她所害……我現下出不去,你想辦法去康樂伯府傳信,告訴阿兄是這丫頭要搞垮我母家,故意設計陷害他……”
“舅母拜了兩月菩薩,怎的菩薩沒教您,凡事別把自己想得太要緊?”姜稚衣一腳跨進了佛堂。
鍾氏打了個哆嗦,坐在蒲團上回過頭去,一驚之下踉蹌着撐地爬起。
“你——”鍾氏跌撞着走上前來,被護衛隔在姜稚衣一丈之外,“我要見侯爺,我要見我兒子……我要見康樂伯!”
“舅母想見的人倒不少,可惜他們未必想見您。”姜稚衣看着她,面露同情之色,“您爲大表哥深謀遠慮,精心籌劃,大表哥當初病癒之後去的第一個地方卻是燕春樓,半步也不曾踏進這佛堂,您心心念念着康樂伯爲您去聖上跟前求情,可康樂伯聽說您被關禁閉,明哲保身還來不及——”
“我是沒爹沒孃,但您的一家團圓,看着也不過如此呢。”
“你、你不必在這裡逞口舌!不過是你攔了我送去康樂伯府的信,攔着你大表哥不讓他來見我……”
鍾氏說到這裡,似想起什麼痛心疾首的事,顫抖着拿手指着她:“你個小白眼兒狼,才與那沈元策好上幾日,居然支使他打斷你大表哥的腿……這麼多年,你大表哥與你同個屋檐長大,待你掏心掏肺,竟還比不上一個外人與你兩月的情分!”
姜稚衣眨了眨眼:“我與沈少將軍何等情分,舅母三年前不就知道了嗎?”
“什麼三年前……?”鍾氏一愣,“我知道什麼……”
一愣過後,又像是反應過來:“你竟三年前便與那沈元策有了苟且?!好啊,等我告訴你舅父,看他怎麼打斷那沈元策……”
“舅母這齣戲倒是演得不錯,”姜稚衣讚賞地上下打量着人,“您三年前偷偷給我與沈少將軍使的那些絆子,我可都記着,您大可去同舅父說,到時我們對峙一番,看舅父是覺得我這外甥女出格,還是您這妻子惡毒。”
鍾氏愣在原地半晌:“……我三年前給你使什麼絆子?你休要在這裡血口噴人!”
大過年的,姜稚衣也懶得再與她理論下去,嘆着氣道:“隨您怎麼說吧,今日來這趟,一是同舅母拜個早年,二是提醒舅母,您喊破天也無用,這佛堂,您是出不去的,不如省點力氣少罵兩句,還能在菩薩跟前積點德。”
被鍾氏鬧過一場,姜稚衣無端端吃了一肚子氣,用午膳的胃口都沒了。
其實原本除夕這等日子,讓他們母子團個圓也是無妨,畢竟她與阿策哥哥都快說親了,這對母子也生不出什麼幺蛾子了。
可偏偏眼下鍾家的貪污案還在受審中,鍾氏人雖蠢笨,卻知道她與阿策哥哥許多事,若往外頭一通攀咬,非說她與阿策哥哥聯手害的鐘家,豈不叫她瞎貓碰上死耗子說中了——
上回她已問過阿策哥哥,爲何提前查探鍾家的罪證,阿策哥哥說,是因爲她這舅母待她惡毒,他捏着鍾家的把柄,以備不時之需。
鍾氏雖無實證,但有些刺耳的話傳出去容易左右人心,她不能讓阿策哥哥被宣德侯懷疑,所以在鍾家的案子有定論之前,必須看住鍾氏。
姜稚衣沒用幾口午膳,到了傍晚,乾脆早些時辰去了公主府找寶嘉阿姊。
這除夕夜,她往年或者在宮裡吃宴席,或者在侯府與舅父和方家人一道吃年夜飯,可今年涉數百萬兩的貪污案一出,皇伯伯爲做出節省開支的表率取消了除夕宮宴,舅父又不在,她便找自立門戶的寶嘉阿姊過年去。
進了公主府,寶嘉一見着她便調侃:“算着這可是你最後一年與我一道吃年夜飯了?”
姜稚衣一愣,還沒懂這話什麼意思,一旁翠眉笑着附和:“可不是,等嫁了人,自然要在夫家過這團圓夜了。”
姜稚衣腳一跺,在寶嘉旁邊坐下:“我這才進門呢,又拿我打趣……阿姊若這麼捨不得我,找我夫家的軍醫做駙馬不就行了,到時我們四人一起團圓!”
寶嘉噎了噎,轉向翠眉:“瞧瞧這過河拆橋的主,給她出完妙計就這般嘴臉了,還拿她阿姊說上笑了。”
“奴婢倒覺着這提議很是不錯呢。”
寶嘉覷覷翠眉,又問姜稚衣:“怎的你阿策哥哥知道你今夜一人,也不陪你?”
“他家中有母親,雖是繼母,沒有生恩也有養恩,都三年不見了,這種日子怎能不着家?再說軍營的將士跟着他背井離鄉來了長安,也該犒勞犒勞,他這一晚上已有兩頓年夜飯要吃了。是我跟他說,我今夜有你作陪,讓他自去忙的。”姜稚衣拿捏着將軍夫人的範兒款款作答。
寶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麼說……他晚上還要去軍營?”
“是呀,我們約好了,等我與阿姊散席之後給他去信,到時守歲可以一道……”姜稚衣說到這裡一頓,回過神,“阿姊這是想套我話,看李軍醫今夜在哪兒吧?”
姜稚衣嘆息一聲:“我這底兒都給阿姊揭乾淨了,卻不知阿姊一點內情,真沒意思,這團圓飯吃的哪裡是團圓,分明是人心隔肚皮!”
“不是我不與你講,是早都過去了,你不也知道那姓李的離京七年了嗎?還能有什麼?”
“誰說留下的人一定是被拋棄的?不是他棄我,是我棄他。”寶嘉笑着站起身來,“不知你來得這般早,還未來得及梳妝,你在這裡與翠眉聊會兒天,晚些一道吃過年夜飯,帶你放燈去。”
寶嘉說着便去梳妝了。姜稚衣託着腮看向翠眉:“翠眉,你不會也不與我講吧?你瞧阿姊留下的話,她叫我與你聊會兒天,便是她不想講,讓你講,這你應當聽得懂?”
翠眉失笑:“公主與李先生當初是如何不歡而散的,奴婢也不知詳情,不過李先生離京並非自己選擇,是不得已纔跟着獲罪流放的父親去邊關的。”
姜稚衣一驚:“獲罪?獲什麼罪?”
“您若想聽,這還要說到一件舊事。”
“我當然想聽,你快別賣關子了。”
翠眉應聲答:“那是郡主出生之前的事了,先帝在位時崇信道教,那時有一名號叫‘見微天師’的道長,年紀輕輕卻極擅占卜、觀星象,據傳有預言未來之能,雖不知是否當真預言得準,但先帝是頗爲信重他的,郡主可曾聽說過此人?”
姜稚衣點點頭。
當初鍾氏還信口雌黃,騙說那下蠱的香囊是個平安符,爲見微天師所贈,可笑的是鍾氏不知道,這位見微天師剛巧今年與皇伯伯請辭,已去雲遊四海了,如今根本沒人請得到他的符。
“你繼續說,這位天師怎的了?”
“大約二十年前,這位天師夜觀星象,觀出一大凶異象,預言這年將有雙生妖星臨世,來日恐動搖國統,危及皇權,所以那一年,從京畿到邊地,所有出生的雙生嬰孩皆被先帝秘密下令處死了……”
姜稚衣背脊升騰起一股寒意,牢牢捧住了手裡的熱茶,像被嚇呆了:“這麼多嬰孩,纔出生,根本什麼錯也沒有,就這樣盡數都被殺死在襁褓裡了嗎……”
“也非盡數,這令要層層下達,總有風聲漏出去,李先生的父親當年在太醫署任職,便曾發善心,悄悄保下一名官吏家中新誕的一對女嬰。八年前,這樁舊事被李太醫官場上的對頭捅破,李太醫便被革職,判處了三年流放之刑。”
“那當年那對女嬰呢?如今應已長大成人,難道要處死不成?”
“那對女嬰當年沒活過一歲便雙雙因病夭折,倒不知若她們還在會如何。不過當今聖上不大信重那些道術,登基後也並未重用天師,只是因李太醫忤逆先帝,犯下欺君之罪才懲處他。那對女嬰就算還在,女兒身也上不了官場,想來不至於要處死。如今這日子太太平平的,不會再有這樣的事,郡主寬心。”
姜稚衣喝茶壓着驚,早被嚇得忘記關心情情愛愛的風月之事,也忘了問,爲何流放只判處三年,李答風卻整整七年沒有回京了。
*
一玄一白兩道身影並肩站在高聳的哨塔之上,衣袂在風中獵獵翻飛,沉默間碰了下手裡的酒罈子。
李答風飲下一口酒,掀袍坐下,長嘆一聲:“有家室的人,大過年的,在這兒跟我喝什麼悶酒?”
元策單手扣着酒罈垂眼睨他:“哪兒來的家室?”
“知道意思就行,你一武人,還與我一文人咬文嚼字?”
元策眺望向長安城的方向:“那你去問問你那位公主爲何這個點了還不放人?”
“原是沒等着人家姊妹散席。”李答風輕笑一聲,“那貴人享樂可說不好時辰,通宵達旦也是尋常事——還有,公主就是公主,什麼我那位?”
“不是你自己欠下的風流債?”“又來套話,”李答風覷覷他,“你最近怎麼老關心這事?”
元策飲下一口酒:“你當我想?有人讓我跟你打聽。”
“你家那位郡主真是好奇心不淺。”李答風嘖嘖搖頭,“你要有這閒心,不如去操心操心你阿兄的風流債,那位裴姑娘的事查得如何了?”
元策搖頭。三日前他便派人盯緊了裴家的動靜,若裴雪青當真與兄長有什麼過往,回去後假使察覺到他的異常,也許會有動作。
但這三日盯下來,絲毫動靜沒有。
這位裴姑娘常年在家侍奉生病的母親,經驗已豐厚到可算半個醫士,出門也是去醫館,並無異樣蹤跡,府內也沒有信件傳出。
如此一來,倒疑心是姜稚衣那雙“善妒”的眼睛將那日的事情看複雜了。畢竟——兄長理應也不是會腳踏兩條船的人。
“沒查到就沒查到,嘆什麼氣?”李答風笑着擡頭看他一眼,“這麼希望你兄長是個惡人?”
元策斜眼看他:“我在嘆,處理這些姑娘家的事比打仗還麻煩。”
“這倒是實話。”李答風贊同地點點頭,忽見遠處空中飄來一對火光幽微的孔明燈,“這都是今晚看到的第幾只了?今晚這風怎麼老往這兒吹。”
元策也有點煩這玩意兒,燈油燃盡便要往下掉,方纔就有一隻孔明燈掛在營地樹上,險些鬧起火來,看這兩隻的走向,也要落進營地叫人收拾。
眼看那一對孔明燈火燭已燃盡,越飄越近,越飄越低,正巧飄過哨塔,元策乾脆伸手一撈,截了下來。
李答風:“你這可就有些不厚道了,萬一你這一截,人家許的願靈驗不了了呢?”
“反正都是要掉地上的,有什麼差別?”
“那既然到了你手裡也算是緣分,看看人家許了什麼願,說不定能幫着實現下。”
“這麼有善心,做什麼醫士,去做菩薩。”元策剛要將手裡的燈罩揉成一團扔掉,忽然看見個“李”字,一頓之下,看了眼李答風,將燈罩展了開來。
其上赫然七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李答風孤獨終老。
李答風:“……”
兩人緩緩對視了眼,一陣靜默過後——
元策:“李菩薩,這麼有善心,你幫着實現下?”
說着又轉回頭來,看向另一隻熄滅的孔明燈。
元策顯然也猜到了另一隻出自誰人之手,擱下李答風那隻,默了默,猶豫着慢慢展開了另一隻。
一個“沈”字當先映入眼簾。
緊接着,熟悉的娟秀字跡一個字一個字露出來——
沈元策姜稚衣白頭偕老,生死不渝。
果然是沈元策。
當然是沈元策。
這萬家燈火之中,全長安城人的姓名都可能出現在這孔明燈上,唯獨不可能會有“元策”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