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被這陰惻惻的目光盯得頭皮發麻, 一頭霧水了半天,懵懵地看着他:“你在說什麼……”
她也有如此丈二摸不着頭腦的日子。當初滿嘴嘰裡咕嚕全是他聽不懂的話,他無數次想問“你在說什麼”的時候, 可曾有人想過他。
姜稚衣驚疑不定地看着他中邪了一般的神色,伸手上前來摸他額頭:“你這胡言亂語的, 不會也得病了吧?”
溫軟的手撫上額頭, 元策順着這熨帖的觸感閉上眼, 頭靠上牀柱,沉出一口氣。
陪自己的“寡嫂”折騰了兩月之久,日也操勞夜也操勞, 白天扮演兄長,夜裡被兄長約去夢裡談話。
想把她趕跑,兄長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不要傷害她。
那不趕就不趕吧, 可人非草木,與她朝夕相處之時動了不該動的念頭, 兄長又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爲兄很是心痛。
……好一個長嫂如母,好一場無妄之災。
姜稚衣隨着他後靠的動作跟過去,手心手背來回探着他額頭:“好像是有點燙,是不是燒着了?”
元策靠着牀柱掀開一絲眼皮,剛想說沒有,一垂眼, 見她爲探他額頭爬出了被衾,此刻跪坐在榻上, 身體微微前傾,單薄的中衣衣襟鬆散,露出鵝黃色心衣一角。
雪白的柔軟從漏縫溢出,元策目光一頓,話到嘴邊忘了答。
“哎……怎麼更燙了!”姜稚衣摸着他額頭一驚。
元策飛快移開眼,擡手扣住她手腕,順勢將人往後輕輕一推,把人推正回去:“回你的被窩去。”
姜稚衣一個踉蹌撐住牀榻,皺起眉頭:“……我這不是關心你嗎?”
元策別過頭,餘光瞟見她一動沒動,像在氣她一番關心換來他冷臉:“先顧好你自己,天冷不知道?”
姜稚衣哦了聲,鑽回被窩拉起被衾:“那你不舒服要請醫呀。”
想想今日之事他同樣矇在鼓裡,與她大吵一架必定也是身心俱疲,姜稚衣心軟下來:“好了好了,反正今日是個誤會,我也不同你吵了,就跟你和好吧。”
元策半揹着身,回頭看她一眼:“睡了一天不餓?”
“餓——”姜稚衣答到一半一驚,張望向窗外,“等等,我都睡一天了,那陵園那邊?”
今晨姜稚衣醒得早,想着坐等也無事,便來找元策接頭,結果到沈府附近恰好碰上來報信的沈家下人,說公子要遲到一刻,往前一望,發現裴家女眷的馬車停在沈府門前,她便怒氣騰騰殺了進來。
後來她在書房暈過去,元策看她今日不宜再出行,吩咐穀雨和小滿將祭品帶去陵園,算替姜稚衣祭拜過母親。
姜稚衣看着外邊擦黑的天色,面露懊惱:“我這一覺怎麼睡了這麼久……”
“放心,你母親怪不了你。”要怪也是怪下狠手給她點了一整天安神香的人。
元策從牀榻起身,到茶桌邊倒了盞涼茶喝:“你那兩個婢女腳程慢,不知幾時纔回,我讓人拿晚膳進來,你就在這裡吃。”
“那你會陪我用晚膳嗎?”姜稚衣眨着眼問。
元策看了眼窗外,從一刻鐘前起,穆新鴻就一直在廊子裡來回踱步徘徊,似乎對他們隨時會敗露的前程大業很是憂心忡忡,也對他這位流連香閨的少將軍十分痛心疾首。
“我一個人可吃不下飯,一定要有人陪我才行!”見他不語,姜稚衣又補了句。
窗裡窗外,元策與穆新鴻的視線隔空相遇,穆新鴻目光焦灼,求神拜佛般雙手合十,無聲催促他快快去商議正事——再不想辦法就完了!
*
戌時末,書房裡,穆新鴻和李答風在羅漢榻上一人一邊對坐着,下起了今夜的第十九盤棋,從來沒見過能吃這麼久的晚膳。
這晚膳吃的,是去地裡拔冬筍了呢,還是去河裡摸鯉魚了呢?
要換成在邊關的少將軍,這麼多時辰,二十頓晚膳都吃完了。
有這功夫,還可以射兩百支箭,跑三十圈馬,排演十場軍陣……
穆新鴻對着面前這一團亂的棋局,落一子看一眼窗外。
侍候在旁的青松也愁得晚膳都沒吃下,一面爲着裴姑娘和大公子的事大受打擊——之前說郡主和大公子有私情,他好歹還曉得這兩人相識,那裴姑娘和大公子,他甚至壓根不曉得他們何時說過話!
一面又擔憂如今的公子身份暴露——有句話怎麼說來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公子甘願死在郡主手上,倒是做鬼也風流了,他卻既沒得風流,也保不住小命了!
正是青松和穆新鴻焦心不已之際,廊下腳步聲響起,元策一把推開了書房的門。
穆新鴻屁股燎了火似的飛快離榻起身。
“……少將軍,您可算來了!郡主回去了嗎?”穆新鴻瞅了眼窗外,見郡主的兩名貼身婢女到了,卻正往浴房的方向去,瞠目道,“郡主今晚還要留宿?”
“我留的,”元策坐上座椅,“怎麼了?”
“……”
“少將軍,眼下正事要緊,不可在兒女情長之事上耽擱啊!”穆新鴻上前去關攏了窗,指了下氣定神閒喝着茶的李答風,“李先生說,郡主這血瘀經上次用藥之後便在慢慢消散,如今幾時會徹底消除是沒有定數的,說不定郡主一覺醒來,突然便記憶清明瞭……”
“所以,把人留在這裡不是最安全?”
穆新鴻一愣。
元策看向李答風。
李答風回看他一眼:“又要拉我做有悖醫德之事?”
“她這狀況,若不用藥儘快消除血瘀,可會對身體有所損傷?”
“不會,別再磕着碰着第二次就行。”“那今日你就當什麼也沒查到,交還侯府醫案之時,說她一切如常,身體無礙即可。”
李答風嘆了口氣。
穆新鴻一看元策有所打算,立馬重振旗鼓:“李先生,麻煩您了!”
李答風:“習慣了。”
他養了半年的活死人,這位殺神說殺就殺,幾息就給人斷了氣,那些入了軍營刑房的犯人,這位殺神打到快斷氣了就送給他醫,等他醫好接着打到快斷氣——爲人醫者,攤上這麼一位少將軍,實乃不幸。
元策吩咐完李答風,一指穆新鴻:“你去探探永恩侯到哪裡了,派人儘快護送回京。”
“得令!”
“你——”元策一指青松,“跟夫人打聽清楚三書六聘的章程,請夫人在最短的時間內安排妥當。”
“好嘞!”
青松和穆新鴻嘴比腦子快,應完一個愣神,緩緩擡頭看向元策:“……您這是要?”
元策:“不是說等她醒過神來,會去跟她的皇伯伯告發我嗎?”
既然握着沈家最大的秘密,就別想出沈家的門了。
在她醒過神之前把該辦的事辦了,看看到時候,是她木已成舟的夫婿重要,還是她的皇伯伯重要。
*
從熱霧騰騰的浴房出來,姜稚衣塗過潤膚露和潤甲露,一身香氣縈縈地回到西廂房,剛一進門,就見元策也已沐浴完畢,穿了身隨意的燕居服坐在榻沿,在等她。
穀雨和小滿對視一眼,齊齊捂起嘴偷笑出聲。
不愧是小吵怡情,今日的沈少將軍簡直熱絡得像換了個人,先是方纔用完晚膳主動留宿郡主,又是如此急不可耐一刻也不願與郡主分開。
姜稚衣也是意外,歪了歪頭看他:“你怎麼又過來了?”
“不歡迎?”元策眉梢一揚。
“就是看你今天怪怪的……”姜稚衣回憶起方纔用膳時,他又是給她夾菜,又是給她剝蝦,之前陪她逛街的時候,分明還不稀罕做這些下人的活計呢,“你是不是其實還是做了什麼對不住我的事?或者——有求於我?”
元策看了她一會兒,瞥開眼吩咐兩名婢女:“下去吧。”
穀雨和小滿十分乖巧地退了出去,替兩人闔攏了房門。
姜稚衣古怪地皺皺眉頭,拿手指了指他,篤定道:“你有事,你肯定有什麼事。”
“站那麼遠做什麼?”元策側了下頭,“過來。”
姜稚衣穿着身單薄的寢衣走上前去,剛要在榻沿落座,見他一擡下巴:“坐這兒。”
姜稚衣順着他下頜所指低頭一看,看見他的膝蓋,遲疑地擡起眼來:“哪、哪兒?”
“就是你想的。”
“……”
“我沒想啊!”
“那我想了,行嗎?”
姜稚衣眼珠子轉向一旁,目光閃爍:“你想——什麼了?”
元策懶得再動嘴,握過她手腕往懷裡一拉。
姜稚衣像朵輕飄飄的雲,軟綿綿落到他腿上,半身一個不穩人一歪,一把摟住了他的脖子。
四目咫尺相對,姜稚衣呼吸一緊,臉熱地稍稍鬆了鬆手,往後退了些。
元策一手按在她腰後,把人攬回來,一手擡起,將她鬆掉的手臂圈回他脖子。
姜稚衣呼吸徹底閉住,牢牢盯住了他。
“以前這麼坐過嗎?”元策問。
“怎、怎麼又問以前?”姜稚衣瞅瞅他,回想了下,“我記不清了!”
很好,看來還沒臆想到這一步。
走了兩個月的歧路,今日他就替兄長擋了這朵聒噪的小桃花,還兄長在天一個清淨安寧,在夜長夢多之前,把沈家未來最大的威脅提早收入囊中,以絕後患。
“你今天到底……”
“你不是問,我是不是有求於你?”
姜稚衣氣哼哼別開頭去:“我就知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今天就是要求我辦事!”
“是,”元策點點頭,“我想跟你求個親。”
姜稚衣一個石破天驚般的愣神,鼻子眼睛眉毛神情全暫停,對着虛空緩緩眨了眨眼,愣愣回過頭去,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我說——我想跟你求個親。”元策放慢語速重複了一遍。
像除夕夜的爆竹忽然在耳邊炸開,姜稚衣腦袋裡噼裡啪啦作響,看着他磕磕巴巴:“求、求親是說——”
元策擡起頭,看着她的眼睛:“是說,你姜稚衣,要不要嫁我元策爲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