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噼啪的大帳裡, 一身單薄夜行衣的少年將懷裡軟倒的人輕輕放回榻上,靜坐在榻沿看着她又瘦了一圈的臉,替她蓋好被衾, 拿指腹撫平她皺攏的眉心,拭去她臉頰淚痕。
很快, 帳外腳步聲響起, 兩名婢女快步走了進來。
小滿走到榻沿, 捧起姜稚衣剛剛換下的那身嫁衣,向元策請示:“少將軍,奴婢去隔壁帳子伺候驚蟄姐姐換上嫁衣。”
穀雨走到元策跟前回報:“少將軍, 隊伍裡所有僕婢和鴻臚寺卿都已換成我們自己人,一應通關文牒及和親公文還有聖旨也都到手,您帶來的玄策軍也都已換上隨行侍衛的盔甲,這一身是您的。”
元策起身接過,在夜行衣外一件件穿戴上身。
穀雨緊了緊垂在身側的手, 一時既忐忑又激越。
當初五月裡郡主回長安那一路爲了輕車簡行,只帶了驚蟄姐姐一名婢女, 她和小滿便暫時留在了姑臧沈府,本打算年關跟着沈少將軍一同回京,沒想到八月裡聽說郡主被送去和親的晴天霹靂,差點以爲此生再也見不到郡主了。
她們在姑臧眼看沈少將軍收到消息,卻不得不隱忍接受,三個多月來,整座沈府壓抑得鳥雀寂靜,連蟲兒都不敢鳴一聲。
但看沈少將軍早出晚歸, 日日未曾得閒,她們猜他應當是在蟄伏謀劃, 所以一直在等待他下達指令。
直到前些日子,和親隊伍進入河西境內,兩人着實等不住了,問沈少將軍預備何時動手,怎麼還不動手?
沈少將軍卻說,郡主答應和親,是爲了保全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他要保全她,就要保全所有她想保全的人,眼下還不到動手的時機。
穀雨和小滿焦急不安地繼續等,再後來等到李軍醫傳來密信,確認了和親隊伍裡的人員配置,他們便開始着手準備這一場偷樑換柱。
郡主不可能答應驚蟄姐姐替她坐上和親的馬車,也不可能答應沈少將軍以及數百玄策軍以這樣膽大包天的方式去冒險,所以他們所有人都向郡主隱瞞了這個計劃,直到今夜。
元策盔甲加身,把過腰間長劍:“你跟小滿還有李軍醫留守在此,照顧好公主,和我留的手下一起安置好和親隊伍裡一干人。”
元策回過頭去,看向榻上人安靜的睡臉,俯下身在她脣上輕輕落下一吻,後撤轉身,大步朝外走去。
李答風抄着手站在帳外,上下打量起元策:“還得看人,這赤金甲穿在沈少將軍身上就是比穿在那些平庸之輩身上起眼。”
無事獻殷勤,說明他在長安當真考慮過姜稚衣的計劃,自覺有愧。
“有功夫拍我馬屁,不如去看着點那幾百號人。”
“少將軍安心,少將軍凱旋之前,這裡的人一個也不會醒。”
說話間,驚蟄一身嫁衣,頭蓋喜帕,被小滿從隔壁帳子扶了出來。
一衆玄策軍改扮的隨行侍衛也列隊在前。
元策站在帳門前,目光掃過衆人:“都熟悉身上這套軍備了嗎?”
打頭“侍衛長”笑起來:“少將軍,這軍備着實比不上咱們的,不過湊合用吧,打西邏人嘛,切切瓜罷了!”
元策彎脣一笑,隨即恢復肅色,把着腰間長劍面朝衆人:“今命爾等護送永盈公主前往西邏邊境,誅西邏迎親使團,取西邏二王子項上首級,以償公主西行一路百日之苦!”
隔絕寒冷的帳子裡,炭火靜靜燃燒着,姜稚衣人在溫暖的被窩,神思卻在混沌不堪的
夢境裡飄飛。
先是燭火搖晃的大帳,她聽見元策發令的聲音狂奔着追出去,想要攔下他,嗓子眼卻像被什麼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赤足立在冰天雪地裡,眼睜睜看他打馬走遠。
而後是廣袤無垠的大漠,燦烈的日光下,蜿蜒的和親隊伍在駝鈴聲聲中穿越過蒼茫沙海,一路向西而去,身穿皮毛氈衣的西邏使臣前來接親,說着拗口的漢話,以漢人之禮相迎。
再是無星無月的暗夜,篝火簇簇的營地裡,大燁的和親隊伍與西邏使團共宿一營,各據一邊,一張張帳篷靜悄悄陷入安睡,突然一聲哨響打破深夜的寂靜,營地內忽而驚起兵戈之聲,刀光劍影,瞬間戰作一團。
兩軍交戰,揮刺劈砍之下腥風血雨飄搖,那道頎長的身影手執長劍衝鋒陷陣,刃如秋霜破開敵陣,寒光所到之處,敵軍應聲而倒。
……
同一時刻,百里之外河西與西邏邊境交匯之地,暗夜裡的營地,驚蟄學着姜稚衣的姿態端坐於主帳榻上,眼看帳外血光沖天,短兵相接之聲不絕於耳。
心臟怦怦跳着,驚蟄警惕地緊盯住閉攏帳門,手中握着隨時準備出鞘的長劍。
和親隊伍算準了時辰,於今日黃昏時分抵達西邏邊境,與前來迎親的西邏使團會合。西邏使臣本打算當即帶他們入境,驚蟄按計劃裝着頭昏噁心,暈了馬車,行不動路,要求在此休整一夜。
西邏使臣未做他想,倒是那個一同前來的西邏二王子似擔心夜長夢多,以此地夜裡風寒霜重爲由,希望接她入附近的城池。
這個二王子一手促成和親之事,連迎親也親自過來盯梢,人自然精明,心有疑慮便假裝擔心,請來西邏的醫士給她看診。
好在沈少將軍早請李軍醫準備了改變脈象的藥,讓她提早服下,醫士一診,果真是暈動之症,說當下不宜行動,那二王子戒心便減了一半。
驚蟄跟了郡主這麼多年,自然懂得拿捏腔調,又在馬車裡哭訴着發了一通脾氣,說西邏若是這般薄待她,非要她帶病趕路,她這就扭頭回大燁去。西邏終於不能再說什麼。
一想起這個驚蟄還來氣,若郡主來了這裡,當真病了,他西邏人也這麼對待郡主嗎?
幸好是她替郡主來,也幸好元策發動這場夜襲過後,一切都結束了。
驚蟄坐在榻沿握着劍柄,看帳布上鮮血飛濺,不知第幾波靠近她帳子的西邏人被守在外頭的玄策軍斬殺。
打殺聲漸漸輕了下去,驚蟄緊張地吞嚥着,忽聽腳步聲靠近,驀然起身,手中劍一把出鞘。
與此同時帳門掀開,迎面走來玄策軍士兵。
驚蟄鬆了口氣放下劍。
“驚蟄姑娘安心,西邏使團已盡數殲滅,對方援軍可能不久就到,請驚蟄姑娘隨我們速速撤退!”
驚蟄點頭朝外走去。
營地裡屍山血海,倒在地上的盡是西邏人,全然是一場單向的屠殺。
這一場隱忍蟄伏多時的屠殺,或許每一刀每一劍都是元策在過去三個多月裡反覆設想,精心設計。
驚蟄一路繞過屍首往外走,一路驚歎,昨夜聽小滿說這撥玄策軍三個多月以來日日由元策親手帶着嚴酷訓練,戰力可超當初北羯最強悍、最令四方聞風喪膽的鬼軍,今夜看來果真如此。
營地裡,一撥玄策軍正奉元策之命,提劍給地上的屍首補刀,確保每具屍首死透,絕不可能有機會再開口,另一撥正在處理現場,改造屠戮的痕跡。
元策一身赤金甲冑血濺滿襟,站在營地中央,手中長劍猶自往下滴淌着鮮血,目光緊盯着腳邊屍首,靴尖緩緩踩上那張臉,用靴底撇掉他臉上血泥,垂着眼睫確認了他的面目——是西邏二王子。
就是這畜生動的歪腦筋,既然這麼會動腦筋——
元策眼睛眯起,手中長劍劍光一閃,一劍斬下那顆至死仍瞪大雙眼的頭顱。
那這腦袋,還是別長了。
*
翌日上午,百里之外,河西虎陽關附近營地。
鴻臚寺卿周正安在漫長的一覺過後,從營帳榻上慢慢甦醒,睜開眼來。
睜眼一剎眼皮昏沉,腦袋發暈,一時之間竟想不起自己何時上的榻。
頭疼欲裂地想了半天,只想起最後的記憶是他在營地裡催促公主的晚膳。
周正安費勁地撐坐起來,低頭看了眼自己這一身裡衣,一轉眼卻沒在木施上看見裝着和親文書的官服,猛然間醒過神來大感不妙,難道……
周正安心臟狂跳,立馬翻身下榻:“來人——來人——!”
“周寺卿是在找你的官服嗎?”一道年輕的男聲忽然從帳外響起。
下一瞬,帳門被掀開,眼見一名赤金甲冑的侍衛拎來了他的官服,周正安大鬆一口氣,剛要上前去接,這一眼一晃,忽然感覺哪裡不對。
對面人一身甲冑血跡滿布,進門一剎,帳子裡便翻涌起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周正安伸出去接官服的手頓在原地,這才發現他的官服上同樣血跡斑斑,緩緩擡起眼來,對上看見了一張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陌生,是因爲這張臉不應該穿着這皇家的赤金甲冑。
熟悉,是因爲他作爲溝通外務的官員,當然見過這個人——沈元策。
周正安一口冷氣無聲抽起,驟然感覺兩眼發黑天旋地轉,脖頸上的腦袋好像已經離自己而去……
元策輕笑一聲,將掌心的官服溫柔地塞進他手心:“周寺卿歷經一夜激戰,受驚了,快換上官服,回長安報信去吧。”
周正安一懵,已經離開的腦袋彷彿重又回到脖頸上:“報、報什麼信?”
“周寺卿昨日護送永盈公主入西邏境,於黃昏時分與西邏使團會合,當夜安營於野,誰知歇至更深時分,驚聞西邏二王子醉酒夜闖公主大帳,意欲對公主不敬,我大燁侍衛拼死保護公主,不得不與西邏二王子拔劍相向,刀劍無眼之下,西邏二王子不幸身亡。”
周正安一雙眼睛越聽越大,還未回神,對面人一把掀開夾在臂彎的匣子,一顆新鮮的頭顱就這麼送到了他眼下。
周正安接連大退三步。
對面人繼續氣定神閒地開口:“西邏二王子身故,西邏使團震怒之下與我大燁開戰,我大燁爲保護公主奮勇殺敵,一戰過後,西邏使團無一倖存,周寺卿幸不辱命,連夜護送公主退回至河西境內。”
周正安驚愕地瞪着元策,顫抖着擡起手來:“你、你怎麼敢做下這等……”
“周寺卿都敢弄丟和親公主,我還有什麼不敢做的?”元策揚了揚眉。
周正安一顆顫巍巍的心臟猛地墜入谷底,明白了元策怎麼敢劫走和親公主,刺殺西邏王族之後還這樣堂而皇之地回來——
弄丟和親公主,這可是死罪,他沈元策若被問罪,他周正安,包括這和親隊伍裡數百名僕婢侍衛一樣在劫難逃!
“周寺卿不必擔心,公主此刻就好好待在您這營地的主帳裡,如今我們已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只有活着的人說出來的,纔是真相,”元策彎了彎脣,掌起手中裝着頭顱的匣子,“你是想當弄丟和親公主的罪臣,還是想當護我大燁公主無虞,揚我大燁國威的功臣?”
*
兩刻鐘後,主帳裡,姜稚衣從混亂交織的渾夢裡醒轉過來,慢慢睜開了沉重的眼皮,偏轉過頭,隱約看見牀榻邊坐着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
姜稚衣用力眨了眨眼,模糊的視野漸漸變清晰,在徹底看清的一瞬驀然瞪大了眼,緊緊盯住了元策的臉。
驚心一剎,竟分不清她到底是醒來了,還是又做起了一個新的夢。
元策擡起洗淨血污的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好似在疑心藥效還未退去。
姜稚衣失神地望着他喃喃:“我這是……在做夢嗎?”
元策歪頭一笑:“如果是在做夢,公主想做什麼?”
“我想——”姜稚衣淚盈滿眶,“我想和你私奔——”
元策笑着朝她攤開手。
姜稚衣愣愣將手交到他掌心,被他輕輕一使力拽起,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穿戴好了嫁衣。
順着他手的力道,姜稚衣雙腿一晃落了地。
元策單膝屈地,替她穿好喜鞋,將她從榻上拉了起來。
姜稚衣踉蹌着跟上他,見他掀開帳門,拉着她一路往外走去,將她一把抱上一匹高頭大馬,隨後翻身而上,從身後擁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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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鞭一揚,駿馬飛馳而出。
“那臣這就帶公主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