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景煊他們在霍華德的庇護下, 順利出了北京火車站。韋景煊叫了馬車,單獨送霍華德去旅館。霍華德一路上和這幫中國人一起喝酒打牌,玩得不亦樂乎, 臨分別時有點依依不捨。他對韋景煊猶其依戀, 他們在酒店門口分手時, 霍華德含情脈脈地說:“親愛的蘇菲, 我們今晚在公館見。”
韋景煊抿嘴一笑:“希望再次見面時, 你能夠一眼認出我。”
“就算我只有金魚的記憶,也決不會忘記你的。”
“那今晚見。”
“我恨不得已經是晚上了。你非要離開嗎?我們不能一起去嗎?”
韋景煊擺脫了黏黏糊糊的霍華德,換了輛車, 回到韋春齡的四合院。
黃復生和喻培倫他們已經先到一步,韋景煊進去時, 聽到重圓正在敘述他如何拖住蘇菲的事。
他急走幾步進屋。喻培倫看到他便眼睛一亮, 說:“你回來了?重圓正和我們分享他的妙計呢。”
重圓說:“你們別取笑我, 有人突然給我出了題目,我也是實在沒辦法, 只好‘賊喊捉賊’,向車站裡的清兵告發那起人是革命黨的間諜,拖住了他們一會兒。”
韋景煊笑說:“看來我們是英雄所見略同了。”他把在紫竹林碼頭看到蘇菲,也謊報他們是革命黨間諜一事說了,大家捧腹大笑。
黃復生已經將炸彈運進京, 他之前在火神廟那裡租了間照相館, 現在就攜了炸彈去那兒。喻培倫留下等同盟會的人將霍華德的二十四口箱子運至。
因箱子目標大, 他們在北京沒安排卡車, 所以分批先運到韋春齡處。
趁喻培倫和重圓說話, 韋景煊去找管家和廚娘,編了個藉口, 各給他們三個月薪水,讓他們收拾東西離開。韋景煊又出去找房東,和她結清了賬,說好到月底就不再租屋。
等韋景煊回來,二十四口箱子全部到齊了。
喻培倫吩咐開箱,一衆人站在打開的箱子旁,不由得面面相覷。
箱子中裝的不是他們猜想的現錢,也不是鴉片,而是槍支彈藥。
喻培倫說:“好嘛,這回是真充當了一回運輸軍火的了。”
重圓擔心地說:“洋人突然運這麼多武器進京做什麼?”
喻培倫說:“還能做什麼?自己倒賣了賺錢唄。”
他們一商量,覺得革命軍一直缺彈少藥的,放了現成的不取,簡直是天理不容。
韋景煊聽他們又開始商議怎麼將這些武器運走,他看看天色,說:“時候不早,我要回王府了。這院子還可以用三天,房東可能會過來查房,你們早點處理掉這些東西。”
重圓和喻培倫對他再三道謝,一起將他送出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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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景煊早上離開時,兩個門公,一個追蹤他而去,另一個則跑到那木處,告知那木,“大少奶奶”又出去了。
跟蹤而去的門公孔福中午不到就回來了。他一回來,也是忙跑那木處。
那木問他:“大少奶奶去哪兒了?”
孔福說:“大少奶奶先去了她兄弟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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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在那兒?”
“不。”
“不?”
“奴才瞅見她進去了一會兒,本來要回來告訴小郡主,但看到一個大和尚也走了進去,就沒馬上走。幸好沒走,大和尚進去後沒多久,就和大少奶奶一起出來了。大少奶奶換了副裝扮。”
“她換了副裝扮?”
“是。大少奶奶早上出門時,穿得很是簡單。她和大和尚出來時,卻換了身白底纏枝花紋的裙子,外罩天青色半透明的蟬翼紗,頭髮也重新梳過了,妝也化上了。”
“哼,你看的可夠仔細的。”
“都是爲了能更好地向小郡主報告。”
“她打扮好了,和大和尚一起又去了哪裡?”
“火車站。”
“哪裡?”
“就是永定門那裡的火車站。”
“她去火車站幹嗎?”
“這個,奴才也不知道,只看見他們進去了,就沒出來。奴才怕他們已經坐火車走了,只得先趕回來報告。”
孔福在那木處講述完,領了獎勵,出了院門,左右看看,見無人在意自己,便繞個彎子,又到了安毓秀的住處。
安毓秀的小院比那木和韋景煊住的地方小不少,以前載振常來,底下人還來來往往,撐出個熱鬧的場面;現在載振久不來了,兩位小公子也被合佳氏帶去教導,這裡變得冷冷清清,蟬鳴蛙叫,卻是悄無人聲。
孔福進去時就皺了皺眉,一副看不上的樣子。安毓秀在做針線活,孔福把他對那木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安毓秀聽後臉色不好,她說:“他和大和尚進了火車站?你注意到他帶行李了嗎?”
“這倒沒注意。”
渠紅從旁插口:“這麼重要的事,你也沒注意?”
“渠紅姐姐,我壓根沒料到大少奶奶會和人去火車站,我驚訝還來不及呢,哪還能觀察到細節?要不,下次你自己跟蹤看看。”
安毓秀制止了渠紅和門公拌嘴。她怕人小瞧,給了孔福比那木更多的賞錢。孔福還不大滿意,自以爲受了渠紅侮辱,嘟着嘴走了。
在孔福用同一個消息賺了雙重收益後,得到消息的人產生了各不相同的心思。
那木最近越來越受不了自己。
她本來好端端的,衣食不愁,偶爾和家裡人鬧鬧彆扭,宣揚下她的民主自由思想,有個閨中密友——她大阿嫂作伴,又有個夢中情人——她大阿嫂的弟弟供排遣一腔少女情思。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的密友悄悄背叛她,不讓她和她暗戀的人接近,而她本該怨恨友人的,卻因他的病非但沒能怨恨成功,反而更接近了。
接近,卻又不像她想的那樣完全貼靠在一起,彼此共享所有的思想和心情,總有什麼橫亙其間,讓他們無法親密無間、渾然一體。
她不甘心,開始強求。她明察暗訪,像貓頭鷹盯着經過樹下的行人似的,盯緊韋景煊。她爲他與安毓秀的親近而妒忌,又爲他神秘的行爲而恐慌,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挑撥她的情緒。
那木一直比較遲鈍,但她漸漸地也察覺到,她對韋景煊的感情似乎已超過小姑和嫂子間應有的範疇。
幸好,那木是個樂觀的女孩。她前一天晚上,莫名在韋景煊房裡熄燈等他到大半夜,發生了一場頗可玩味的口角,回來後,她心潮起伏,激動難眠,但隨着情緒的寧定,她突然得出了一個結論——她恐怕因爲對“韋景煊”戀而不得,以致於移情“韋春齡”了。
門公向那木報告韋景煊的行動時,她正咀嚼自己的新結論,愉悅地嘆息,哀愁地微笑,伸出想像的觸角,盡情撫摸着她的愛情之蛋。對,她因爲自己竟對一個已婚婦人產生了情愫,而更篤定了自己對那個“韋景煊”的情深一往。
門公走後,那木用手指抵着自己下巴上的小窩,深思了一會兒。所謂“深思”,即是一遍又一遍推開對韋景煊行蹤的好奇和衝去火車站一探究竟的渴望,而努力集中思想。
最後,她重重拍了下桌子,下定了決心。
與小郡主曲折的心思不同,安毓秀因爲知道韋景煊的底細,想法便直接許多。
門公走後,安毓秀開始不安,她讓渠紅時不時去那木處串個門。
渠紅上午去了一次,回來沒說什麼。她吃完午飯又去了一次,這次她匆匆忙忙地奔回來,說:“不好了,小郡主在收拾行李了。”
安毓秀臉色刷白,一手按緊了自己胸口,嚇得渠紅忙去扶住她。
安毓秀說:“他們說好了的。一個先走,一個後走,大家就不會馬上發現不對。我早知道,他對我沒有半點真心,一門心思,全在那木身上。”
渠紅垂淚說:“你早知道,你早知道,那你還縱容他,還求着他。”
“我總以爲,唉……”
安毓秀受刺激過大,要求一個人躺下休息會兒。渠紅怕她出事,自己呆在外間,隔一會兒,探頭進來看一眼。
安毓秀自覺這三年來,和韋景煊已是事實上的夫妻,他近來不斷躲避自己,突然又要和那木私奔,她只要一想他抱那木,就像是毒蛇將汁液一滴一滴灌入了心裡,一顆已被□□折磨的脆弱無比的心,瞬間卸了防禦,變得墨黑。
她午飯沒吃多少,但胸中鬱憤難忍,將吃下去的全吐了出來。
渠紅哭哭啼啼地去請大夫。
她一走,安毓秀便掙扎着起牀,簡單收拾了一下,挾着雷霆萬鈞般的決心,一個人走去紫梧書院。
載振現已把這個書院當作半個臥房。眼看仕途無望,尋歡無門,他將大部分時間花在了研究史料上。
小廝通知他安毓秀來了,他頗爲吃驚,甚至顯出一絲狼狽。他喝了口茶,說:“讓她進來。”
安毓秀進來了,夫妻兩人面面相對,一瞬都覺得對方有點陌生。安毓秀模模糊糊想起她剛嫁給載振那會兒,雖然談不上喜歡,但也曾有過真心交付的片刻,如今面對面,卻也像隔着山河千里。
感傷一閃而過,安毓秀的心裡現在只有她的情人。她說:“有件事,我早想和你說,你一直不來,我只好自己過來找你。”
載振說:“什麼事?”
安毓秀嘴脣微微發抖,載振本能地伸手想扶她坐下,但又馬上收回了手。安毓秀心中不可阻擋的仇恨壓制住了她的軟弱和激動,她說:“這事,也許你覺得有點聳人聽聞。”
“這年頭,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你幾年前娶的那個女人……”
“哪個?”
“就是王爺替你搶來的那個,他其實,其實不是女人。”
“你說韋守中的女兒?”
“你們搶來的,是韋守中的兒子。他有穿女裝的怪癖,被你們誤當作女人了。”
載振出乎意料的平靜。
安毓秀反倒震驚了:“你不奇怪我怎麼會知道嗎?”
載振看着他手中的毛筆,筆尖的墨水正在一點點變幹。他懶洋洋地問:“哦,你是怎麼知道的?”
安毓秀尖聲說:“因爲他趁你不在,經常跑來我屋裡說些瘋話,想要對我無理。我已經忍無可忍,請你爲我抓住他,重罰他!”
載振終於撩起眼皮,定定地看住安毓秀,卻是叫她心驚肉跳、忘了接下來要說的話的目光,充滿仇恨。
但她還是叫起來:“你爲什麼無動於衷?一個男人,混入王府,調戲你的妻子,你居然完全無動於衷!”
“誰說我無動於衷?不過有些事情,激動過一次就行了,多了,不值得。”
“你什麼意思?你已經知道他是男人?怎麼……怎麼會?”
“怎麼會?你以爲我至今還傻傻地以爲我娶過門的,是那個天殺的韋春齡?很多事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毓秀,你實在是令我失望透頂。”
“我,我……”安毓秀似要辯解,胸口卻燙得好像有岩漿在內滾動。她一張嘴,一口鮮血狂噴而出。
安毓秀嚇癱在地上。她害怕又不解地看着自己口中源源不斷冒出的鮮血,它們又滑又腥,像流逝的生命。
她趴在地上,努力向載振伸手求援,載振卻一動不動。
安毓秀很快就停止了掙扎,她還是趴倒在地上,維持着一手前伸,一手捂胸口的姿勢。
載振冷冷地看着她,自言自語地說:“發作了嗎?便宜她了。”
奕劻被叫回王府的時候,安毓秀已直挺挺地躺在棺材裡。渠紅哭昏過去,被人擡走了。其她人尚未來得及跑來哀悼。
棺材停在安毓秀生前住的小院客堂間,就是牆壁上畫了梅花溪水的那屋子。載振一個人坐在棺材前的八仙桌旁。
奕劻進來就說:“什麼大事,一定把我叫回來?這兩天就要對外公佈內閣成立,多少事要忙!”
載振看他一眼,又瞥了眼棺材。奕劻這才發現棺材,不由得吃了一驚,脫口問說:“誰死了?”“你的烏倫。”奕劻又是一驚。載振冷笑說,“放心,不是姓韋的那個,是毓秀。”
奕劻鬆了口氣。他一下子想不起“毓秀”是誰,又不敢太觸兒子的須。這兒子自失官後,變得越來越古怪了。他口氣盡量和緩地說:“好好的,怎麼突然死了?你看着安排後事吧。需要銀子,只管去庫房取,別委屈了人家。”
“阿瑪不想知道她是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
“我毒死的。”
“什麼!”奕劻驚跳起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瑪不想知道爲什麼?”
“爲……爲什麼?”
“因爲這賤婢私通男人。”
“哦,哦。”奕劻擦了擦額頭的汗。
“阿瑪不想知道她私通的男人是誰?”
“是……是誰?”
“是我娶過門的妻子韋春齡,哦不,應該是扮作韋春齡嫁到我們家,一裝裝了四年的韋景煊。”
“什麼!”奕劻再次驚跳,“你說大少奶奶是……是男的?這,這絕不能夠!”
“爲什麼不能夠?”
奕劻瞠目結舌,不知所對。他公務繁忙,私交又多,平時很少在家,近幾年,偶爾在家的時候,總是愛找韋景煊來暢談作伴。他自覺和這搶來的兒媳性情相似,話語投機,已經暗中引他爲自己的“紅顏知己”,可能夜深人靜之際,醉意朦朧之時,也曾懊惱過爲什麼當初沒把人搶來當他自己的側福晉。載振突然的一句話,石破天驚,好像把他覬覦的一件古董當着他面砸了個粉碎。載振卻又堅定異常,似對出口的話有十足的把握,他反倒不肯定起來。
奕劻仔細想想,他確實也很難證實他兒子的妻子是男是女,京中成功反串女角的男優大有其人,他兒媳憑什麼不能是個男人扮的呢?
奕劻喃喃自語:“怪不得,韋守中那廝,當初聽說我搶了他的女兒,半點也不當回事,合着他早知真相,安心看我出醜呢。不過那個人,爲什麼要在我府中呆四年呢?他就算要戲弄我們,也沒必要一呆四年。”他心中還是希望載振弄錯了。
載振斜視着他父親,毫不留情面地說:“他恐怕是有目的而來,現在目的達成,所以走了。”
“他走了?”
“對,他今早去了火車站,這時早已離開北京了吧。”
奕劻若有所失。
載振說:“阿瑪,你不想知道他是爲什麼目的在我們王府呆那麼久?”
“對,他是爲什麼?”
“我猜,應該是爲了那木。”
他話音剛落,奕劻就大聲叫人去看看小郡主在做什麼。
去的人很快回來,說小郡主剛剛出門了,她院裡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奕劻急得團團轉。他兒子則鎮定如常,他讓人把門公孔福叫過來。
孔福氣喘吁吁地跑來,見到慶親王父子,一臉恭敬地垂手站立。他心裡盤算着,不知這次能夠拿到多少賞錢。
載振問他:“小郡主出門了?”
“出了。”
“幾時出的?”
“一個半小時以前。”
“你知道她去哪兒了?”
“奴才謹遵大少爺吩咐,只要大少奶奶和小郡主出門,必定跟在後面。奴才爲此都騎壞一輛自行車啦。”
“少囉嗦。小郡主去哪兒了?是不是火車站?”
“不,小郡主去了大少奶奶弟弟的住處。”
載振一皺眉:“那你怎麼不守在那兒?”
“大少爺,那邊情形很不對,所以奴才急忙跑回來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