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素衣道:“先天易數,上牽天命,下幹輪迴,豈在口舌之間?貧道也知高大人讀的是聖賢之書,不語怪力亂神,但天數早定,是萬萬不能有違的。高大人若是不信,三十年後貧道自當再履中土,度那孩子入門,只望大人那時莫要阻攔。”高德鬆沉思半晌,慨然道:“仙子對我一家有救命之恩,便舍了一個孫兒與仙子做徒弟也算不得甚麼。三十年後,高某自當恭候法駕,絕不阻攔便是!”
程素衣點頭道:“高大人有此一念,貧道十分感激。既然如此,三十年後行再相見吧!”高德鬆還欲說話,程素衣將衣袖一揮,滿眼金光亂閃,人已飛去不見。高德鬆這才知曉是遇到了劍仙之流,急忙又跪倒在地,拜謝不已。
自從程素衣飛去之後,高德鬆立身持正,宦海浮沉三十載,終於急流勇退,回到金陵祖宅,整日吟風弄月,懶理是非。與程素衣三十年之約,亦是無時不敢或忘。只有一點甚是煩悶,他一生只生一子,偏偏這兒子卻也只生了一個孫女,老兩口不惜重金,給兒子納了三房妾室,倒也受孕了幾次,但不是中途小產,便是幼年夭折。偌大高家居然只有個孫女繼承香火。
高老夫人每日求神拜佛也無濟於事,最後還是高德鬆想得開了,安慰老妻道:“命裡有來終須有,強求也是無用。我高家香火只怕是要斷了。”老事到如今,老兩口也只得息了這份心思,只全心疼愛這唯一的小孫女。
高玉蓮在襁褓之中便與蕭玉指腹爲婚。那蕭玉祖父與高德鬆情同莫逆,結爲異性兄弟,只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一子一孫,誰知蕭玉之父被人陷害私通蠻國,聖上大怒,下詔滿門抄斬。高德鬆四處奔走營救,也無濟於事,蕭家滿門押赴刑場之日,還曾大哭一場,自謂對不住結義的兄長,保不住蕭家香火。自此只當蕭家根苗斷絕,心灰意冷,不多久便告老請辭,迴轉老家金陵。
這一年正是十五歲年紀,出落的人比花嬌,亭亭玉立。老兩口本擬蕭家無人,婚約便算解了,正要爲孫女物色良人,誰知這一日蕭玉居然找上門來,要高家履行婚約。高德鬆一眼認出這渾身戾氣的少年正是蕭玉,如今改作蕭厲的。
高德鬆多年不見蕭厲,自要盤問一番。蕭厲只說被義僕所救,逃出生天,又從異人學了一身本領,正要爲父報仇,殺盡仇敵。言下之意,已然將當年出面誣指其父通敵賣國的偏將一家全數殺死。高德鬆雖已退隱,但京師中自有耳目,也知那偏將確是被人滿門誅絕,且死狀極慘,萬沒想到居然是眼前這位當年醇和溫雅的少年所爲。原本爲義兄根苗留存的一腔喜悅,登時化爲涔涔冷汗。
高德鬆當年也曾見過蕭玉幾面,只覺這孩子秉性純良,十分喜愛,誰知多年不見,卻變得冷厲跋扈,試問他又如何敢將孫女的終身託付給如此之輩?蕭厲言談之際,便提起當年兩家婚約,言下之意要與高玉蓮晚婚,以踐前約。高德鬆心有芥蒂,自然不肯輕易應允,百般推脫。蕭厲何等乖戾?語氣立時強硬起來,高德鬆性子急躁,不肯想讓,雙方說的僵了。
蕭厲冷笑一聲:“我只當高大人念及舊情,必會欣然應允婚事,誰知高家亦是狗眼看人,你只當我如今無權無勢,不肯履行婚約,卻不知我日後必要飛黃騰達,甚至長生不死,青史永垂。總有你後悔之日,你今日不肯倒也無妨,只不可將玉蓮再配他人,若是被我知道,不但要將對方全家殺的乾乾淨淨,只怕你高家也要不好過!”
高德鬆火冒三丈,罵道:“我義兄何等英雄,誰知竟養出你這忤逆之輩,囂張跋扈,我家玉蓮便是丫角終老,也絕不會許你爲妻!你且死了這條心吧!”蕭厲冷笑三聲,揚長而去。高德鬆被蕭厲氣的大病一場,甫一初愈,便託人四處物色年少有爲的青年,一面又命家人嚴加看守,絕不能令蕭厲靠近孫女一步。
偌大一個金陵城,挑來挑去,便看中了凌家大少爺凌康,凌家無論家世家風俱是一流,尤其凌真亦是兩榜進士出身,高老爺子甚是滿意,立時請了媒婆上門提親。凌真頗有些受寵若驚,也不知其中的道道,幾乎不假思索便應允了,便等如是接了個大麻煩。
如今三十年過去,高德鬆不能說忘卻前約,卻也不怎麼當回事。這一日正在家中思索快些讓高玉蓮完婚,也好令蕭厲死心。忽有家丁來報,程素衣來踐三十年之約。高德鬆唯有一聲長嘆,做好了準備,哪知高老夫人哭道:“香火不香火的不去提它,咱們高家就玉蓮這一個孩子,你叫我怎麼忍心把她舍給別人去做徒弟,一輩子也見她不着?”
高德鬆厲聲道:“男子漢大丈夫,話已出口,豈能更改?再說程仙子救我一家性命,不過是將玉蓮送去修行,又不是害她,也許跟着程仙子還能學的一身法術,日後做個神仙,豈不是好?”高老夫人哭道:“甚麼狗屁神仙,我不稀罕!我就這一個寶貝孫女,要她跟着那個道姑風餐露宿,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我可不幹!”哭鬧不休,把個高德鬆弄得唉聲嘆氣,卻又無計可施。末了只得道:“罷了,你且迴避一下,我先探聽一番,若是程仙子執意帶玉蓮修行,也只好如此。若是還有迴旋餘地,我拼盡全力,也不令玉蓮去受苦便了。”高老夫人這才收了哭聲,去廚房預備素齋。
高德鬆將程素衣迎入客廳,獻茶已畢。程素衣果然提起當年之約,要帶高玉蓮入山修道。高德鬆無法,只得託辭推延。程素衣知他心意,也不點破,只道:“貧道還未見過高小姐一面,不如請她出來當面問詢,若是她不願隨貧道而去,貧道絕不敢勉強。若是她心甘情願隨貧道入門修道,還請高大人莫要攔阻纔好。”
高德鬆暗笑:“我的孫女自小養大,我豈不知?怎會拋家棄祖,隨你修道?”揮手招來管家,吩咐去請孫小姐。還不放心,特意對管家使個眼色。那管家隨身數十年,極是機靈,自知老爺心意,是要自己叮囑孫小姐,好生對答,莫要露了馬腳,被道姑抓住把柄,強行帶去山中修道。
少頃,管家引了一位少女入廳。那少女生的穠纖合度,小小年紀卻已是十足的美人胚子,只是神情羞怯,垂頸不語。程素衣瞧她一眼,眉頭便是一皺,只是有面紗遮擋,旁人瞧不出來。心中忖道:“自來我玄女宮有大成就人,莫不以貞女成道。這高玉蓮前世本是恩師座下弟子,只因性子剛強,爲人所趁,犯了戒規,這才被打滅靈光,押入輪迴。這一世我奉師命二次度她入門,看她如今眉含春色,二目流輝,分明元陰已失,再犯教規。恩師精通先天易數,不會不知,又爲何偏要我來接引?”她望着那少女說道:“高玉蓮,三十年前貧道與你祖父有約,今日要度你入門,修道參玄。此時問你一句,你願不願隨我入門?”
高玉蓮微擡螓,望了程素衣一眼,又忙低下頭去,跟着又用眼角瞧了瞧自家祖父,見祖父面含急色,微微搖頭,已知其意,方欲開口拒絕。程素衣又道:“你也莫要急着回答,我這裡有一道符籙贈你,你看完之後再來答我。”玉掌一伸,掌心中有一道玉符,長有兩寸,寬有三指,其上飛雲走霧,無數線條勾勒,
高德鬆深知程素衣之能,見她拿出玉符,已知必是仙家寶物,抻着頭去看,只瞧了一眼,玉符上無數線條就似在眼前飛轉,愈旋愈疾,漸漸頭昏腦漲,總算他平日讀書養性,練氣功夫極深,忙撇過頭去,不敢再看,這纔好過了些,但胸口卻一陣陣煩悶作嘔。
高玉蓮雙目落在玉符之上,便再也挪不開來。面上表情忽喜忽悲,全無方纔的羞澀怯弱,那玉符漸有毫光迸,柔和清亮,直入心田。程素衣嘆息一聲:“罷了,便成全了你吧!”伸手一指,那玉符化爲一道流光,鑽入高玉蓮眉心不見。
高玉蓮只覺腦中轟然一聲,眼前大放光明,又有無數聲音、記憶紛至沓來,似有一位女子舞劍練氣,又有天水繞身,如龍似蛇。那女子劍光越來越快,忽然一聲嬌叱,身劍合一,縱橫飛起,直向自己飛來。高玉蓮大驚之下,尖叫出聲,向後便倒。
高德鬆見愛孫暈倒,急忙伸手去扶。程素衣衣袖微蕩,一圈暗勁涌出,高德鬆空自焦急,卻衝不破潛力圈,程素衣道:“此是家師所賜靈符,可含明宿慧,妙用無窮,高大人不必驚優。”高德鬆哪裡肯信,關心則亂,只在圈外急的團團亂轉。
高玉蓮足尖離地,斜斜挺直,卻不倒地,看去十分詭異。忽有無形之風自虛空涌來,耳邊又有浪潮激盪之聲響起,如海上生波,不可阻擋。程素衣一聲輕叱:“大夢方覺,還不醒來!”一指點出,如越虛空,正點在高玉蓮眉心之處。高玉蓮渾身一顫,一聲嚶嚀,睜開眼來。眼中先是迷茫之色閃現,繼而神光爆射,向程素衣盈盈拜倒,口中道:“拜見大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