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秀姬用手在春陽的臉上撫了撫,顧不上久別重逢的痛哭宣泄。她點燃另一盞同樣昏暗的油燈去了竈房。她拿出家裡僅有的兩個雞蛋和一點麪粉,專注而認真地做了一碗雞蛋麪糊糊。她在糊糊面上撒了幾粒鹽巴,再小心翼翼地端到房裡,放在炕桌上。春陽還沒醒。安秀姬關好門窗,吹熄一盞油燈。她坐在炕上,頭微微前傾,眼睛聚起全部精光端詳女兒:頭髮枯黃,凌亂地堆在頭上;臉比五年前小了些,圓圓的蘋果臉變成了橢圓的鵝蛋臉;嘴脣蒼白,沒有一點血色;被子下的身體一定是皮包骨頭。安秀姬用手背揩了揩眼睛,靜靜地守在春陽身邊。
約摸過了一袋煙的功夫,春陽的眼皮跳動了一下,接着又跳動了一下,然後慢慢睜開來。目不轉睛看着女兒的安秀姬激動地俯下身子,手撫摸着春陽枯草般的頭髮,嘴脣顫抖:“春陽,陽兒……我是媽媽……是媽媽呀……”
“媽媽,”春陽虛弱地喚,“媽媽,我回家了嗎?”
“嗯,回家了,陽兒回到媽媽身邊了,我們孃兒倆今後再也不分開了……”安秀姬的淚再也忍不住,嘩嘩地往外流,轉眼溼了一大片胸襟。春陽沒有哭,她看着在昏暗燈光裡既模糊又清晰的淚如泉涌的母親,恍如隔世。上一次?上一次和母親這麼近是什麼時候?哦,是十五歲的第一天。十五歲!我現在多少歲?春陽想到這兒,突然坐起來,問道:“媽媽,我幾歲了?”
“啊?!”安秀姬被春陽問得一愣,她沒想到春陽會問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她是知道自己的歲數的呀。難道……?安秀姬趕緊把手放在春陽的額頭上。沒發燒,那就是了——安秀姬懷疑春陽的頭受了什麼傷害,可能智力受了影響。但不管怎樣,女兒活着回來就已經很好了;哪怕她以後是一個徹底的傻子,我也會把她照顧得妥妥帖帖的。想到此,她對春陽微笑着說:“你二十歲了,再過幾個月就滿二十一歲了,是真正的大姑娘了。”
“二十一歲!五年多了!”春陽喃喃道,“我竟然還活着。”安秀姬猛然想起了村裡同春陽一樣被日本兵抓去前年回來,後來死了的葉淑慧,她似乎有些明白女兒的遭遇了。女兒沒有傻!安秀姬既高興又悲憤,她一下子緊緊抱住女兒,抱得那樣緊,彷彿要把五年多失去的擁抱都補在這一個緊緊的擁抱裡似的。春陽被母親抱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她掙扎着說:“媽媽,我渴。”安秀姬急忙放開春陽,替她攏攏被子,起身去了竈房,一會兒端了一碗開水進來。她爲自己剛纔的激動自責:春陽剛回來,需要營養和休息。
安秀姬將開水放在炕桌上涼着,端起尚有餘溫的雞蛋糊糊遞給春陽,說:“開水還燙,你先喝糊糊,喝完水也就溫了。”春陽乖巧地接過糊糊,低頭默默地喝。久違的母愛啊!久違的家的味道啊!春陽的眼淚一顆接一顆地滴落在碗裡,和着糊糊進了她的嘴裡、胃裡、肚子裡。糊糊喝完了,春陽擡起頭,眼裡帶着笑意,用歡快的聲音說:“媽媽做的糊糊真好吃。”安秀姬接過空碗,寵溺地說:“只要你喜歡吃,媽媽每頓都做得比這個還好吃。”她將空碗放在炕桌上,捧過開水碗遞給春陽,“來,剛剛好,快喝。我去燒點熱水,你洗把臉。”說着拿起炕桌上的糊糊碗去了竈房。
春陽慢慢喝着已經溫熱的開水,打量着房間:依然是通屋炕,炕尾依然是那個紅漆斑駁的木櫃;炕桌也是五年前的,只是桌面的裂縫更多些……突然,春陽感到不對:爸爸呢?!她到此刻才驚覺父親不在屋裡,過於激烈的情緒竟讓她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父親的缺席。爸爸到哪裡去了?還是爸爸不在了?是打穀場的那次嗎?……
這時,安秀姬端着一盆熱水進來了。春陽趕緊問:“媽媽,爸爸呢?”安秀姬怔了一下,隨即恢復正常,輕描淡寫地說:“哦,你爸爸走親戚去了,要幾天纔回來。”“走親戚,誰家?”春陽窮追不捨。安秀姬將盆子放在炕上,絞了一把毛巾,遞在春陽手上,說:“你二舅家有點活,叫你爸爸去幫幾天忙。”
春陽一邊擦臉一邊說:“二舅不是被日本人拉去當兵了嗎?”安秀姬一驚:是呀,二弟被日本人拉去當了兵,如今日本人投降幾個月了,二弟還沒回來呢;我一時倒忘了這茬,虧孩子還記得。安秀姬只好接着編:“你二舅在日本人投降後就回來了,這不房子漏水,趁天冷農閒補補嘛。”說得倒合情合理,春陽也就相信了——她不是在幾年之後也回來了嗎——她的爸爸和舅舅爲什麼不會活着呢?春陽的心情輕鬆了許多,只要一家人都活着,這比什麼都重要。
春陽洗完臉,盆裡的水幾乎成了黑色。安秀姬又打了一盆洗腳水,讓春陽把腳也洗洗。她從櫃裡拿出一套單衣和一件厚厚的袍子、一條棉褲還有一雙棉鞋。她將衣褲鞋子放在炕頭,用盡量輕鬆的口吻說:“你洗完把身上的衣服脫了,換一套乾淨的,明天再洗個澡。”說完才發現春陽身上僅僅穿着一件單衣,而且還是一件破了的單衣。這件單衣就是中國女兵給她的那件,那時候是八月中下旬,穿一件單衣正好;後來回朝鮮後,她只在餓得受不了了的時候討一點吃的,從不要其它的東西;再加上她白天急急忙忙趕路,一走路也就不覺得冷,晚上睡在草垛裡又暖和;她倒沒太在乎衣服的單薄。
安秀姬連忙將被子披在春陽的背上,摸摸她的頭說:“明天把頭髮也剪剪。”春陽“嗯”了一聲,彎下腰用手搓着腳上的灰。她很想告訴母親她這幾年是多麼地想她,可是那都是在什麼樣的日子裡想她啊!不,今天晚上是這樣的溫暖,就不要讓那些冰冷進來了吧。讓媽媽也讓我先享享這闊別了幾年的天倫之樂吧。
洗完腳,安秀姬去倒洗腳水。春陽換上嶄新干淨的單衣,躺在溫暖的被窩裡,她彷彿又回到了十五歲以前,一切都是這麼溫暖舒適——也許只是做了一場噩夢,只不過夢得長了些。
安秀姬倒完洗腳水進來,對春陽說:“睡吧,好好睡一覺。”
春陽聽話地閉上眼睛。安秀姬吹熄油燈,在春陽的旁邊睡下。母女倆各擁一牀被子,默默無語地睡了。
安靜的夜裡,娘倆的枕頭溼了又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