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父愛永逝

新圍的籬笆還未褪去竹子的翠綠,在晨露的浸潤下顯得綠意盎然。一隻暮年的母雞邁着蹣跚的腳步東瞅瞅西啄啄,偶爾用渾濁的雙眼望望柳春陽,似乎對家裡突然多出來的這個人不甚放心。

頭髮如枯乾的草,梳子所到之處,紛紛披靡。春陽不看堆滿腳旁的斷髮,仰起頭看五年前一樹火紅色花朵的石榴樹。五年過去了,它還在,雖然只有光禿禿的枝幹,但它在冬天的冰霜裡依然挺拔。來年的春天它還會發出嫩綠的新芽嗎?它還會循季節該開花開花、該結果結果、該落葉落葉嗎?會的,因爲它不理會塵世的喧囂,亦不害怕孤獨,它安靜地汲取天地之精華,默默地成長、綻放,繁華也罷衰敗也罷,似乎都不能影響它分毫。

煙囪倒了,竈膛裡稻草燎起的煙找不到通往天空的路,它們無頭無腦地亂竄,竄得竈房煙霧繚繞。竈房盛不下了,它們順門竄到院子裡,融入晨霧當中,久久不肯離去。

安秀姬被柴煙嗆得劇烈地咳嗽聲傳到院子里正梳頭的春陽耳裡,春陽的眼睛莫名地溼了。她不再梳她那糾結不清的頭髮,她將梳子放在窗臺上,進竈房幫忙。

“媽媽,我來燒火吧。”春陽立在竈前,對正與煙火戰鬥的安秀姬說。安秀姬擡起淚汪汪的眼睛看一眼煙霧繚繞中的春陽,說:“你快出去,這稻草沒幹透,不容易着,一會兒就好了。”春陽過去輕輕扯母親的衣袖,示意讓她來燒火。

“叫你出去,一個火我還燒不了了嗎?”安秀姬猛地扔掉燒火棍,歇斯底里喊道,“我一個人就不生火做飯了嗎?”春陽被母親突如其來的爆發弄得不知所措,怔在原地兩秒鐘後,突然“哇”地一聲放開喉嚨嚎啕大哭。安秀姬猛然站起,一把抱住春陽也放開喉嚨嚎啕大哭。母女兩個在煙熏火燎的竈門前抱頭痛哭,比誰聲音大似的往高了地嚎。

五年的杳無音訊,五年的牽腸掛肚,五年的人間地獄,五年的屈辱求生,都在這個久別重逢、劫後餘生的清晨哭出來了。那麼深那麼深的恨,那麼多那麼多的痛,不痛哭一場不足以排解。好似超過警戒線的河水,不導走,那麼決堤的危險便隨時存在,時間的早晚而已。

哭了足足有一袋煙的功夫,春陽率先放開母親,攥着母親的手,用暗啞的聲音說:“媽媽,現在好了。”安秀姬對自己的失控有些自責,她拍拍春陽的手背,聲音暗啞得比春陽還嚴重:“陽兒,媽媽知道你受苦了。你回來,我是又欣喜又難過。”她抹一把眼淚,“咱們村的葉淑惠你知道吧?”春陽點點頭。“她也是那次抓走的,前年她意外的回來了。回來的時候一身腫得像頂宣的饅頭,那樣子可憐得……我向她打聽你的下落,她說剛去時你們關在一間小房子裡,第二天你們就分開了,再沒見過你。她說鬼子不是人,她浮腫得快要死了,鬼子也不放她走,打算殺了她。鬼子派了一個僞軍拖她去野外殺,那個僞軍還算有點良心,偷偷把她放了,讓她快逃命去。她回來的第三個月還是死了。那時,我就在想:你受的苦一定不比她少,也許你早已不在了。可我又有一種預感:你不會死,你還那麼小,老天爺不會忍心收走你的。在日本人投降後,我把院子又圍起了籬笆,以免你回來覺得陌生。如今你真的回來了,可我……”春陽不說話,她不敢告訴母親她在鬼子那兒的悲慘遭遇,她怕母親承受不住,所有的苦難有她承受就夠了,不要再帶上媽媽。

安秀姬見女兒不說話,試探性地問:“陽兒,你……?”春陽笑給母親一個放心:“媽媽,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既不浮腫也不見風就倒。日本人讓我給他們洗衣裳、打掃衛生……反正就是幹活,有什麼活就幹什麼活。吃也吃得飽,就是很少吃肉。”

安秀姬疑惑地看着春陽,有些不相信:“真的?你可別騙媽媽。媽媽是怕你落下病根。有什麼對媽媽說,自家母女有什麼不好說的,又不是你的錯,也別怕我難過,我受得了任何打擊。再說,你不是回來了麼,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了。媽媽要你往後都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她伸手撫着春陽的頭髮,“陽兒,你明不明白?”春陽幹了的眼裡又噙滿了淚水,她使勁點頭。

“好了,往後我們好好過日子,高高興興地過。”安秀姬趕春陽出去,“你不要在竈房,我要做飯了。吃過飯燒水洗頭洗澡。”春陽重回十五歲前,含着淚扮了個鬼臉。竈裡的火早熄滅了,煙霧散盡的竈房裡洋溢着歡樂的氣氛,儘管刻意的成分更多,但那也是歡樂,是她們闊別了五年之久的歡樂呀!

陽光懶洋洋地落在一身新衣坐在院子裡的木椅上的春陽身上,新衣過於寬大,更顯出她的單薄來。安秀姬在椅子後面梳理着春陽溼漉漉的頭髮,彷彿觸碰名貴的瓷器般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瓷器被碰落在地跌得粉身碎骨。

“陽兒,你的頭髮掉得太厲害了,剪短吧?又好看又方便。”安秀姬發現春陽的頭上長了很多蝨子,但她沒說。

“媽媽幫我剪吧,我的頭上有很多蝨子呢,剪了蝨子也少些。”春陽知道母親顧及她的自尊心,不明說蝨子,她便主動說出來。再說,她也不喜歡枯草似的長髮,蝨子藏得又深又多。安秀姬忙忙地拿來剪刀,齊着春陽脖頸咔嚓咔嚓剪了一地溼溼的枯草。剪完頭髮,她又仔細地翻動春陽的頭髮(不敢用篦子篦,一篦頭髮全掉了),集中眼力一個一個捉蝨子。

整整一個上午,殲滅掉大半蝨子,剩下的都是狡猾的“游擊隊員”,它們在“草叢裡”東躲西藏,巧妙地躲過一輪又一輪地追殺。鳴金收兵,第一回合的人蝨大戰以安秀姬的大獲全勝宣告結束:“差不多了,多洗幾次就乾淨了。”

“你把地上收拾一下,我去捉雞。”安秀姬將梳子、篦子、剪刀交給春陽。

“媽媽,等爸爸回來再殺母雞。”春陽一邊打掃“戰場”一邊對一手握刀一手提着脖子彎在雞腋下的老母雞的母親問,“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呀?”安秀姬的手哆嗦了一下,老母雞乘機掙扎,但因年老體衰力小氣弱沒能掙脫主人的束縛。“嗤”的一聲,老母雞的脖子裡噴出一股紅色的鮮血,汩汩地流進擱在地上的黑陶碗裡,足足的半碗。安秀姬滿意地看着鮮紅的雞血,吩咐春陽:“去,擱竈臺上。”說着將雞放在一個半大的木盆裡,刀放在盆子旁邊的地上,一屁股坐在一張小木凳上,朝竈房喊,“在鍋裡舀幾瓢熱水出來,這皮不燙鬆拔不掉毛。”

春陽舀了幾瓢熱水倒在木盆裡,也拿了一張小木凳坐在母親旁邊準備拔雞毛。安秀姬將老母雞的整個身子捺進水裡,浸了一會兒,開始拔毛。春陽總覺得母親有什麼事瞞着她,她坐在母親旁邊,心不在焉地拔着老母雞右腿上的毛,毛稀稀疏疏東一根西一根地貼在細瘦的腿上。

“老母雞經燉,咱娘倆響午把雞血、內臟煮煮。晚上再喝湯吃肉。”安秀姬漫不經心地說。咱娘倆?!爸爸呢?不給爸爸留嗎?媽媽以前可是有什麼好吃的都會留一點給爸爸的,“是不是爸爸今天回來、”春陽忍不住的欣喜,爸爸回來家就圓滿了。

安秀姬沒有回答春陽的問題,而是緩緩道:“孩子,人總是要死的,只要是生命,就會有結束的那一天。”安秀姬說的話有些莫名其妙,“就像這雞,它死了給我們吃,也算是盡了它做雞的本分。我們不能因爲同情它可憐它就不吃它,那它的生命也就沒了意義。”春陽驚訝地盯着母親,這不是五年前的母親,五年前的母親是說不出這麼深刻的話的。——巨大的苦難足以改變一個人,要麼頹廢,要麼堅強,要麼抱怨,要麼深刻;安秀姬顯然是堅強和深刻的。

春陽忽然明白了母親也明白了母親的話,但她不出聲,靜靜地聽母親說。安秀姬不看春陽,看着木盆裡的老母雞,手在雞身上忙而不亂地移動。“你爸爸的一條胳膊沒了,你應該知道的。在你被鬼子抓走的第二年開春,你爸爸參加了游擊隊,村上活下來的不多的幾個精壯男人都參加了。前年冬天,游擊隊在河東村跟鬼子打了一場遭遇戰,游擊隊員死了二十多個,你爸爸也死了。後來甘繼業回村取糧食才把你爸爸的煙鍋子交給我,說是你爸爸臨死前託他給帶回來的,也算是留給我們的一點念想。”安秀姬雲淡風輕,彷彿在說一個古老的傳說。

春陽沒有哭,甚至沒有悲傷;有的只是滿心的驕傲。爸爸是好樣的!柳春陽對爸爸柳正方生出無限崇拜。

戰爭是殘酷的、瘋狂的,它讓一些人毀滅也讓一些人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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