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裡回來後一連好多天,我都沒去找吳允節學丹青,畢竟我也吃不准他在不在西園。
至於那本蘭花手札,我再沒看它一眼,我已經拿定主意,人生規劃要明確:先伺候好寧夫人,爭取多賺外快,早日恢復自由身離開這裡,修身養性的興趣愛好可以暫且放一放。
畫畫當然也有,不過不是畫梅蘭竹菊,而是改版佛經上的故事畫---將經書中那些袒胸露背的西域人改成了只露出右肩,着輕薄貼身袈裟的中原人士,動作還是那些的動作,故事也還是那些故事,當然浮雲還是那些浮雲。
寧夫人暫時沒有吩咐新的差事給我,經書畢竟不是日常生活必需品,用不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惦記着,再說我也沒偷懶-----不是開始畫佛像了嗎?這算是在工作啊,再說,我還得擠點時間來做兼職呢。
八月十五中秋節,下人的福禮品發下來了,是幾個煮熟的芋頭和一些時令水果,而我們百花洲的福利品則是一盤桂花糕還有一袋茶葉,都是有代表性的賞月食品,和往年的並沒有什麼不同。
對於我而言,今年唯一不同的是這些食品暫時用不上,正如伊春德預測的那樣,我被寧夫人選去當她的跟班丫環,一起前往秦老夫人的月波齋共度中秋佳節。
怡清和明珠都是寧夫人的貼身婢女,而我並不是,所以在飯點,用不着在飯桌前伺候着,只在門外隨時待命就行,我也樂得自在,一邊好奇地觀賞周圍的環境,一邊等待沈豔蘭她們三個出來,她們三個也還不是一等的貼身婢女,按理說應該能走出來和我說幾句話。
月波齋的擺設簡潔古樸,窗簾帳帷的顏色式樣端莊大氣,既不奢華繁雜,也不老氣橫秋,和秦老夫人平時的服飾風格相同。
庭院前的幾棵桂花品種各異,我飛快地目測一番,發現其中一棵是罕見的硃紅丹桂,花爲硃紅色,香氣馥郁濃烈,無論是西園還是百花洲,都沒有如此佳品,從它的樹幹樹皮來看,樹齡已經不小了,即使是放在栽培技術發達的現代,也是極其珍貴的。
可能我過於專注了一點,所以沈豔蘭走近身邊,我也渾然沒有發覺,直到耳邊聽到她一貫的腔調:“大師又入定了嗎?”
我才轉過頭來,發現她臉上似笑非笑,頭皮不由發麻,忙陪笑道:“豔蘭,你來了?”
沈豔蘭問:“在看什麼呢,這麼入迷。”
我指指那棵丹桂:“你看,這種大紅色的桂花真稀奇啊!還是頭一次見到呢。”
沈豔蘭搖搖頭,微諷道:“大師還是那個樣子,一見到花花草草就大驚小怪的,一點也不六根清淨。”
我嗔怪地說:“人家本來就不是大師嘛!還不是姐姐給胡亂封的。”還忸忸怩怩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這時候閭煙飛和伊春德也來到了我們跟前,我將注意力轉回到了她們三個人身上,差點抽了一口冷氣,咦,才幾天不見她們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即使是年齡最小的伊春德也脫去了孩童的稚氣,隱隱露出豆蔻少女的風采。
見我不住地打量她們,她們三個很一致地將槍口對準了我:“你這麼直勾勾地看着我們,怪嚇人的。”
我呵呵笑起來:“才幾天不見,你們就變成大姑娘啦,差點都認不出來了。”
沈豔蘭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就會說別人,你自己也成大姑娘啦。”
哎,這個我真沒想過!回頭一定好好端詳端詳自己的模樣,我心裡樂開了花-------這可是名副其實的第二春啊!花多少錢都買不來的。
伊春德說:“別光知道傻笑,你給我們買的東西呢?”
我纔想起來,連忙從腰間的小包裡將幾天前給她們買的東西一一分發出去,伊春德是一副珍珠耳環,給閭煙飛的是一支白玉簪,給沈豔蘭的是一個玉鐲,這幾件東西着實花了我不少錢,不過看到她們今天這麼光彩照人,我覺得銀子可沒白花。
就在我們東拉西扯自我陶醉和進行小團體的選美大賽時,月亮不知何時已經高掛在天空,真真如冰如水,又冰冷又溫柔,一如照亮後人的古月。
月波齋的賞月活動拉開了序幕,不遠處的靈慧軒是秦家衆人就坐的地方,從坐席的擺設來看,這一家子並沒有分男女兩個專區,而是同坐在一個開放的區間裡,坐上首的不用說,肯定是男主人鎮東將軍秦公祺了,雖然月華如水,可從我這個距離,還是無法看清他的長相,只能從他的坐姿中判斷,他是一個身材修長的人,體型適中,不是那種魁梧型的,舉杯的儀態十分優雅輕盈。
秦公祺左邊的一排坐席上都是男丁,面對着我這個方向,離秦公祺最近的那一個應該是秦彰之,他的臉正好對着邊上的一支宮燈,只見他劍眉星目,神采奕奕,五官比他的夫人獨孤雲容要俊俏一些。
那一排最後一個是秦建之,我見過的,他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錦袍,嵯峨高冠,顧盼生輝,姿顏如玉,就算是天上明月也難奪其一分輝光,真不愧光華公子的美名。
那麼中間的那個,就是幾天前秦家女眷們談論的,被戰爭的殘忍shocked到,患有輕度或中度自閉症的二公子,秦桓之了,他身穿寶藍色長袍,頭戴白玉綴纓發冠,手握一個白玉的酒杯,神情落寞,明顯情緒不高,相貌比右邊的秦彰之多了幾分清秀,比左邊的秦建之少了幾分俊俏,至於氣質,明顯的比秦彰之和秦建之多了幾分儒雅之氣,當然還有奇怪的憂鬱氣息。
憂鬱的軍旅文人!火光電石般,我頭腦中突然冒出這樣的名詞,我非常得意於自己的語言描繪能力。
我還沒得意完畢,那邊的秦公祺已經站起來,雙手舉杯,直指明月,口中吟出一首四言詠月詩,抑揚頓挫,他的詩很長,一共有三十二句一百二十八個字,其中有四句直接引用了《詩經.鄭風》中的句子,雖是一首詠月詩,詩歌的氣勢卻十分豪邁,有種氣吞宇宙的氣象,令人熱血沸騰。
秦公祺做完了詩,還命僕從呈上一個錦盒,他親手打開錦盒,大聲說道:“此盒中之物,乃上古寶物,名爲結綠,天下四大美玉之一,爲父幾年前征討逆賊時,無意中取得,今天把它作爲獎品,你們三個,誰的詩賦做得最好又最快,這塊美玉就歸誰。”
說完站回坐席,目光掃過坐得筆挺挺的兒子們。
我身邊的人們小聲地議論起來:這不是明擺着的嗎,秦建之是洛京城中名聲最響的文人,他的文采早已被世人奉爲天下第一,秦彰之不喜歡寫詩作賦,秦桓之,根本沒有人聽說他寫過什麼詩賦,鎮東將軍這樣做,明擺着要把美玉送給秦建之吧?
議論聲慢慢平息,秦建之果然是第一個站出來詠詩的人,他高聲吟了一首五言的樂府詩,風格一如他的《沁水西園賦》,辭藻華麗,意境瑰麗,文采斐然。
秦建之做好詩後,另外的兩個久久都沒有站出來,場上的氣氛變得有點冷清,秦老夫人笑道:“將軍不必焦急,小白自幼擅長詩賦,這次第一個做好也不奇怪,至於彰兒與桓兒,將軍還是多給他們些時辰,讓他們兄弟倆好好琢磨去吧。今天是中秋,是團圓的日子,不要這麼拘謹,我看不如設幾個遊戲,讓下人們也陪着樂一樂。”
秦公祺笑着說:“母親說的是,是兒子急躁了。今天是該好好樂一樂,下面便請母親出一個主意,設一個遊戲,等這個遊戲結束,這兩個孽障須得把詩詞做好了。”
秦老夫人招了招手,周媽媽走到她的身邊,小聲地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秦老夫人轉身對秦公祺說:“將軍還記得三年前落英城地震?那時恰逢園中缺人,所以我特意命周媽媽從落英城中找了幾個伶俐的女孩到園中,她們到了園子後,我也命管事的對她們要多加照顧,說來也巧,她們四個都有特別的才華,在各個院子裡頭都是拔尖的,今天她們碰巧到在這裡,不如讓她們來給將軍展示展示她們的本事?”
秦公祺毫不猶豫地說:“但聽母親的安排。”
我們四個就這樣被帶到了靈慧軒,齊刷刷地跪倒行禮,秦公祺一一問過我們幾個在哪個院子,做的什麼差事,聽完後,又問我們有何本領可以施展。
年齡最大的沈豔蘭當然是第一個出場,她表演了一個投壺遊戲,命中率奇高無比,百發百中,令人歎爲觀止,秦公祺獎賞了她一個鳳釵,做工精良,造型繁雜,金光閃閃,沈豔蘭喜形於色地收下了。
我感到奇怪:一家之主的男主人給兒子房裡的丫鬟一支釵,是不是太曖昧了?合適嗎?
第二個出場的是閭煙飛,她吟了一首四言絕句,雖是以沁園的美景爲題材,但明顯是讚歎光華公子的品行和才華,秦公祺聽完後,頷首微笑,獎賞她一個兔子形狀的白玉紙鎮,閭煙飛柔聲道謝。
我還來不及說自己要做什麼,身邊的伊春德已經站了出來,她表演了一段劍舞,劍是獨孤雲容命凌雲遞給她的,想不到平日文弱弱的小春同學耍起劍來這般瀟灑英武,我邊看邊感嘆自己真是看走了眼,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伊春德的劍舞這樣嫺熟美妙,說明兩個情況,一是她有練武的天分,二是露香院的兩位主人都肯教她。
劍舞結束,衆人拍手鼓掌,所以伊春德得到的獎品是十分貴重的-------十兩黃金,這秦公祺還真是幽默大師!伊春德不像我早有離去之心,她要這黃金何用?賄賂荊州來的女孩子們?
最後一個就是我,我傻了眼,她們文的武的都表演完了,我還表演個毛啊?我只會抄經而已,總不能念阿彌陀佛吧?像其他穿越人士一樣唱現代歌,呸!準得被看官砸死,做一個盜版商,大念: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切,肯定被看官的口水給淹死。
那還能幹嗎呢?我猶豫了,在秦公祺略帶威嚴的注視下,在秦老夫人一幫女人們奇怪的閒視下,我有了主意,大着膽子說:“將軍,奴婢自小在鄉野中長大,雖然跟着師父練了幾天字,又幸得老夫人,凝夫人提攜,得到抄寫經文這樣差事,可骨子裡還是一個鄉下的丫鬟,會的也只是鄉間的遊戲。沁園中奇花異草甚多,令人目不暇接,所以今日奴婢斗膽,想玩一個鬥草的遊戲,不知那哪一位願意與奴婢鬥草?”
秦公祺哈哈大笑起來,“你這丫頭,分明想以奇思取勝,卻反其道而行之,這種辦法,雖然不算高明,可我喜歡。好吧,你既然開口,那我便遂了你的心願。夫人,你看,這園中誰有此能?”後面他是對吳氏說的。
吳氏偷偷看了一眼秦桓之,後者一副“我懶得鳥你”的表情,兩人細微的表情沒有躲得開秦公祺的眼睛,他掉過臉來對秦桓之說:‘桓兒,你可願意與這女子出鬥草?\"
秦桓之站了起來,拱拱手:“孩兒願聽父親吩咐。”然後轉身坐下,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吩咐下人採來兩把園中的紫草,他手上拿了一把,放在了座上,另一把給我。
這時軒內靜得針落可聞,我有點後悔了,剛纔唱一首紫竹調不就完了嗎。哎,後悔死了。
秦桓之沒有給我後悔的時間,他拿起一根草,看都不看我:“我有黃龍的龍鬚草。”
我滿舉起一根草來說:“我有丹鳳的鳳眼蓮。”秦桓之輕輕擡頭看了我一眼,面露驚訝,問道:“此物可是園中所有?”
我想起這水葫蘆乃是原產美洲大陸,暗暗叫苦,只好開口忽悠:“非也,此乃奴婢家鄉植物,俗稱水葫蘆,是飼養家畜的材料。”就不信你這公子哥會知道餵豬養魚的材料。
他點了點頭,示意我先出,我拿起一根草,說道:“我有南海的觀音竹。”
秦桓之懶洋洋地拿起一根草,說:“我有西天的羅漢松。”說完將草放在一邊,又拿起一根草來,瞥了我一眼:“我有望帝的杜鵑花。”
我抽出一根草來,回道:“我有如來的孔雀草。”
接着是我說:“我有清揚的美人蕉。”
他飛快地瞄了我一眼:“我有坦蕩的君子蘭。”
然後他又輕舉一根草:“我有河岸的忘憂草。”
我:“我有石畔的含羞草。”
我:“我有頭上一支玉簪花。”
秦桓之:“我有腰間一束錦帶草。”
秦桓之:“我有東海的龍膽草。”
我:“我有北地的馬蹄蓮。”
秦桓之的手放了下來,凝視着我:“北地,何解?”
我低頭思索半晌:“秦穆公的祖先曾在北方鹽鹼之地養馬,因養駿馬有功,被賞封地,所以這良馬有來源於北方一說。”這樣說得過去吧?
他睫毛動了動,示意我繼續。
我鬆了一口氣:“我有滄海一粒珍珠梅。”
秦桓之:“我有大洋一樹珊瑚花。”
秦桓之:“我有溫潤一片玉玲瓏。”
我想了想:“我有芬芳一支草菖蒲。”
我:“我有紫色薰衣草。”
秦桓之問:“園中可有此草?”
我嚇了一跳,奶奶的我又穿越了,忙說:“此乃西域植物,經書上有記載。”
他眼中精光一閃又迅速暗淡 ,說::“我有粉色繡線菊。”其實這個,不算很工整,不過我很願意放他一馬。
他又說:“我有靈獸麒麟葉。”
我不加思索:“我有神鳥鳳凰花。”
我:“我有黃白金銀花。”出完這個,從沒有人能贏我,我自己也對不出來,此乃絕對,就不信你是打不死的小強。
他果然沉默了,低頭想了好一會,又擡頭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嘴脣微張,沒有說話,最後,站了起來,朝秦公祺行禮說:“父親,孩兒甘拜下風。”
秦公祺爽朗地大笑起來:“母親,你園中真是人才濟濟,中則,你這抄經丫頭很有趣,腦子也好使。來人,打賞。”中則是寧氏的閨名,這秦公祺這一聲叫得很自然,寧夫人微微一笑,似是溫柔無限。
趁他們夫唱婦隨的時機,我悄悄看了看秦公祺,得出一個結論,三個兒子中,秦桓之和他長得極像,兩人最相像的是眼睛,都像深邃的海洋一般,深不見底。不過他比秦桓之多了幾分豪邁和威威武。
偷偷比較完後我低下頭,無意中發現秦桓之的眼神如同兩道寒光般射了過來,像利箭一樣鋒芒畢露,令人心頭不快,我一愣,轉念一想,忍不住暗罵:沒出息!小雞肚腸!不過是輸了一個遊戲而已,至於嗎?反正是你老爹掏錢送獎品。
纔想到獎品,獎品就來了,是一方端硯,爲什麼不是十兩黃金?
接過硯臺時我委屈極了:明明我的遊戲難度最大,又贏了他家的二公子,他卻只給了最難變現的獎品,明顯不看重我的“才華”啊!
若干年後我才知道:四個遊戲中,就屬我的節目最沒有“出息”,把人家堂堂七尺男兒拉下水玩遊戲,鬥草,估計就跟現代的“丟手絹”“老鷹抓小雞”差不多吧?
作者有話要說: 鬥草是一種古老的遊戲,爲古代閨閣女子和鄉野孩童喜歡的益智遊戲。
本章中除了度娘可以搜索到的內容之外,其餘均爲作者原創,是花了許多個日日夜夜苦思冥想出來的。
文中兩人所說的花花草草,從名字,特性還有花語上來看,是十分符合他們的身份,性格和命運的。
(作者劇透了)
如果讀者有興趣,可以對一下那個“金銀花”作者目前想不出來。
金銀花花語:搖擺不定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