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適合曬書曬衣裳。
一連十來天,我往返於書房與住處的兩點一線之間,清晨踏着薄霜到書房,天黑踩着夜露回住處。
早膳和晚膳仍然是自己到廚房去取,午膳則是林大娘準點的送到書房的院子裡來,日子就在不斷的搬書曬書,搬書理書中度過。
秦桓之沒有再來查看我的工作,甚至一直沒有再踏進書房院子一步,至於茂林植柳等人也沒有來“打擾”我------傳說的沒錯,整理秦桓之的書房確實是件苦差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沈豔蘭沒有來找過我,這讓我感到很奇怪:這不是她一貫的風格,要知道幾年前我們四個剛進沁園,她是第一個來看望我們三個的,潛意識裡,我們早就把她當作我們的“老大”,事事爭先。
她明明和我同在一個園子,知道我被差事拘得死死的,哪也去不了,居然也不看看我,白天要“上班”不行,晚上總該有時間吧!
難道她見我被秦桓之嚴責禁錮,怕被我牽連?要不然就是她已經順利地成爲秦桓之的貼身甚至暖牀丫鬟,正你儂我儂,沒空來理我?
通過反覆論證,我認爲後一種可能性比較靠譜,因爲這十多天,秦桓之也沒有來過問書房的事呢!哪能嘎巧額拉!
哈哈,他們有事情做就好!不會盯着我這邊,要不然害得人家整天提心吊膽,連睡個覺都不安穩,情緒也很不穩定,一度懷疑自己更年期無厘頭地提前。
書已經曬得差不多了,我這頭勤勞的老黃牛,工作效率還真是高,要知道這書房裡的書一共有一萬多冊,竹簡也有上千卷,至於分類,也分出了二十個大類,我又要搬書,曬書,又要分類寫清單,容易嗎?
製作書籍清單時,我用的是隸體字,隸體隸體乃“簿吏”之體,爲他人做嫁衣者所用之字體也。給寧夫人抄寫的幾十冊經書,用的也是隸體字,至於楷書麼,唯有落霞公子的作品可用,原創版權豈可侵犯!
今天,最後一部份書簡搬出去曬好,要不要主動到秦桓之那裡去進行工作彙報呢?
等寫完最後一條書籍信息,天已經黑了下來,我站了起來,大幅度地舒展着肩膀的肌肉。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點起了燈籠,我暗暗吃驚,誰進來了?剛纔怎麼沒有發現?正在疑惑間,茂林從外面走了進來,笑着說道:“林姑娘,二公子馬上過來了。”
我一愣,問道:“剛纔是你把外面的燈籠點起來的嗎?”
茂林笑嘻嘻地說:“不是我,是沈姑娘。”
沈豔蘭?她剛纔進院子了?怎麼不進來?我更糊塗了,只是哦了一聲,就沒有繼續問下去。
茂林還是笑嘻嘻的,他看着桌上的書籍清單,忍不住誇獎我:“林姑娘,你真是厲害,這才用了幾天,就將書房裡的書全部理清楚了。二公子見了,肯定歡喜。”
我心裡說,你只說對了一半,某人很“厲害”是沒錯,你家公子是否喜歡就不知道了。
也就過了幾分鐘吧,院子裡響起了細微的腳步聲,茂林歡呼一聲:“二公子來了。”然後飛奔出了書房門口,撇下我一個人站在書桌前不知道要不要尾隨出去迎接。
還好還好,秦桓之進來了,身邊只有小正太植柳一人,茂林沒有出現。我彎腰站在書房門口,眼睜睜地看着他從眼前走過,一股淡淡的香氣若有若無地飄溢出來,沁人心扉。
他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眼睛有意無意地朝我望了過來,我忙移步往前,見他氣色甚好,似笑非笑,粉面含嗔般,心中不由想道:陰陽協調的結果果然是皆大歡喜,他高興,我也少受煎熬,先頭的忐忑不安頓時消失無蹤。
植柳將桌上的一本線裝書遞給秦桓之,那是我剛裝訂好的書籍清單手冊,前面還有一份詳細的目錄。
秦桓之翻了翻手冊,頷首微笑,說道:“記錄甚是細緻,費心了。”
我順口說:“謝二公子誇獎。”心想你可別指望在後面加上:以後奴婢會更賣力的。
他擡頭看着我,笑着說:“這屋裡的書籍都曬好了嗎?可有破損不堪的?”
我說:“回二公子,這屋裡頭的書都曬過一遍了,一共挑出四本破損得極厲害的。”
他把手冊放在桌上,回頭凝視着我,嘴角含笑,一派笑面虎的嘴臉。
我終是抵擋不過,慢慢避開了他的目光,低下頭,心中悻悻地說道,有什麼話就快點說吧,別再吊人胃口了。
秦桓之的聲音如同春風化雨溫暖人心:“很好,那麼接下來,你做何打算呢?”魔鬼般溫柔的聲音成功地擊碎了我的焦躁不安,同時蠱惑着我神志不清地說出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回二公子,奴婢本就是百花洲寧夫人的抄經丫鬟,奴婢過來時,夫人曾給奴婢兩冊經書,這段日子,奴婢顧不上抄經的事情。現在這房裡的書籍,奴婢已經整理過了,再別的事情,奴婢也無能爲力,所以還請二公子准許奴婢明天便回百花洲。”
哎,這話說出來以後就是舒服,我擠出一個自以爲很得體地微笑。
秦桓之想都沒想,輕輕一笑,戲謔般:“你就這麼不想在雙清苑待下來嗎?本公子要你過來,不光是讓你曬書本的,這些活,苑裡其他人都能做。”說完還一臉嘲弄般看着我,好像是在嘲笑我的劣拙表演。
雖然知道自己很難如願,可被他連嘲帶諷地加以拒絕,而且還當着一個小正太的面(他正睜大了圓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我的臉有點掛不住,於是賭氣地一言不發。
見我不吱聲,秦桓之說道:“怎麼不作聲?”聲調不算高,語氣中卻有一種不容忽視的威嚴。
我艱難地動動嘴脣,剛要開口,一陣煩躁如潮水般席捲全身,一股暖流自下面澎渤而出,恍然大悟之餘,不禁又羞又惱,忙跪倒在地,驚恐地懇求:“奴婢求求二公子,奴婢突然身體不適,需要林大娘的幫助。”
糗大了,怎麼在他面前那個了?
秦桓之見我突然跪倒在地,先是愣了一下,聽我說完,他目光閃爍間吩咐植柳:“快喚林大娘。”
植柳應聲而去。
因爲擔心裙子會出現令人難堪的一大塊,我跪在地上不敢起來,秦桓之的聲音在前方響起:“起來吧,地上寒涼。你不要驚慌,林大娘會照顧你的。你且歇息幾天,到時我會命人喚你。”
他的聲音有種安撫人心的魔力,我在站起來的時候,情緒已經恢復了平靜。見鬼,我一個千年老妖,居然也要你個小年輕來安慰?
聽到他柔聲問道:“你今年幾歲了?”
我說:“奴婢十四了。”說完猛然想起來:明天不正是我十四周歲的生日?
此時林大娘已經到來,我像是遇到救兵一般,上前抓住她的衣袖不放,只想快點離開這裡,找個隱蔽的地方儘快的躲起來。
離開書房之前,彷彿看到秦桓之的眼中閃過難得的關懷之色,不禁一怔。
林大娘十分細心周到,只跟她大約的開了個頭,她便明白過來,爲我準備好各種物事,等到一切都處理妥當後,又輕聲細語地叮嚀一番,方纔離去。
我躺在加厚了的褥子上,懷裡抱着一個湯婆子,腳下一個湯婆子,被窩裡暖和極了,連日來的煩躁煙消雲散,原來如此!生命真是奇蹟,永遠給你意想不到的驚奇,我感嘆着,甜甜入睡。
夢中吳允節丰姿翩翩 ,細長的雙眸柔情似水,深深地凝視着我,我也癡癡地凝視着他,直到天長地久。
十四歲,豆蔻年華。
第二天一大早,沈豔蘭帶着閭煙飛和伊春德兩人過來給我祝壽,她甚至當着另外兩位的面,很體貼地跟廚房要了一碗壽麪,種種細心關懷狀,讓我歎爲觀止。
我一直微笑着,坐在那間簡陋的房間裡,聽伊春德說着秦彰之夫婦如何投入地忙碌着崇武營的各種事務,聽閭煙飛繪聲繪色地描述着西園賽詩會的種種盛況,聽沈豔蘭熱心地講解着女性週期護理常識,如果我精神再好些,陪她們玩一個閨閣遊戲就完美了,可惜,這一世的初潮不是十分友善,我只能軟軟地坐在牀上,連哈哈大笑都不敢。
中午時分,閭煙飛等人正要告辭,林大娘領着怡清走了進來,怡清提着一個大大的包袱。我的心不禁往下一沉。
怡清跟我禮節性地客套了幾句,就直奔主題:“寧夫人知道你在這裡忙碌,怕你沒功夫回百花洲取過冬的衣物,特地命我將冬衣送過來,好讓你心安。寧夫人還說,請你安心在這裡做好差事,其他的事情不用着急。”
百花洲的真回不去了?我的臉色變得很不好看,掃了屋裡衆人一眼,苦笑着說:“夫人,不要我了麼?”眼中一熱,淚水流了下來。
怡清嚇了一跳,忙說道:“這是哪裡的話,今天二公子一早便到寧夫人那裡,誇你打理書房很是得力,打算讓你繼續接手以後的差事呢。寧夫人不便推辭,怕你有想法,這才命我跟着二公子過來跟你說清楚。你要不信,明珠也是知道的。”
我的眼淚終是止不住,淚眼婆娑,對怡清說:“怡清,請你務必要跟寧夫人稟告,就說我一辦好二公子書房裡的事務,便回到百花洲裡去,求寧夫人允許我繼續爲她抄寫經文,芳菲沒齒難忘。”掙扎着連連對她行禮。
怡清見我誠懇,也流露出感動之色,口中連連答應,又親切地安慰了我一番,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接着閭煙飛和伊春德也訕訕地告辭了,屋裡就只剩下沈豔蘭和我。
我有氣無力地倒在牀上,望着屋頂發呆。
沈豔蘭冷冷地“哼”了一聲,我慢慢地歪頭看着她,虛弱地說:“豔蘭,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她對我有成見不是一天兩天了,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她漠然地看着我:“這話該我問你。”
我嘆了口氣:“我沒什麼好說的,只是想回百花洲。”
沈豔蘭盯着我:“你就這麼不願意和我在一起?換了露香院,心裡高興還來不及吧?”
她說的沒錯,我的確不想和她走得太近,我怕她。
但是很有必要跟她把話說清楚:“豔蘭,從進園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着怎麼離開。”
沈豔蘭驚訝地看着我,沒有說話。
我微笑着看她:“我們四個一起進的園子,你們因爲樣貌好,分別到了三位公子的身邊,而我,到了伏波堂,這是天意,註定讓我了無牽掛。後來又到了寧夫人身邊,做的是抄寫經書的差事,過的還是清心寡慾的日子。”
沈豔蘭在認真聆聽。
:“時間一長,我看得出來,你們三個已經離不開這裡了。”我疲憊地嘆了一口氣:“所以我離開這裡的願望就更強烈了,寧夫人,可以給我這個機會。”
沈豔蘭先是疑惑地看着我,繼而露出諷刺般的微笑。
我沒有理會她的嘲笑,繼續費力地說道:“寧夫人心腸極善,對下人一向體貼。到了契約期限,相信寧夫人會放我出去的。可是換了別處,就不一定了。”特別是秦桓之這種令人琢磨不透的公子哥,誰知道他想幹什麼呢?
沈豔蘭表情複雜:“可你現在已經到了二公子身邊,離開這裡,能到哪裡去?真以爲抄寫幾本經書就能過日子了嗎?”
我衝她笑笑:“如果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自己不行呢?再說,誰願意一輩做奴婢?至少我不願意。”
張口奴婢,閉口奴婢,我已經忍受夠了,再說我在一技傍身,怕什麼。
她美目流轉,過了許久才嘆了一口氣:“你和我們三個,果然並不交心,在你的心裡,我們始終都是外人,不相干的外人。既然你拿定了主意,我也不攔你,希望你千萬別後悔。”
她說這話時,有種說不出的悲涼,我怔怔地看着她,心中五味雜陳。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