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傳書,本來是件美好的事,可是兩天後從東吳飛來的鴻雁,載來的訊息卻十分兇惡,書信中,吳王萬分沉痛地說:年邁的洛京天子生母,居然在回京途慘遭劫匪綁架,重重劫難之際,又遇匪幫火併,可謂雪上加霜,險些性命不保,若非兩名東吳義士恰巧路過撞見,設法費力搭救,尊貴的“皇太后”恐早就成了冤死鬼。
吳王還痛惜地說,寧老夫人因爲受驚太過,以致神智不清,不知自己是何人,家在何處,兩名行俠仗義的義士沒有辦法,只好把她帶回江東,兜兜轉轉,也是機緣巧合,寧老夫人最終被安置在甘露寺靜養,被無雲大師認出,這才報知吳王。
信的結尾,吳王以“孃舅”的身份,語重心長地責備了一通那些個辦事不周全的表弟妹們,最後才善解人意地提出兩個解決危機的方案:一是讓寧老夫人繼續留在孃家頤養天年;二是秦桓之夫婦親自到江東接母親大人回家。
一封書信匆匆讀完,秦桓之已然氣得臉色鐵青,渾身發抖------而他的病,卻最是生氣不得的,我們,又被吳王擺了一道。
:“此人,此人,如今怎地如此陰險?母親當年,何曾虧待於他?忘恩負義,無恥之極!”
他激憤之極,不經意間,一團暗紅的淤血噴薄而出,渾濁的血腥味,火速瀰漫,令人作嘔。
:“求求你別再發火啦,不要上他的當啊,身體要緊。”我扶着他搖搖晃晃的身軀,苦苦勸說。
……..
門外突然譁聲一片,我茫然擡頭,原來是太子,大步流星推門而入,他的身後,卻不見太子妃郭氏。
我心頭一緊。
秦桓之睜大眼睛,漠然看着不請自來的兒子。
:“父皇,兒臣一聽說有狀況,就趕過來了。
短短的一個時辰,居然從皇宮趕到雙清苑,消息還真是靈通。
秦桓之若有若無地掃了我一眼,其中的意思,已是不言而喻:他和我一樣,心中雪亮如鏡,看來太子是準備逼宮了。
權勢的力量果真誘人得很!
我們的親生兒子竟然一時半會兒都等不及,迫不及待要做有名有份的皇帝,試想我們夫婦就生他一個兒子,不傳位給他,還會傳給誰?
最是無情帝王家。
我不爭氣地流下心酸的淚水,悽然地望向癱坐一旁的丈夫,其形何等悽惶!其心何等破碎不堪?
我用袖子輕輕拭去他衣襟上的血跡,婉婉地說:“太子,可否讓你的人,門外伺候?天子威嚴,豈是閒雜人等想見便見得了的?”
我是背對着太子說話的,一陣沉默過後,進接着一陣窸窣的衣衫拂動之聲,門,輕輕關上了,室內的空氣變得壓抑,似乎停止了流動,血腥味,更甚。
:“說吧,你的打算。”秦桓之的聲音很平穩很遙遠,彷彿看破世事,對紅塵了無牽掛,他還真能控制情緒。
太子臉上的肌肉似乎扭曲了一下下,不過,很快臉色如常。
:“兒臣今日才得知,兩天前竟然有刺客襲擊雙清苑!父皇爲何不告訴兒臣呢?是怕兒臣難做人嗎?”
難做人?什麼意思?我和秦桓之交換眼色,表示不太明白。
太子也表示自己很迷茫:“兒臣已經查清元兇是三弟!不過,兒臣沒有將他正法,只是將他暫時監禁,失去你個一處理完畢,就立即趕來看望父皇了。”
他說得好像真的一樣,語言語氣是多麼坦誠啊!
可惜只是表象而已!
奇怪的是,秦桓之居然面露笑容:“我兒大張旗鼓地趕過來,就是爲了告訴你母親和我,你已經剷除了最後一個對手?穩操勝券了?這有什麼好誇耀的,他們並非你真正的對手,不過是假想敵罷了。”
太子似乎感到莫大的震撼,他不敢置信般看着我們,一雙碧綠的眼珠幾乎要跳出眼眶。
秦桓之繼續微笑,聲音很是輕鬆溫和:“你知道自己最大的敵人是誰嗎?告訴你,沒有人!是你自己!是你不敢面對的自己。這麼多年來,你一直不肯承認也不願相信,眼前的林貴妃就是你的生母,是你唯一的嫡母,你不敬重她,不孝順她,甚至還嫁禍於她,我兒,當真不怕遭天譴?”
一層絳紅色的紅暈迅速瀰漫上太子的臉龐,漸漸的,紅暈變幻,轉瞬黑雲壓頂,泛起的青筋猙獰如閃電。
:“我不信!她怎會是我的母親!她既不貞潔,也不賢良,想當年,她爲什麼要回來?還不是爲了欺騙父皇你,利用你?利用我秦家的實力?如果不是爲了天書,她,會回來嗎?會甘心侍奉你嗎?我沒有這樣的母親。父皇,你爲何還要留她在身邊?任憑她連累你,帶厄運給你?”
太子提到我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既厭惡又憎恨,分明視我爲惡臭的糞土,禍害蒼生的魔鬼。
然而,面對他的“指責”,我居然覺得無可辯解,他說得對,我既不是一個好妻子也不是一個好母親,與秦桓之的婚姻,多多少少相互利用的成分,說得好聽一點,叫你情我願的強強聯合,政治婚姻。我根本不配做他的母親,從他生下來的那一刻起,我和他父親,就設計一個圈套給他鑽,其實等於遺棄他了,他恨我們是應該的,不,他從頭到尾只恨我,厭惡我,至少還是把父親當回事的。
我們夫婦的損失也不是太大,保本吧,我有什麼好遺憾的?
一切都是命!從我來到這個世道的那一天始。
我忽然覺得自己又想通了,正要溫言“開導”被我“欺騙”“利用”了多年的人,卻不想聽到低低的一聲怒罵:“愚蠢之極!”秦桓之一拍桌案,發出一記悶悶的聲響。
:“父母的事情,幾時輪到你做兒子的說長道短?太子完全忘記孝字是如何書寫了吧?要不要朕,親手教你抄寫《孝經》呢?”
如果說吳王的書信導致的是秦桓之大動肝火,那麼太子的步步緊逼,則是要了他的命了!我眼睜睜地看着他再度口吐鮮血,如同一個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飄飄忽忽地栽倒在地,太子上前扶住他,嘴裡胡亂喊着什麼,而我,則被再度破門而入的侍衛們,架了起來,無法反抗的,也無法言語的,光速般,被轉移出室外,緊接着是一陣可怕的不省人事,也不知過了多久,走了多遠,醒來時,已經身處幽暗的密室。
蒼天啊,大地啊,爲何如此待我?我要求的不多,只是想陪伴他度過最後的時光而已,爲什麼這點福利都不肯給我,我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
沒有人願意傾聽我的呼喊與細語,就在我以爲自己會被活活困死的時候,終於有人打開密室的機關,先是一束細細地光線穿孔而入,後來光線慢慢變粗,變亮,變成了一堵矩形的光柱,我急忙用袖子遮住眼睛,吃力地挪動僵硬的身子。
:“父皇已經駕崩了。”太子的聲音平淡得很,半點情感都沒有,好像在代人傳達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估計我的感情神經早已麻木廢掉了,因爲我聽到自己輕輕地“嗯”了一聲,就再沒有話說。
一陣冷漠地沉默過後,太子才慢悠悠地說:“父皇臨終前讓我務必認你,孝順你,貴妃娘娘,你說,我該不該聽父皇的呢?”
我木然地說:“自然該聽你父皇的。”
太子突然發飆:“我不想聽他的怎麼辦?我想讓你死!不過我不會讓你去陪父皇的,我要你像卑賤的宮人陶俑一樣,在殉葬坑裡跪拜父皇,永世不得翻身。”
我的感情神經受到刺激了,因爲我發出刺耳的冷笑聲:“腦殘!你老孃在陰間做個冤死鬼,對你有什麼好處?別說你讓我殉葬,就是你讓我去死,我也不會聽你的,老孃我辛辛苦虧完成的歷史使命,憑什麼由你搞破壞?告訴你,姜家的人,從我這一代起,都有選擇死生的權利,不再是死於非命,你可以不叫我母親,但是你不能否認我就是生你的人!是姜家的後人,命運一樣受到詛咒的掌控。”
憤怒能令人力量迸發,我在痛斥太子的過程中,神奇般復活了,我巍顫顫地站起來,挺起脊背,正視我的長子,視他微小如輕塵。
:“跟我說實話,你有沒對你父皇痛下毒手?”我聲色俱厲,後發制人。
太子似乎被我的突然強勢的氣焰震住了:“父皇走得很從容。”
我冷笑一聲:“悲憤交加,何來從容一說。”
太子急聲爭辯:“剛開始的時候,父皇是很生氣,可是後來,不知怎麼地,他突然不氣了,也不惱了,而且也不再問起你,直到昇天前一刻,才叮囑我,不要爲難於你,你想去哪,就去哪。”
我頓時傻了,默存,我還能去哪?難道我不該在你的王陵前孤獨終老麼?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