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無雲大師多麼渴望與我一刀兩斷永遠形同陌路,他都不能對一個在他寺院裡眼看就要翹辮子的人(尤其是不算太老的女人)撒手不管,也許我該慶幸因禍得福,畢竟事情終於有了轉機。
我這一摔,摔得生活無法自理,寺院裡沒有其他女性而和尚們又對我避之唯恐不及,所以甘露寺我無論如何都住不下去了,唯一的出路就是將我送出去,這也正是無雲大師求之不得的事,可問題是送我到哪裡去呢?從哪裡來回哪裡去最正常不過,但是來“接”我的人並不是這樣想的,他們把我搬一輛馬車,用一塊薄薄的棉布矇住我的臉部,只留兩個鼻孔出氣,還縛住我的手腳,估計確定我很像古埃及的木乃伊後,“他們”才策動馬車,不急不緩地離開甘露寺。
黑暗中,馬車慢吞吞地走了很長一段時間,道路似乎不直,彎彎繞繞非常多,我聽見驅車的人不停地向馬匹發出迥異的指令,馬匹時而不時地輕輕噴氣,似是不太嫺熟,有一段路是朝下傾斜的,因爲我的身體慢慢往前滑,最後幾乎碰到車廂的拉門。
馬車止住,又有人將我從車廂裡搬出來,他們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好像知道我傷在哪裡,痛在哪裡。我覺得我應該好好感謝他們,因爲在整個被轉移的過程中,我的傷痛沒有增加一丁點,唯一感到不舒服的是,周圍有點冷。有人在我身上裹上一層厚厚的毯子還是無濟於事,我的牙齒開始打架,手腳漸漸變冷,就像置身冷庫一樣。
不過我很識相,沒有吭一聲。
就在我以爲自己要凍死時候,突然峰迴路轉,周圍一片暖洋洋的,我輕輕地哈了一口氣,蒙臉的薄布果然變軟潮溼,緊密地貼在臉上,應該是遠離先前的“冷庫”了吧?
乍寒乍暖的旅途結束,我被妥善安置好,後背靠的是軟硬適當的墊子,身下是厚厚的褥子,一雙略帶涼意的手除去我身上所有的束縛還有蒙臉的薄布。慢慢恢復的視線中,出現了窗明几淨文房四寶,兩位亭亭玉立的侍女,用一種波瀾不驚的目光看着我,面帶淺淺的微笑。
這是哪裡?一般人肯定這麼問,可我不會,我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屋裡”的環境太眼熟了,也許我該高興纔對,這裡就只我曾投入無門的地方,吳王宮(的某處神秘場所).
兩位侍女沒有主動和我說話,正合我意,此刻的我只想睡覺,睡覺,忘卻身上的傷,忘卻心頭上的痛,暫時迴避一下現實,就讓我睡死在這裡好了,反正我知道有人不會允許我這麼做的。
這一覺直睡到冬去春來,春暖花開,又睡到山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當我從深度的睡眠中甦醒,身上的傷痛全無,我又是那個行動自如的人了,室內空無一人,明淨的窗臺外不知何時長出森森篁竹,沁人的蘭草幽香瀰漫在清新的空氣中。
我朝窗臺走去,果然看見一條小河穿過竹林,嫋嫋往遠處而去。小河的水流緩慢,幾乎聽不見任何流水聲,我想投石問路,探探小河的深淺,環顧四周,卻找不到可以丟擲的物件。
我也不喚人,推了門便往河邊走去,逆流而上,順着河邊的竹林走,只走了不到一千多米,便無路可走,前面是交錯繁雜的攀援植物,搭建成一堵密不透風的綠色高牆擋住去路,河水,就從綠色的城牆下穿透而出。
高牆的另一面是什麼世界?我無從得知,我也走的累了,索性在綠色的牆腳下稍稍休息片刻,也好把牆壁裡的植物好好研究一番,原來裡面除了荊棘,鐵線蓮,還有楚王宮遺址上出現過的蔦蘿,都是些毀滅其他種類很強的植物,不知當初栽種它們的人是有意爲之,還是無意?
高牆棱角分明,分明是有人經常打理修剪的,我踮起腳尖,伸手摘了一朵多瓣的鐵線蓮,它的顏色多麼驚心動魄,正是當年紫衣夫人身上經常穿戴的顏色。
不堪回首的往事涌現腦海,我手一樣,將紫色的花朵丟棄在水面。
回到屋子裡,膳食已經擺好在桌上,幾支宮燈亮起,室內一片溫暖和煦的色調,依然不見人影,我自顧自吃飯,看書,睡覺。
這樣的日子一連過了三天。
第四天,我仍然出門順着河邊走,從第二天起,我就改爲順流而下,方向是對的,因爲路沒有被封死,只是走了兩天,都沒發現河流的盡頭是怎麼樣的呢?
今天與以往不同之處是,河邊多了一條小船,黑色的小木船,我也不多疑,解了栓船的繩索,便登舟划槳,順着河流,有一下沒一下的往前劃。
有了交通工具就是不一樣,比前兩天自由行走快多了,不到兩個時辰,我已經超越昨天的路程記錄,距離河流盡頭越來越近。
竹林逐漸往我身後退,取而代之的是爛漫的花山花海,花的海洋,有見過,沒見過的物種,有高的,有矮的,錯落有致,佈局精妙,最令人歎爲觀止的是,河流的兩岸,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蘭花,傾盡我兩世所知所見,也說不出一半品種的名字,既有孤芳自賞的幽蘭,又有絢爛熱烈豐腴的蕙蘭,清香的,幽香的,濃香的,淡香的,看不完,數不清,說不清,道不明。
水流愈發緩慢,如果我不划槳,小船基本保持靜止,難道我已經到盡頭了嗎?環顧四周,沒有上岸的地方啊?我只好繼續划槳,穿過鮮花交織的兩岸之後,河面變寬了,遠處出現一片綠色的小洲,河流分叉了。
該往那邊走呢?
小船在我猶豫不定的槳聲中搖擺不定,我回頭看了看身後,沒發現什麼提示性的玄機,心想往哪走不都是還在吳王宮裡頭,錯了再回頭便是。我選了左邊,又劃了大約半個多時辰,筋疲力盡,終於搜尋到一處可以靠岸的平地,我心一橫,棄舟上岸。
其時已經是下午,要想天黑前回到出發地已經不可能,所以只有往前尋找夜晚的棲身之處,說我不害怕,肯定是假的,儘管我知道這是在吳王宮內,可四周沒個人影,別說是人了,連只鳥都沒看到,周圍靜悄悄的,我都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緊張的心跳聲和咽口水的聲音。
更要命的是,不知是不是因爲心存恐懼,脊背一陣陣發寒,溫度好像也越來越低,我呼出的熱氣居然變白了!
原來用靜悄悄來描述不夠恰當,用陰森森來形容似乎更貼切些,我突然有點後悔,不該到這裡來的。手邊沒有可以壯膽的武器和裝備,我只能不住地搓手企圖摩擦取暖,雖是徒勞,卻也因雙手擋在胸前而膽壯了一分兩分。
黃昏時分,眼前一座外觀精美的宮廷建築宣告我的苦難旅程結束,建築物的牆垣上還建造有恢宏的門闕,標明它擁有獨特的地位和身份,只是威嚴中帶夾帶着幾分荒涼,讓人倍感了無人煙的淒涼。
大門緊閉,卻沒有緊鎖,我稍稍用力一推,就推開了。纔剛剛推開一道小小的門縫,就有若干利箭嗖嗖地從眼前飛越而過,好險!幸虧暗箭不是直直對準大門,否則我命休矣!非變成一隻大刺蝟不可。
等到流矢消停了,我才慢慢推開門,閃身擠進大門內。
眼前的景象非常震撼,屋頂上裝飾着七十二星宿圖,星光璀璨,色澤明亮,卻又如同無邊的宇宙一般深邃空曠,地上是一泓碧綠的潭水,那潭水綠得純粹,像冰坑的祖母綠,通透之餘折射出幽暗的微光。
深潭的水卻不是死水,由三股來自不同方向的水源匯聚而成,莫非這就是河流的盡頭了嗎?我幾乎是貼着建築物的牆邊緩慢行走,屋子裡的光線充足,並不單單來源於屋頂的星光,更來源於四周點燃着的宮燈,宮燈裡燃燒的不知是什麼燃料,有種類似於精油一樣滴芳香氣味。
我圍着水潭走了一圈,沒發現什麼異常,這座建築物像一個大通間,除了屋頂上的星空,地上的水潭,四周的宮燈,就沒別的裝置和擺設了。我進入過燕陵地宮,很明白一間屋頂有星空的建築物作什麼用途,可這裡不像啊,沒有棺槨,沒有陪葬物,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座陵墓。
但是城垣上的宮闕,頭頂上的星宿圖又分明在告訴了,這就是一座陵墓。
思忖良久,要不要在這裡過夜,水潭中的水開始發生變化,先是凝固的綠色漸漸變淺,然後水平面徐徐上升,蕩起一圈圈漣漪,濃濃的白霧從水底下翻騰而出,潭裡的水好像被燒開了。
我急忙往邊上躲閃,生怕“沸騰”的水會濺到我身上或者把我捲到“鍋”裡活活煮死,慌亂逃離之中,也沒忘記建築物里布置有機關弩矢,一隻腳纔不至於觸動到陷阱機關。
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喘息平靜,卻發現水潭裡不知何時多了一隻透明的箱子,箱子裡裝滿了白色的羽毛狀的細屑,細屑的中間,躺着一個人,白衣白裳,頭頂一隻綠玉發冠,因爲距離比較遙遠,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我心裡很清楚,箱子裡面躺着的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