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的海面上漂浮着大片大片白鵠的屍體,遼闊的海面上清越的笛聲和低沉的簫聲此起彼伏,互相吸引糾纏的同時卻分明相互殺戮,最後笛聲漸漸消失,簫聲由嗚嗚咽咽般的哭泣,變成了纏綿哀怨的曲調,近在耳邊。
我可能是又投胎轉世了,要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感覺:一會兒,感到自己正在墜崖而下,斜側不穩,心生恐懼;一會兒,又覺得像是被夾在巖縫之間,身體不能活動好像被捆縛一般。而這正是佛家所說的,母親在飢餓和吃飽時,胎兒感受到的兩種不同的痛苦。
我可能又死了一次,因爲我又晃晃悠悠地來到奈何橋邊,那裡六道橋依舊,微風依舊,派送湯水的孟婆,依舊漠然地站在橋頭,我舒了一口氣,上前投訴孟婆上次玩忽職守,沒告訴我這湯水的玄機,害我帶着兩世爲人的沉重記憶做人,時而不時鬧點人格分裂,聽我Blablabla地說完,孟婆擡起眼角瞅着我:“姑娘說完了?玉橋那邊有人在等你呢。”
我順着她的下巴指向望去,果然墨色的玉橋跟前,站着一個身穿綠衣裳的人,很古怪的寬衣廣袖,看長相卻陌生得很。所以我沒理會,伸手去拿湯,孟婆玩味般看着我:“人人都不想喝這湯水,姑娘你真是例外,每次都那麼急吼吼的,難道你的每一世都過的不快樂?”
她說中了我的心事,我黯然說:“既然再次投胎,就應該一切重新開始纔是。”
見我堅決,孟婆臉上露出不忍心的表情:“姑娘,那個人,你還是見一見吧。他每次都在這裡等你。”
每次?
我又看了看遠處那個人,他是誰?爲什麼一臉期待地看着我?可我真的不認識他啊,遂搖頭笑了笑:“這人肯定弄錯了,我不是他要等的人。”
孟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姑娘明明將前塵往事忘得一乾二淨,還要賴老婆子的湯水沒有藥效,真是無賴得很。”她微微擺頭,將一碗湯水遞給我,玉橋邊上那個人不知道和身邊當差的說了些什麼,竟然大步朝我走了過來,衣袂飄飄,矯若驚龍,儀態萬千,待他走到我的面前,我的半碗湯已經喝下去了,湯有點燙,我的鼻尖上竟然還有汗。
綠衣人微微泛綠的眼瞳波光流轉,朝我溫溫一笑:“你來了啊!爲什麼不去找我?”
他俊雅高貴得超乎常人的面容讓我有幾秒鐘的凝滯,清醒後我吃吃地說道:“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並不認識你!”
綠衣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俊美的臉孔因爲失望和痛苦而扭曲着,眉心緊鎖,淺綠色的眼瞳失去了神采,本來挺拔如春鬆的身姿如遭霜打,他不可置信般低聲說道:“爲什麼你每一次都是這麼說,還在生我的氣嗎?”
看來這可憐的人把我當成某個人了,可惜啊,不管多麼風華絕代的美男子,一樣要忘卻前塵往事的。我心生憐憫,朝他溫和的笑了笑:“我沒生氣,先生還是過去吧,我要走了。”說完攤開手將那塊通往玉橋的牌子扔到了橋下,而將另一塊,緊緊握在手中。
綠衣人見我留下的是上石橋的牌子,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痛苦更甚,近乎絕望般看着我說:“你還是一見我就走!早知道如此,我絕不給你選擇的機會。”
他看上去那麼絕望,那麼茫然,如同迷途的孩子,渴望着回到親人的懷抱,面對這樣無助失落之人,我母愛的天性爆發了。我仰起臉,柔聲細語:“先生千萬別難過,如果有緣,你會見到想見的人的,她可能只是迷路了。”
我的安慰就像是一記強心劑,綠衣人的眼中重新煥發出動人的光彩,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我說:“真的嗎?我能在這一世見到她?”
我點頭微笑道:“是啊,心誠則靈,有緣千里來相會,先生只要誠心,一定會如願的。”
說完甜甜笑道:“再見,我該走了。”
他出神地看着我,嘴邊泛起一抹微笑:“你說得對,心誠則靈,再見就是再次相見!我,我已經見到她了。”
他還沒說完,我已經被帶上石橋,時辰到,我剛想擺個好看點的姿勢,此時一陣狂風颳過,我很沒形象地掉到橋下。。。。。。。
我拼命睜開眼,想看看有沒有投胎回到現代,可目之所觸,讓我失望透頂:怎麼還是降生在標準的古代!
這是一間景緻絕佳的房間,窗外的山巒層林盡染,色彩濃烈,怕是色彩大師莫奈,也難調出這般層次豐富的顏色來,山腳下一條碧綠的玉帶緩緩流淌,當真是楓葉紅勝火,江水綠如藍。
我小心地動了動身子,本以爲會很費勁,沒想到一動之下,身上的覆蓋物竟然掉落牀下,而我,並不是一個嬰兒。
我身上穿的是光滑的絲錦袍子,寬鬆舒適,淡淡的紫色,如同朦朦朧朧的煙霧,有點眼熟。我苦笑着伸手去撈地上的被子,那被面也是極其滑溜緞面,那被子分量很輕,難怪一動就掉下去了。
屋子裡的裝飾顏色淡雅,鮮有強烈的大紅大綠或是黑色什麼的,博古架上的擺設,如果沒有猜錯,都是上好的玉石,牆上掛着一幅畫,是水墨蘭花圖案,結了蕙的蘭草,枝葉茂盛,富有丰韻之美,並無清高悠遠之意。
我下了牀,目標十分明確地去翻衣櫃,果然,裡面每一件衣衫都是紫色的,深深淺淺,薄的厚的,一年四季的都有了。
我頹然地坐在窗前,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無能如我還有何面目活在這個世上?是我,連累了那些無辜的曼卡人,他們現在是爲奴還是服役?還有鄭氏,會不會被趕盡殺絕?
沒有人能回答這些問題,因爲直到天黑,也沒個人進來問我一聲,估計是我之前昏睡的太久太久了,久到成了別人心目中的“活死人。”
夜深人靜,月黑風高,陌生之地,本就令人心裡發毛,偏生還有不安分的貓頭鷹,咕咕地叫上幾聲,漆黑的房內,好像還有某種齧齒動物在磨牙齒,有人在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發出細微的窸窣之聲,我緊緊抓住被子,死死閉上眼睛,生怕一睜開眼會看到不該看的,像這種偏僻的老宅子,一定有鬼魂在罪惡橫行的夜晚遊蕩,她們。。。。。。。
一隻冰冷的手準確地摸到我的一條胳膊,一把用力抓住了,生生將我從牀上拖了起去,我剛想大聲叫喊,另一隻更冰涼的手無比準確地捂住我的嘴巴,低不可聞的說:“別怕,我們是老相識了。”
果然是女人的聲音,而且手那麼冷,走路又沒聲音,不用說,肯定是鬼魂了,我真的被鬼魂挾持了。
鬼魂彷彿洞察了我的心思,她小聲地說:“我帶你去一個好玩點的地方。”說完麻利地將手從我的胳膊處移到手腕處,一件堅硬冰涼的東西碰到我的手掌,那是她手上戴的玉鐲子。
黑暗之中,我就像一個瞎子,完全無法看清身邊的環境。憑感覺,我們出了房間後,走了好長一條曲折的遊廊,接着是下了一段臺階,又在草地上走了很久,更深露重,我冷的牙齒打架,遠處的貓頭鷹又咭咭地叫了幾聲來應景,我本能地伸出另一隻手去握住了那隻冰冷的手,那人微微一頓,似是被我的依賴所打動,竟然關切地說:“別怕,一會就到了。”
走過草地,進入一段室內的石板地,之所以說是室內,因爲這裡沒有夜露灑落在我臉上。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那個鬼魂小聲地說:“到了。”
她估計是觸摸了某個機關,藉着遠處的微光,我看到眼前有一扇石門緩緩地打開,就像現代的旋轉門,她將我帶了進去,又在旁邊的石壁上摁了幾下,石門緩緩關上。
這裡比外面溫暖,而且有光,我停止了發抖,打量着“鬼魂”,她真的是鬼魂,穿着一身縞素,步履輕盈,宛若凌波仙子,頭髮倒是梳得很整齊,沒有披頭散髮。
知道我在打量她,鬼魂沒有回頭,自顧自的說道:“你來後,我每天夜裡上去看你,好不容易到今天,你終於醒了。”
聲音細若蚊叫,有股說不出的蒼涼,好像是可憐的魯濱遜終於盼來了星期五。
我問道:“爲什麼不在白天找我呢?”說完嚇了一大跳,原來這裡是迴音壁,我的聲音被無限擴大了,而且重複了一遍又一遍,怪不得鬼魂那麼小聲說話。
她終於回過頭來,感到好笑般看着闖禍的我,雖然是逆光,我還是看出她大致的長相,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水光瀲灩,如同夜空中的寒星,她,沒有化妝,因爲嘴脣是淺色的。
她淡淡笑道:“看夠了?告訴你,我不是鬼魂。”
我笑問:“那你是誰?”
她轉過頭,低低地哼了一聲:“可憐人。”
這室內的照明完全靠牆壁高處的十幾顆夜明珠,比起檀洲島上的璞石,光亮度要好得多,可數量少,不足以使這裡變得亮堂,所以她,還是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
可憐人示意我自便,她自己卻進了另外一間屋子,不一會端出一盤點心,放到我跟前。我見這些點心形狀大小顏色各異,足見做的人不但心靈手巧,而且很用心。
:“吃吧,我白天做的。”她小聲說。
我還真有點餓了,小聲謝過她,先拿了一塊圓形的,慢條斯理地吃起來,對面的人始終不做聲地看着我,直到我快吃完,才撲哧一笑:“你不怕有毒?”
:“你做的這麼用心,有毒我也要吃下去。”我嚥下最後一口,笑咪咪地說,不客氣地接過她遞過來的一杯清水,慢悠悠地喝着。
她有點意外,咦了一聲:“你膽子並不小,可剛纔爲什麼要害怕?”
我有點不好意思,卻直言相告:“我以爲你是鬼魂。”
她坐了下去,又低低地冷哼了一聲:“我倒想做個鬼魂,可他們,不讓我死得痛快,要留着我,好把玉郎引出來。”
我好奇地問:“他們是誰?”
她冷着臉,目中寒光乍起,突然惱怒起來:“就是你們的好郎君。”
這人說話也怪,我就一個人,她用了“你們”。
我等她怒氣平息,才苦笑着低聲說:“我的郎君,他並不在這裡。”
她冷冷地看着我:“他今天不在,明天也許就回來了,你不必心急。”
她不理會我,自管說道:“他們都是一個樣,最喜歡的人總是藏在這裡,不管外面多亂,多忙,最後總是會回來的。”
我靜靜地聽着。
:“節兒也是這樣,你沒醒的時候,幾乎天天來,一刻都捨不得離開那間房子。”
她的怨恨和不滿,讓我生出一個念頭:難道是他的媽媽?他曾說起過的那位要強的女士?我仔細地觀察她的長相,唔,好像有點像。
我明知故問:“節兒是誰?”
可憐人瞥了我一眼,微微詫異:“你不知道?”
我繼續裝糊塗,搖了搖頭:“不知道。”
可憐人突然呵呵地笑了起來,笑夠了纔看着我,眼中卻流下兩漢清淚:“好啊,好得很,不但他們喜歡騙人,連他們的小妾也喜歡騙人,來騙我這個可憐人。”
她眼中淚水未乾,卻又笑了起來,比哭還難聽:“節兒果然好本事,比他哥哥還要強幾分。”
我看着她哭哭笑笑,也不吱聲,這個人,真如她所說,是個地地道道的可憐人,心智糊塗了,說話也不好好說,就會哀怨。
過了老半天,我站了起來:“可憐人,你今天心情不太好,也許我們可以改天再聊。多謝你的點心。”
可憐人攔住我,急急地說:“你,你不要走,陪陪我,這裡沒有人肯和我說話,他們只在逼我時,纔來找我。”
我冷聲問道:“節兒爲什麼要逼你?”
可憐人淚痕未乾,目光變得癡癡的,嘴脣動了動,我心生不忍,掏出一條帕子遞過去,她慢慢伸手接了,眼神從渙散狀態恢復過來,看了我一眼:“因爲他想見玉郎。”
我大喇喇地坐了下來:“玉郎是你的郎君?”可憐人點了點頭,竟然露出了少女般羞澀的神情,眼中神采又現。
我哼了一聲:“他明知道你在這裡受罪,爲什麼不來救你?”
可憐人滿臉不快地看着我:“玉郎他,病了。”
我又哼了一聲:“他病了,你爲什麼不去照顧他?躲在這裡做什麼。”
可憐人的眼淚唰地流了出來,渾身發抖,雙手不停地絞着我給她的帕子:“我,我不敢去,玉郎他,發了好大的火,要打我,打我。”
原來是家暴!
我不動聲色:“打女人的男人不是好東西,你還想着他幹什麼。”
可憐人愣愣地看着我,目光又渙散了:“是我沒用,玉郎,怪我不能生兒子,害得他在外面被人恥笑。”
渣男!
我呼地站了起來,厲聲說:“不能生兒子是他的事,怎麼能怪你,這樣的人,不要也罷。”
可憐人被我的強大氣勢嚇了一大跳,她囁嚅着,淚如雨下,拉着我的手,語無倫次:“玉郎,玉郎,你別發火,是妾身沒用,妾身,同意你,你納妾便是。”
我的眼睛溼潤了,鼻頭髮酸,用衣袖給她擦着淚水,柔聲說道:“玉郎不要你了。讓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李嬸和劉嬸當年就是這樣跟隨我的,我哄中年阿嬸似乎有一套。
可憐人可憐兮兮地看了我一眼,低頭抽抽搭搭起來,伏在我手上的肩膀一聳一聳的,直到我的衣袖都溼透了,她才停止,這哭功和我有得一拼,我暗自想到。
可憐人的眼睛腫得厲害,嗓子也啞了,她難爲情般擠出一個笑容:“讓你見笑了。”
我搖頭說:“無妨,如果你願意,我們明天就離開這裡。”這是我一向的投石問路之計,要套人家話的。
她果然大吃一驚:“你,你不願意留在這裡?”
我冷冷地說:“我有家,爲什麼要賴在別人家裡。”
可憐人上下打量着我,忽然笑了起來,是一種大仇得報般的笑,是一種幸災樂禍的笑:“他們,他們也有被人嫌棄的時候,哈哈,從來只有他們拋棄別人,別人爲他們傷心痛苦,沒想到,他們也有這一天。哈哈。。。。。。”
驀地,她出其不意地抓住我的前襟,惡狠狠地說:“你是誰?以爲這樣就能騙我?想利用我去勾搭玉郎?”
我暈倒!萬分不屑地說:“你那玉郎是個渣男,誰稀罕,孬種一個!”
可憐人出手如電,拍拍扇了我兩耳光,力道很大,打得我眼冒金星,耳膜鎮痛,我掙脫了她的手,惡毒地說:“你,你自甘下賤,難怪上面的人都看不起你,不願睬你,不願陪你說話。”
她的暴戾神奇地消失了,木然地坐了下去:“你是誰,爲什麼說的話和玉郎說的一樣?你,你是玉郎派來接我的嗎?”
真受不了,這人說到後面竟然又高興起來了,不得不說,想象力真是豐富,只是很沒出息地圍着一個渣男轉。
我整整衣衫:“哼!我纔不是,我根本沒聽說過這個人。對了,你能告訴我,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可憐人失望至極,她無力地擡起眼皮,報復般說着:“這裡是歷代顧家的男子,安置他們最心愛的女子的地方,凡住在這裡的女子,是他們生前最心愛的那一個,更是他們死後最捨不得的那一個,他們死前,會指名要這些女子殉葬,給你三尺白綾,或是賜你一杯毒酒。這間屋子的隔壁,就是他們雙棲雙宿的溫柔鄉,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我聽得打了一個寒顫,冷汗直冒:“還是不要看了,何必叨擾別人的安寧呢。”
可憐人咭咭地笑了起來:“節兒是大哥的小妾生的,從小善良可愛,吃盡了苦頭,不喜女色。原本以爲他和其他人不同,沒想到他和大哥一樣,既多情又狠毒,顧家,果然沒一個好人。”
說了半天,原來他是顧家的女兒,憑家世,她應該風風光光,憑長相,她應該被人愛慕,可她,莫名其妙地留在這樣一個地方,夾雜在夫婿與孃家人中間苦苦煎熬,被丈夫嫌棄不能生出兒子,不情不願地讓丈夫納妾,果然是名副其實的可憐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