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再回到柳巷子時,天已經亮了,街上的行人多了,人力車在馬路上飛奔,車鈴聲由遠至近,由近至遠。
朱家的開水鋪子已經敞開了門,巷子口裡冒出一股股劈柴燒成灰的味道,飛得很遠,飄到了英子的鼻腔裡,英子最喜歡聞這種柴火味了,似乎那麼親近,讓她想起了老家的鍋底灰味,似乎可以吃,祖母活着時還拿鍋底灰給大哥二哥三哥吃……那天他們不知吃什麼吃壞了肚子,祖母就從鍋底掏出一些草木灰用開水衝了三碗……那時,祖母常常與母親唸叨,說老三看着沉默無語,其實主意最多;在祖父眼裡老三難以管教,當面答應了你,背地裡又會出幺蛾子;父親和母親好像沒有自己的想法,他們會悄悄把三哥叫到面前,狠狠地數落半天,三哥撅着嘴巴,無論父親怎麼吆喝,怎麼呵斥,他就是不吭聲,父親更生氣了,就拿着祖母敲打被子的藤拍準備打三哥,躲在窗戶下面的英子就會去找來大哥二哥替三哥求情,父親借坡下驢,不了了之……三哥他有他的思想,有他做人的準則,他從不會發火,更不會無理取鬧,但,他主要不想受祖父和父親的封建禮數的約束。英子想起她三哥崔英茂,她心裡酸酸的就想哭。
街口飄來油果子的香味,混合着清塵在霧氣裡穿梭。擡頭看去,店家門前的油鍋裡升騰着油煙,有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在店鋪門前久久徘徊,三三兩兩的行人匆匆走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英子舔舔嘴脣上的露水,吞嚥着口水,偷偷伸出手摸摸肚皮,肚皮貼着脊樑骨,發出微小的“咕嚕咕嚕”聲,她趕緊垂下頭繞過前面的路口。
還沒等英子走到葉家門口,院裡傳來了新麗的哭聲,英子心裡一激靈,她三步並做兩步竄到了家門口。只見院裡站着幾個人,幾乎都是柳巷子的鄰居,他們把葉家小院塞的滿滿當當的,其中還有一個拿着警棍的麻子臉,英子猜想那個人一定就是柳巷子剛剛調來的巡警馬來福,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馬來福。馬來福手裡拿着黑白相間的警棍,他一邊在葉家院裡轉悠,他一邊晃着他的大膀子。
“發生什麼啦?新麗。”英子擠進了人羣。
“英子姐,晨陽不見了!昨天俺睡着了……嗚嗚嗚”新麗見到英子大哭。
“晨陽不見了?”英子手裡的破筐滑到了地上。晨陽可是三哥唯一的骨血呀,怎麼會?舅母呢?英子急急忙忙跑進屋子,樓下樓上她找了一圈,她只看到新菊摟着新新躲在書房裡,英子問他們,“看到舅母了嗎?”新新和新菊搖搖頭。
英子轉身又衝下樓。
馬來福在院子裡來回跺着四方步,他偷眼瞄一下英子,他想在英子臉上找出什麼蛛絲馬跡,英子滿臉着急的模樣,那份着急是裝不出來的。馬來福又皺皺眉頭,他滿臉嚴肅,似乎他用盡腦汁在破案。
朱老頭擡頭看看他的大兒子,他兒子低頭看看朱老頭,他們都很沉默,似乎在思考一個同樣的問題。
“吆,是不是被他們賣了!”正在這個時候,劉香娥從外面擠了進來,她一扭一扭邁到了朱老頭父子面前,當她一擡頭看到英子時,她一愣,“怎麼沒去上班?你舅母呢?”
英子沒有正眼看劉香娥,她閉着嘴巴,她心裡特別討厭劉香娥這個妖裡妖精的女人。葉家祖母活着時劉香娥還有點忌諱,自從葉家祖母過世劉香娥已經變得不可理喻,甚至可以說狗仗人勢,不知這個女人仗的那條狗的勢?
“你那個舅母是不是跟着那個拉二胡的老頭跑了?他們也許把那個野孩子賣掉了!”
“你胡說八道!誰是野孩子?晨陽不是野孩子!”英子擡起頭怒氣沖天,別人可以欺負她,不可以欺負她的親人,更不可以侮辱可憐的晨陽,她恨不得上去把劉香娥的那張嘴撕碎了。
“好了,不要吵吵,大家也不要着急,那個孩子不會走太遠,也許突然跑出去了,也許還沒跑遠,大家幫忙找找吧!”朱老頭斜視着劉香娥,他嘆了口氣,似乎在自言自語,“不要胡說八道,更不要說沒影的事兒!”
劉香娥沒有理睬朱老頭,她扭着身子走到英子身前,她使勁弓着她的肩膀,她瞪着一雙狐狸眼,“英子,那個小的不是野孩子哪兒來的?你說,俺聽聽!”
英子張了張嘴巴,一時無語。
“俺再問你,你昨天夜裡剛剛弄了半麻袋糧食,今兒早上怎麼又去挖野菜?怎麼不去上班?”
英子又無語。
“人家上班不上班與你有毛關係?”馬來福氣憤不平,“挖野菜做粥喝,俺家老孃就喜歡吃野菜飯!”
劉香娥抱着她兩條胳膊站直了身體,她使勁昂着頭,她媚眼輕挑,“告訴大家,葉家的人不簡單,皇軍說了,如果發現可疑人決不能輕而易舉放跑了,葉家那個小不點突然來,又突然走了,不,是突然憑空消失了,這裡面一定大有文章!”
“劉香娥你真是欠揍,什麼時候學會文縐縐說話、一套一套的啦?是不是日本人給你糖豆吃了?”朱老大狠狠白愣着劉香娥,“一個還不會說話的孩子,他是可疑人?你放屁!”
“朱家大少爺,您嘴巴乾淨點,俺現在是有身份的人!”劉香娥撇撇她的小嘴,一副高高在上的驕傲樣子。
“有身份?什麼身份?慰安婦嗎?”朱老大的話讓馬來福“噗嗤”笑出了聲。
劉香娥今天真是奇怪,如果平日裡聽到朱老大對她說這一些話,她會去設法狡辯,而,此時她並不計較朱老大嘴裡的話,她岔開朱老大的話題,冷笑了一聲,“葉家突然冒出來一個舅母,還有那個拉二胡的老頭,他們兩人整天膩歪在一起,他們是不是八路軍游擊隊呢?值得懷疑!”劉香娥一邊說着,她的眼珠子一邊在馬來福臉上掃來掃去,“馬巡警,您也不敢違背皇軍的意思吧,您敢嗎?您的這份工作不是皇軍給的嗎?!您可要替皇軍看好了柳巷子呀!老話說得好,吃誰的飯,管誰家的事……”
劉香娥嘴裡一口一個“皇軍”,讓英子聽着彆扭。
馬來福沉默,他低頭砸吧砸吧他的嘴角,他似乎在品味劉香娥嘴裡話的意思。
朱老大向劉香娥揮起了拳頭,“你,你吃的誰家飯?俺讓你去吃地獄的飯……”
馬來福急忙走到兩個人中間,“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你們都是鄰居,低頭不見擡頭見,儘量不要弄僵!遠親不如近鄰,這個老話說的好呀!再說,皇軍派俺到柳巷子來是對俺的信任,不是嗎?可,俺也不會平白無故冤枉一個好人呀,俺更不會失去做人的底線,那樣,連畜生都不如!”
“俺舅母跟拉二胡的老頭是挺好的,還是俺撮合的,因爲俺老舅七年前死了,被……”想起老舅被鬼子活生生豁了肚子,英子眼眶裡淚水奔涌,她使勁咽咽嗓子,“拉二胡老頭能拉二胡掙錢,那天……昨天劉香娥還看到了他們在一起,她嫉妒啦!”英子嘴裡的話讓在場的人大吃一驚。
劉香娥氣急敗壞,她向英子吼着,“俺嫉妒,俺嫉妒個球,俺要找也不找個無錢的老東西,俺起碼找個有錢有勢的……”
“那你找小日本人,日本人有錢有勢!”朱家老大嘲弄着劉香娥,“咱們中國男人可能沒有一個看上你的,只有吳蓮那個爹不長眼啊!還不是被你這個女人欺負死了?!”
在場的人似乎忘了葉家丟孩子的事情,他們的目標一致對着劉香娥。
“人家丟了孩子心煩意亂,大家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不要瞎吵吵!”朱老頭駝着背,他一邊哼哼着,他一邊往院門外走,“老大,快回家,你阿媽這幾天不舒服,不要在這兒閒的沒事找事,自找不自在!都多大了?還滿嘴胡說八道,不分親近,吳家畢竟是鄰居,馬巡警說得對,遠親不如近鄰,回家吧,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馬來福看了朱老大一眼,兩個人互使眼色,然後,兩個人一前一後離開了葉家。
最後離開葉家的是劉香娥。劉香娥看到沒有人理睬她,她撇撇嘴巴,她狠狠瞪了英子一眼,她嘴裡嘰裡咕嚕,她一扭身氣哼哼地也離開了葉家。
大家爭吵不休的時候黃丫頭躲在牆角旮旯裡瑟瑟發抖,也許它第一次看到葉家這麼多人站在一起吵吵,它害怕了。看着劉香娥走了,它才慢騰騰走了出來。
英子走近依然哭哭啼啼的新麗,“新麗,不要哭了,咱們做飯吃!”英子已經猜想到了晨陽去哪兒了,她懷疑是舅母把晨陽帶去了周家。
“晨陽怎麼辦?”
“俺知道舅母把他帶哪兒去了,你不要着急,咱們先吃飯,以後有事不要嚷嚷,你可以靜悄悄去找朱老伯!”英子安慰新麗,“吃完飯,俺出去一趟,你在家看好新菊和新新,千萬不要讓他們走出院子呀!”
“朱大娘病了,俺就沒去……”新麗委屈地嘟囔着。
新麗的話英子沒當回事兒。吃了飯,她抓起一個包袱準備出門。
“英子姐,你一定把晨陽帶回來呀!”新麗追在英子身後絮叨。這幾天都是新麗在家看護晨陽,她與晨陽有感情。
英子點點頭,“俺先去董家裁縫鋪子,把這一些鳳凰扣送去!你們千萬不要出門,頂好門栓,把那一些糧食藏到後院地窖子裡去!有一袋花生,你們拿出一捧,吃幾顆,然後其他的都藏起來!”英子嘮叨着。
“俺不吃花生,還有那麼多野菜,今中午熬橡子麪粥放一些野菜,聽那個麻子嘴裡說的話,俺都饞了!”
“新麗,那個巡警不是壞人……”
“奧,俺知道,俺說錯了,朱老伯喊他馬巡警,以後俺也這樣稱呼他!”
新麗真的懂事,雖然她比英子小一歲,她已經能分辨好人壞人,更能知錯就改,英子很欣慰。
太陽從東山角升起來了,瓦藍的天空一層層雲飛過,似乎是海水跑上了半空,慢悠悠盪漾着波紋,閃耀着銀色的光;路旁乾枯的梧桐樹已經枝葉扶疏,三角形的葉芽在風裡搖曳;河溝旁柳樹吐出一簇簇的新蕊,有的孩子和老人手裡挎着破爛的竹筐採摘那嫩嫩的、青青的柳絮。
英子的腳步穿過了登州路,來到了利津路董家裁縫鋪子門前,她的眼睛有意無意地投向董家裁縫鋪子左側的那家診所。
診所門口內走出一個穿着日本長袍的男人,那個日本人腳下是一雙木屐,他腰上還掛着一把長刀。那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走在那個日本人的身後,他們用日語交流着。
只聽那個日本男人說,“會給我們長官說,有您李先生一份功勞!”
“日本是俺李某的第二個故鄉,爲天皇效力在所不辭!”那個白大褂醫生一臉漢奸相。
英子本可以不去偷聽他們的對話,可是,英子想起了葉家祖母的死,葉家祖母死之前,英子來求過這個醫生,這個醫生斷然拒絕了爲葉家祖母出診,而今天他卻對一個日本浪人低頭垂目,並且他們嘴裡的話似乎有什麼秘密。
英子盯着那個日本浪人走遠了,她在董家裁縫店門口站了一會,她又怕被那個李醫生髮現她在偷窺,她急忙抱緊懷裡的小包袱低着頭踏進了董家裁縫鋪子。
董卓祥正把身體趴伏在縫紉機上,認真教導他的學徒做活。
再往裡看,杜疤坐在靠近後門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她手裡抓着一根粗粗長長的菸袋杆,吞煙吐霧。起初她穩穩坐在那兒,當她聽到店門口傳來腳步聲時,她眯起了眼睛,看上去她心不在焉的樣子,臉色依舊非常享受,她的耳朵卻靈敏地豎着,她偷偷擡起一隻眼的眼角向門口瞄了一下,當她看清是英子時,她故意撇撇嘴角把她的身子往裡斜了斜,她沒有一句話。
英子急忙上前向董卓祥彎腰施禮,“董師傅,您好!”
“奧,英子來了,今天沒上班?”董卓祥把他趴着的身體從縫紉機上直起來,他一邊拍打着雙手,一邊走近英子,一邊問,“今天送了多少活?”
“董師傅,俺把線用完了,編了二十幾副,今天送來讓您過過目,驗收一下!”
“線用完了?做了二十幾副?”杜疤擡起她一隻眼盯着英子的小臉,她嘴角撇着,“是不是把多餘的線給吃了?”
聽了杜疤嘴裡的話董卓祥滿臉尷尬,他彎下腰看着英子的眼睛,“俺知道英子這個姑娘是一個好姑娘!那種事做不出來!”
英子急忙擺手,“俺知道線很金貴,俺不敢浪費,再說俺要這一些線也沒用,吃,更不能吃!”
“俺知道,俺知道,俺心裡有數!”董卓祥搖搖頭,他還想說什麼,他猶豫不決,他心裡還是對杜疤有忌諱,他一輩子窩囊慣了,習慣成自然,他在杜疤面前只能唯唯諾諾,他急忙向英子遞眼色,他又向杜疤努努嘴,意思讓英子討好一下杜疤。
“董太太,謝謝您讓董師傅給俺活做,才讓俺弟弟妹妹有飯吃,沒有餓死,所以,俺心裡感激您,俺不會忘恩負義,更不會糟蹋線!”英子走近杜疤,彎腰施禮,嘴裡重複着,“謝謝您,董太太!”
杜疤漫不經心地把她兩條長腿盤起來,她依舊穩穩坐着,她嘴裡繼續吐着煙霧,半天,她擡起眼角瞄着董卓祥,“你說給她多少玉米麪呢?”
董卓祥急忙把臉轉向杜疤,“二十副給十斤玉米麪!”
“啥?”杜疤突然跳起身,她似乎是蹦到了董卓祥和英子身邊,她用菸袋杆指着董卓祥的臉,“你,你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哪有那麼便宜外人的生意?你不懂嗎?一斤玉米麪值多少錢?現在市面上哪還有賣純玉米麪的,不行,咱們糧缸裡也沒有多少了,要給就給三斤玉米麪!”
“董太太,您,董師傅已經說好了,俺……”英子嘴裡想說不可以,可她看着杜疤那副要打人的樣子,她全身顫抖,嘴裡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俺沒跟你說,滾一邊去!”杜疤是一個蠻不講理的傢伙。
英子只好把她小身體往門口退了幾步。
店裡幾個小學徒擡起頭看看可憐兮兮的英子,他們也怕杜疤,他們也不敢多言。
“你看,俺已經給這個孩子說好的話,咱們怎麼能說變就變呢?”董卓祥愁眉苦臉。
“此一時彼一時,你跟着老掌櫃的這麼多年,怎麼學的?昨天糧食還那個價,今兒糧食價格漲了三倍,明天也許漲五倍,你說怎麼辦?”杜疤的話非常有道理,她雖然不出門,她的耳朵和一隻眼好使,她早已經把外面的事情摸的一清二楚。
“可是,這個,這個,那個時候,糧食還沒有漲錢,咱們跟英子都說好了,二十副鳳凰釦子按十斤玉米麪交換呀!生意人不能……出爾反爾!再說,今兒英子送來二十多副呢……”董卓祥很爲難。
英子知道董卓祥不可能拗得過他老婆杜疤,英子也不想順從杜疤的話,她更不可能與人高馬大的杜疤嘴上強硬,她嘴裡蠻不情願地嘟囔着,“俺天天熬夜,爲了什麼,爲了填飽弟弟妹妹的肚子,現在俺家裡已經開不了鍋了,俺弟弟妹妹餓得直哭!”英子想用家裡的現狀感動杜疤那顆狠心腸。
“你看!”董卓祥看着杜疤,他嘴裡諾諾着,用商量的口氣說,“給孩子七斤玉米麪吧!”
“不行,五斤也不行,三斤,她再不願意就給她二斤!這個家俺說了算!”杜疤聲音嚴厲,表情倔強,由於她咬着下牙,她整張臉扭曲,似乎她只有半張臉,一隻眼。
此時的英子淚水盈盈,她擡起衣袖擦着臉上的淚,她把手裡的小包袱遞給董卓祥,“董師傅,就這樣吧,給您,您看看,檢查檢查,行不行啊?”
董卓祥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他心裡可憐英子,可他又能說什麼呢?他從英子手裡接過小包袱,他慢慢打開,他眼前一亮,真是好手工呀,精美絕倫,一對對鳳凰扣栩栩如生。
“好,好,真好!”董卓祥的眼睛都不願意離開他手裡的鳳凰扣。
董卓祥在低頭欣賞英子編織的鳳凰扣時,杜疤的身體擠進了她家後院,不一會兒她手裡提着一個小布袋出來了。
“好什麼好?給!”杜疤嘴裡一邊說着,一邊把她手裡的小面袋扔給了英子,“這是三斤玉米麪,下次來,把布袋記得換回來!”
英子急忙接住那三斤玉米麪,她轉身走出了董家裁縫鋪子。
英子心裡恨那個杜疤,恨她蠻不講理,恨她滾刀肉,恨她財迷心竅,恨她不長人心,英子把最難聽的話給了杜疤。
“英子,等等!”
英子身後傳來了董卓祥的呼喚。董卓祥一隻手裡抓着英子的小包袱皮,他另一隻手裡提着着他的長袍,“英子,這是線,你拿着,回去再繼續編釦子用!”
英子站住腳,搖搖頭,“對不起,董師傅,俺不想給您家編了,那個華陽路高家也希望俺給他家做活,他家給的玉米麪比你家多一斤,十一斤,而今天,您給了俺三斤,夠不夠俺還沒去稱一稱,像你們家的活俺做不了!”英子底氣十足,她一邊說,一邊從董卓祥手裡抽出她的小包袱皮。
董卓祥着急了,他急忙擺手,“英子,對不起,俺那口子是屬老虎的,太厲害!這不,俺偷着拿出兩塊大洋,給,這兩塊大洋夠買十斤玉米麪了吧!”
英子瞥了一眼董卓祥手裡的兩塊大洋,“董師傅,您可能不知道,現在大洋也不值錢了,最多能買十斤幹樹枝燒火!”英子說的是實話。日本鬼子不斷地僞造錢幣,他們逼着中國人用他們的僞幣交易。
董卓祥一臉驚訝與敬佩,他知道眼前的英子不僅心靈手巧,還是見過世面的女孩,什麼事情也瞞不過她。董卓祥又從他懷裡掏了掏,他又摸出一塊大洋,“英子,以後咱們還是按照十斤玉米麪交付二十副鳳凰扣,以後俺讓夥計把玉米麪偷偷送你家去,今兒,俺把俺身上全部家當都給了你呀!”
英子心裡有數,董卓祥不是壞人,並且他還是一個老實人,歲數雖然沒有她父親大,但,董卓祥四十多歲的年齡也算是她的長輩,如果自己還是拒絕,有點對不起他,“好吧!董師傅,俺知道您是好人,以後您一定要說話算話,這兩塊大洋俺拿着了,那塊留給您買壺酒喝吧!”
“英子,如果俺有你這個女兒就好了!”董卓祥擡起衣袖摸摸他的眼角。
董卓祥和杜疤沒有兒女,眼瞅着杜疤提前到了更年期,不會再有生育,老了怎麼辦呢?董家裁縫鋪子一代不如一代,杜疤缺德,不僅沒有長相,心眼都壞透了,董卓祥只能唉聲嘆氣,不知他嘆息他的命運?還是嘆息他年輕時候爲了錢做了董家養子?更可恨的是他的終身大事被董家糊弄得如此糟糕。看着年幼又懂事的英子,他心升喜愛,他戀戀不捨地目送着英子瘦小的身影遠去,他久久不願意離開,他真的渴望自己能有英子這樣的孩子,能繼承他的手藝,那他這一輩子再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董卓祥性格看上去比較內向,其實,他年輕時候也是一個有說有笑活潑開朗的青年,自從他娶了杜堾,他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他也希望有人與他聊聊天,聊聊看不見的東西,聊聊眼下的戰況,他討厭打仗,民不聊生;聊聊看得見的東西,聊聊日寇的末日還有幾天,郊外的炮火連着響了好幾個月了,他感覺那一些鬼子蹦躂不久了;他更喜歡與街坊鄰居坐一起喝喝茶,可是,那一些商家鋪子的門只爲那一些主顧敞開着,對他關着,他知道他謹小慎微,不惹事,不招事,那一些鋪子掌櫃的決不是衝着他董卓祥而不待見他,是衝着他屋裡的那個女人、那個潑婦。唉,董卓祥長長嘆了口氣,他真的羨慕那一些通情達理的女人,不僅能給她的男人生兒育女,還能把她的男人裡裡外外打扮的漂漂亮亮,還能伺候公婆,與妯娌之間相處融洽,想想自己的父母,不僅不能踏進董家一步,甚至父母過世他都不能回去守孝,這就是做人家養子的下場,也怨他守不住底線而娶了那樣一個女人。
董卓祥一邊嘆息着,一邊轉身走回了他的鋪子,他的腳步邁不動,他真的很不想再踏進那個鋪子,尤其每天面對着那樣一個蠻橫無理的女人,讓他如行屍走肉般的活着。
英子的腳步往前走着,她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她真想回家躺牀上好好睡一覺,可是,還有事,必須去一趟周家,他要看看舅母在不在周家?她還要看看晨陽在不在周家?
一路上英子迷迷瞪瞪,幸虧馬路上的人力車的鈴鐺聲,從她身邊跑過;自行車“咯吱咯吱”,由遠至近,提醒着她的耳朵。
周家藥鋪子在威海路上,它與董家和葉家的曲線距離一樣多,三家幾乎是在一個正三角上。以前英子路過威海路時,知道這兒有一家中藥鋪子,她沒想到今年吳蓮嫁給了這家的大少爺。認真想想,吳蓮的命運沒有那麼糟糕,尤其她嫁給了周家後,她擺脫了劉香娥的欺凌,還能吃飽飯,還不用那麼累,真是幸運,至少吳蓮現在比英子過的舒心。想到吳蓮,英子不由自主地笑了,她爲吳蓮高興。
周家藥鋪裡只有一個夥計,他在櫃檯上搗鼓着一些草,英子知道那一些草就是所謂的中藥。英子的前腳丫剛剛碰到門口的臺階,一股股刺鼻的中藥味瞬間飄到了英子的嘴邊,好似她空空的肚子裡被苦苦的藥湯子灌滿了。
“你,來抓藥嗎?”櫃檯裡的夥計聽到腳步聲沒有擡頭,他繼續翻弄着他手裡的那一些中藥。
英子的雙手裡緊緊攥着董卓祥給的三斤玉米麪,往前邁着緊張的小步,這是她第一次到周家,說心裡話她也有點緊張,還有點害怕,畢竟,周家大大小小還是一個買賣人家。
“俺不買藥,俺找人!”英子輕言輕語。
聽到英子的話音,周家夥計擡起頭。
周家夥計十幾歲的模樣,一臉憨厚老實,他頭上扣着一頂瓜皮帽,他的嘴邊還有一層青青的鬍子。當他從櫃檯上擡起頭看到眼前站着一個小姑娘,他臉上瞬間升起一層紅色,說話有點磕巴,“您,您看過大夫了,有藥單嗎?”
英子搖搖頭,“俺說不買藥,俺找人!”英子笑了,她想,眼前的夥計耳朵不好使嗎?“俺找人!”英子低聲重複着她嘴裡的話。
“找人?找什麼人?”年輕的活計語氣裡帶着哆嗦,“找人?你找人到大街上呀,怎麼會跑進我們藥堂裡來了?”
看着小夥計慌里慌張的神態,英子明白可能舅母就在周家。
“找俺舅母!”英子又往前走了一步,她壓低聲音重複着,“一個大個子女人,是掖縣口音!”
“沒,沒有!”年輕夥計急忙向英子擺手,“你找錯地方了吧?”
英子知道她從周家夥計嘴裡問不出什麼,她急忙咧咧嘴角,“俺找吳蓮,俺叫英子!俺是她的朋友!”
“您找少奶奶呀?怎麼不早說呢?她,她在,俺去給您稟告一聲!您等等!”周家夥計一邊說着一邊退出了櫃檯,他一轉身撩開櫃檯左側的門簾,一閃身不見了。
藥鋪裡只剩下了英子拘謹地站在那兒,她環顧四周,只有滿屋的藥櫃子,黑壓壓矗立在四周的牆上,牆上的窗櫺也是黑色的,窗子下面有一張桌子,桌子旁邊有把椅子,陽光穿過鋪子正門照進來,照在英子細痩又矮小的身上,英子慢慢走到那一張桌子旁邊,她慢慢把身體坐進椅子裡,她慢慢把玉米麪放在身旁的桌子上,她真的很累,從昨天上下班,到此時她都沒有閉一下眼睛,她困了,她竟然把身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英子醒來時她愣了,她竟然睡在一張牀上,她身邊站着孔閱先,還有她舅母劉纘花,還有地上跑着的晨陽。英子想坐起來,她要看看晨陽,她不知道一天不見,在晨陽身上發生了什麼?
“英子醒了!”劉纘花笑盈盈地看着英子的臉,“可把俺英子困壞了,正正睡了五個多小時!”
“五個小時?”英子一聽舅母嘴裡這麼說嚇了她一跳,如果五個小時,她仔細想想此時已經是下午了。
“姑姑醒了!”晨陽一扭身竄到了英子的身旁,他笑眯眯地昂着小臉,奶聲奶氣地說,“舅姥姥不讓吵醒姑姑,俺聽話,俺沒敢大聲吆喝!”
“英子,那個,俺剛進來,周老爺說,準備了飯,讓你們一起去吃!”孔閱先微笑着向英子點點頭,“剛剛俺去做的飯,熬了一鍋粥,是大米粥!”
“大米粥?!”英子有兩年沒聽到“大米”兩個字啦,她又驚又喜,她的肚子已經叫了半天了,她擡起手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臉,她又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肚子,的確餓了。
“英子!”吳蓮從外面走了進來,她滿臉歡喜,她擠過孔閱先的身旁來到英子身邊。
英子急忙邁下牀,她站起身不好意思地看着吳蓮,“吳蓮,不好意思,俺,俺不知怎麼睡着了,還睡到了屋子裡。”
劉纘花看着兩個孩子有話說,她退出了屋子,她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着跟在她身後的孔閱先,“可能,英子在生俺的氣!她一聲都沒有喊俺,俺無法與英子解釋!有話還是您說吧!”
“把晨陽留在周家這個主意俺出的,英子要埋怨,俺擔着,這是爲晨陽好,更是爲她好,不是嗎?晨陽繼續留在葉家會被餓死。你也看到了英子多累,累死她俺可不願意,在俺心裡英子已經是俺孔閱先的女兒啦!從那天,除夕那天晚上,俺心裡就一直把英子當成了俺的孩子,俺不希望她那麼累!有一天俺還指望她給俺養老送終呢!”孔閱先滿臉嚴肅,他不停地重複着他嘴裡話,“她是實心眼,更是一個傻瓜!”
聽了孔閱先的話劉纘花沉默。
這時,周老爺周永萱從前院走了過來,他張口就問孔閱先,“小晨陽呢?”
周永萱年紀約摸五十歲左右,中等身材,四方臉龐,他額頭的頭髮略微禿進去一些,眉毛卻濃黑而修長,一雙圓眼睛閃爍着太陽直射的光,他兩隻眼睛有點地陷,露出厚厚的雙眼皮,看他樣子似乎有幾天沒睡好似的,他的腳步輕快,聲音淳樸又響亮,他的聲音穿過了院子飄到了屋裡,飄到了英子和吳蓮的耳邊。
劉纘花和孔閱先沒有回答周永萱的問話,他們知道把晨陽留給周家還需要英子點頭,畢竟英子是晨陽的至親。
“英子不願意讓晨陽留下嗎?咳,俺不會虧待那個孩子的,俺會視如已出!”周永萱咂咂嘴巴,非常失望的表情。
“俺讓晨陽留下來!”英子突然出現在孔閱先的身後,她慢慢走到周永萱的身前,她先向周永萱低低頭,“周老爺,謝謝您喜歡俺侄子,您也許知道俺三哥三嫂的事情,俺只希望您對晨陽好!”英子淚水漣漣,“俺剛剛聽吳蓮說了,您真的對俺侄子很好!在您這兒,他不會被餓死!”
劉纘花聽了英子嘴裡的話也開始抹眼淚。
“就是,俺喜歡孩子,越喜歡孩子,越孩子少!”周永萱搖搖頭,“今兒早上,孔老先生把晨陽帶到俺眼前呀,俺就喜歡得不得了不得了的,俺這心呀暖暖的,這也許就是緣分吧!晨陽在俺周家雖然不能頓頓吃好飯,至少俺不會把他餓着,即使沒有俺吃的,俺也不會虧了這孩子的嘴。還有,以後這孩子不改姓,還是崔晨陽,催着這天呀快點陽光普照大地,咱們都能吃飽飯,過好日子,這名字呀,俺喜歡,有文化人就不一樣,起名字都寓意深遠!只是……”周永萱沉默了片刻,他嘆了口氣,語氣裡拖着長音,“以後,以後晨陽長大了,看他的心吧!”
英子沒想到周永萱這麼開明,她心裡感激不盡,剛剛在屋裡吳蓮也說了她公公婆婆的好。吳蓮婆婆比吳蓮公公大五歲,爲人和藹,從不把吳蓮當傻瓜,她說吳蓮除了嘴笨,其他地方都是一個合格的周家媳婦,她還說過了年就給吳蓮和她兒子圓房,她看出了她兒子喜歡吳蓮。
吃了飯,英子準備回家,劉纘花也想跟着回去。
周永萱說,“養好了傷再走吧!”
英子突然想起了什麼,她擡頭看着她舅母劉纘花的眼睛,“那個劉香娥已經變成了漢奸!”
劉纘花嘆了口氣,“俺也知道,這也是俺爲什麼離開葉家的原因,俺怕連累你們,英子呀,你們一定要小心!”
“那個馬來福不是壞人,這是俺個人覺得,不知對不對?他說話不順着劉香娥!”英子咬着嘴脣,她還想說朱家老大也不是壞人,她沒說。
站在門口的孔閱先點點頭,他回頭看着英子,“本來想殺了她,殺了她更會有麻煩!咳,以後大家還要小心她!這幾天俺還要去一趟嶗山嚴寺,青保大隊傷員需要藥品!俺要走好幾天,以後俺照顧不了你們,以後呀,你們自己當心點,走路看看身後,聽朱老大說柳巷子偶爾會出現幾個神神秘秘的陌生人,你們也要小心啊!”
英子從孔閱先嘴裡聽到朱老大的名字,她感覺好奇,“孔伯伯,您認識朱老大?”
“他不是壞人!”孔閱先點點頭,“他值得信任!英子,你一定好好照顧自己,好好吃飯,好好休息,只要有力氣,只要身體好,就能保護好弟弟妹妹!”
“嗯,孔伯伯,您也一定注意安全,俺等您回來!”
“自然,孔伯伯回來給葉家孩子們帶好吃的!呵呵”孔閱先笑了。
“劉香娥這個女人真不是好東西!唉!”周永萱搖搖頭嘆口氣,“那天孩子們從柳巷子回來,談起那個女人,着實讓俺生了一肚子氣,吳蓮說,她再也不想回到那個柳巷子了,第一她回來好幾天吃不進去飯,她想她的祖母,第二,她害怕她後母。唉,俺還以爲那個女人能收斂一下她的壞脾氣,卻沒成想,她竟然與日本鬼子爲伍,真是大逆不道,數典忘祖啊。”
英子心裡也有好多疑問,劉香娥也是一箇中國人,她的生活不如意也是日本鬼子帶給她的,她爲什麼不恨日本鬼子,她偏偏要和中國人較勁?她真想不明白。
英子回到葉家時,太陽已經西落,新麗在一樓客廳織手套,她見到英子第一句話就問,“晨陽呢?”
“他在吳蓮婆家,他很好,這幾天就不讓他回來了,過段時間再說吧,省的劉香娥那個女人找事!”
新菊和新新在書房裡看書,新菊嘴裡嘟囔着,“不讓出去,真沒意思!像關在籠子裡的鳥!”
“新菊真會說,我看你們是吃飽飯閒的!”新麗跑上樓,她向新菊大聲地吼着,“沒飯吃的時候只知道肚子餓,還想出去玩?都沒力氣!我看以後還是餓着點好!”
“新麗姐,我們不出去玩,只需要每天能吃烤黃豆,英子姐烤的黃豆很好吃!”新菊一邊嘟囔着嘴巴,一邊滿臉委屈地斜着眼角看着新麗,“英子姐拿回那麼多好吃的,還有土豆,還有花生,爲什麼只給我們吃野菜?”
新麗沉默。
英子站在樓下,聽着樓上新菊嘴裡的埋怨她心裡很難受。黃丫頭一直乖乖地站在英子的身旁,英子蹲下身撫摸着黃丫頭的頭,“你跟着俺英子受苦啦!俺也沒想到,俺把你從平度帶到青島來吃苦,你還變得膽小,你爲什麼怕那個劉香娥?她對你怎麼啦?”
黃丫頭垂下頭,它不知道怎麼回答英子的話,那天劉香娥來到葉家賊頭賊腦,它想叫,劉香娥竟然從她身後拿出一把長刀,她說:你敢吆喝就殺了你吃狗肉!
從那天開始,黃丫頭就特別害怕劉香娥。
英子轉身向後院走去。
她從地窖子裡拿出一捧花生,她要給新新他們吃。
“英子在家嗎?”院門外傳來了朱老頭的聲音,“給你們送壺開水!”
“朱老伯,謝謝您!”英子一邊說,她一邊把她手裡的花生裝進了衣服口袋裡,她一邊去給朱老頭開門。
“你舅母在家嗎?”朱老頭問英子。
英子搖搖頭。她發現朱老頭滿臉心事重重。
“這幾天外面多了幾條狗,你們不要出去,你舅母最好不要回來!”朱老頭嘴裡一邊唸叨着一邊往院裡走。
“朱老伯,那個巡警呢?”英子不知道自己心裡爲什麼還惦記着那個馬來富,也許是因爲昨天馬來福幫着她說好話了吧?
“他在,他在巡邏,你找他嗎?”朱老頭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英子平靜的臉,“再過一個時辰他就下班回家了!”
“沒事,他是一個好人!您把這些花生給他!”英子把那捧花生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來,“沒有多,這是那天晚上他們給俺的!”
“花生?他們給你的,英子,你,你見到俺家煤球了嗎?”朱老頭滿眼露出驚喜。
英子搖搖頭,突然她又點點頭。英子不認識煤球,但她認識朱家瑞,葉家祖母出殯那天他來過葉家,她認得,只是昨天晚上她沒有見到朱家瑞,只聽到他二哥嘴裡提起過朱家瑞的名字,“吳窮和家瑞哥在一起,俺看到了!”英子也不知她自己爲什麼要撒謊,她也許是爲了讓朱老頭高興吧?
“咳,他阿媽至今還沒有見到他,五六年了,那天他說他要回家見見他阿媽,可,他出了城再也沒有回來,他阿媽也許等不到那一天啦!俺今兒來你們葉家,還想找你們舅母問問……”朱老頭愁眉苦臉唉聲嘆氣,“俺還是有點私事,拜託你們舅母聯繫一下俺家二小子,……讓他回來見他阿媽最後一面,可是,俺又怕他回來,現在柳巷子多了好幾雙眼睛,不安全,不安全!唉!”朱老頭摔着他兩條長長的胳膊,垂着頭噯聲嘆氣。
似乎就兩天的時間朱老頭老了好多,他目光呆滯、語氣哽咽、唉聲連連。這世道他什麼沒見過?親眼目睹了炮火連天,老百姓流離失所,更親眼目睹一些人抗不住嚴寒孤冷而用一根繩子上吊自殺,他也看到了逼良爲娼,他更看到了壞人乘風作浪,繼續變壞,那一些他都可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而如今他的老伴,與他攜手四十多年的老伴即將撒手人寰,怎麼能讓他不悲楚?就像有人拿着鋼針扎他的心臟,讓他心疼,讓他悲啼。
守着年幼的英子,老人淚水漣漣。
“朱老伯,朱大娘怎麼啦?病得很厲害嗎?”英子擡起頭看着朱老頭。
朱老頭急忙擡起襖袖擦擦臉,搖搖頭,“俺回去告訴她,她小小子很好,讓她放心!”
“真的不用喊家瑞哥回家看看嗎?”英子焦急地問。
朱老頭又搖搖頭,“外面狗太多,不安全,只要知道他好就行了。”朱老頭手裡捧着英子給馬來富的花生走了。
看着老人蹉跎的背影英子心裡酸酸的,她準備去見見朱家大娘,畢竟老人教過新麗編制手套,至今她都沒有與老人見一面,老人對葉家有幫助,泉水之恩呢!
英子喊來新麗,她把地窖子剩下的花生裝進了一個小布袋裡,看看新菊和新新瞪着眼饞的表情,她從布袋裡掏出一把花生遞給了新菊和新新,她囑咐新菊把門頂上,然後她帶着新麗走出了葉家院子。
這個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灰色的馬路,灰色的樹木,灰色的行人,還有灰色的柳巷子,朱家的開水鋪子也是灰色的。
朱家開水鋪子門前圍着好多鄰居,平日裡這一些鄰居都曾得到過朱家的庇護與憐憫,朱家今天有事,大家都聚在朱家門口等着朱老頭的召喚,隨時給朱家幫忙,他們嘴裡沒有一句話,他們只有默默的垂頭嘆息和滿眼的傷心。
英子拉着新麗擠進了朱家開水鋪子,英子這是第三次來到朱家,第一次是葉祖母離世那一天,第二次就是前幾天她來朱家打開水……
朱老大從開水鋪的後院走了出來,他平日裡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不見了,他滿臉憂慮和悲痛。
“你們?”朱老大一擡頭看到了英子和新麗。
“我們想看看朱大娘,好嗎?”英子低垂着頭。
“進來吧!”朱老大把英子和新麗帶進了內院。
朱家院裡原來還有兩間小屋,朱家老太太住在西邊一間屋子裡,屋裡陳設簡單又樸素,房間裡唯一顯眼的是一個大土炕。此時,朱家老太太正躺在炕上,她眼睛裡無光,偶爾一睜眼一閉眼,飄過一層黯淡的霧霾,她半張着嘴巴,她有話說,似乎她要說的話不知被什麼噎在了她的喉嚨裡,吐不上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