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是意外的。動手殺他並非出自她之意願,而是他的:怕是那麼多的屠戮之中唯一的一次。也許她該回答:“如果本‘陛下’不願意呢?”——可是,鐸小公的邀求豈容拒絕?雖然她是南罌,也無法在他的劍下只避不還。就是這接下來的事,她尤不願意去想;於她,無疑是一記耳光,方方正正地摑在臉上。
——那時她是如此愛他,她深信自己可以爲了他而死,甘心地死在他的劍下。
——甚至每一次,她的每一個戀人,都有令她這般想過。所以,非是自己負心薄倖,她是全心奉獻的,負心和自私的是他們。他們死了,不能算是她的錯。
而當兩人纏鬥到了間不容髮之際,迫近死亡之緣,她求生之慾竟如此強大:她不要死!他們眼見是不能兩全了,那麼,她還是不要死——讓阿鐸去死吧!
一開始的有心容讓,使得她在百招之內被他壓制,險象連生——幸好她是南罌,十成功力的鐸小公終竟不敵十成功力的南陛下:
竹窗簾幕碎裂成塵,滿院的蛙聲蟬鳴亦懾於披靡的劍氣,噤遁了。“覃穴”、“摞囂”、“袂繁”,招招皆是南陛下的殺手,最後是有類於江湖上纏絲手的一套“絞雲手”功夫,但效力上已是雲壤之別…——她反轉他的長劍,刺進他的心臟!
血水噴了出來,一片盡模糊。
原來,她並不比愛自己更愛他!
原來,只又一次,失敗的輪迴……
一直,她都理直氣壯…老天,自己又是個什麼東西!
南罌的眼角閃過一絲不豫:她在夜的陰暗中聽辨出一些東西。與此同時,小蔣倏地雙腳離地、向後輕飄,一柄形如韭葉的薄劍亦同在二人之間撐起;青光如水,劍尖所到處恰是南罌翹起的左手、中指的指甲蓋上——
她手起處,他的劍正當出手。但他還是沒有看清她的手是如何拂上來的,可他十分清楚:她於頃霎間固封了他的劍氣,緊跟一股忽起力道、劍身反遭回推,他不得不向後返躍半步以卸衝勢。
只一露手,他已落敗——
可他敗不餒。
第二劍!
搭上被封固的這劍一閃即發,疾射!比之良弓勁弩所發的快箭猶過之而無不及。
南罌的手恍惚微顫,無名指轉朝前傾——第二柄劍也被指甲壓下。已不及驚詫,小蔣身形暴退、左手劍光如簇,因爲對方進招了:
劍氣若飈風奔雷、緣掌而生髮、發即至。
小蔣的雙掌各握一團明晃晃的白光,乃是旋舞的韭葉劍黏連成的光亮。就見這兩團光亮漸漸地向着小蔣傾倒——倒下來的後果是自己最清楚不過的,也是最不願親見的。他把全副的真氣都運作到這兩根手臂、似乎全身的知覺盡已抽乾,卻依舊扭不回這劍光的倒向:劍光倒向的盡頭,即他之盡頭。
小蔣就要望見這生之盡頭——
一襲皁色的披風倏然天降,遮斷這朝向終極的窺視。
劍光、披風,均不足當之,但劍氣仍爲其所阻,凝滯不能前於目下。南罌形如鬼魅平地迫近披風三尺之地,披風再不能支、獵獵嘶響急作——
一聲裂帛,劍氣坼碎披風:一柄韭葉劍卻自裂縫中彈出!眨眼已彈至面門,劍尖這剎便要觸上了鼻尖——避之,已不及;勢疾且逼,流護全身的真氣不能消弭這一劍之威。南罌竟選擇變“避”爲“引”,她鼓動
散佈體表的真氣隨此劍意而動,則之繼之、因之引之,整個身子亦拔地而起,貼緊了劍身凌空繚繞一週——這一招化解地不可思議!也只有到了南罌的境地才得如此作解。
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眼角的餘光掃到那個救走小蔣的人,那個人的臉:
鐸小公——不可能,鐸小公已經死了!
她想去追上去,卻不得不收回了腳步:四面八方,來人已至。果然一共十二人,洞隱門的十二冥司使到了:星紀、玄枵、娵訾、降婁、大梁、實沈、鶉首、鶉火、鶉尾、壽星、大火、析木,各應周天十二星次而名。——十二人踐着方位而來,真氣流貫處陣勢自形,分成生地與死地之別。若是猝然應戰,則不免踏足到陣中死地、吃虧不小;若欲先行析辨,一旦陣形收緊,再要破陣而出更是千難萬難。兩害相權取其輕,這番簡單道理南罌毋須多慮。那一步落腳正是陣中死地——南罌尚未身處交手分神之隙,辨得此點亦毋須多難。她回抽換步,飛身起躍,正前人影飆至,她只拍掌而上。
一掌拍空——雖然一掌暗攜一十一種變招,他依舊躲過,她也不甚意外,畢竟她意在出陣而未出絕殺,倒是他來閃避她的身法教她意外:那是“摞囂”,她使出來對付過鐸小公的。相較“袂繁”的攻長於守,“摞囂”更兼顧攻守兩用。光聽名字,人們就認定它鼓譟喧囂,這實在是極大的誤解!“摞囂”打將出來是聲息全無的,同時又迅若猿猱——不是一隻,而是一摞、幾摞這樣快捷的手爪一齊來招呼你,或守或攻。創此招數者多半是汲取了《山海經》之“西山經”中文意:羭次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禺,而長臂善投,其名曰囂。
好此一念之奇,南罌腰身突轉,翻出右手朝向這人的面龐凌空一抓,指風起處,五指急收,
一張木訥的臉面即被生生撕扯而下,指力所激、頓成碎屑紛落。
原來冥司使佈陣時,十二個人皆是帶了面具的,這使得他們看起來都是一般頭面,除去面具頂額的記號,外人最多能分個男女出來。
那張被毀的面具上劃的標記是“星紀”,鐸小公教她認過;但他沒告訴她,星紀握此十二星次陣的樞要,不過星紀本就位居十二星次之首,握持樞要亦不足奇。
足以驚奇的是,藏在面具下的那張臉。雖然臉上還帶些易容的殘留,這張臉的身份已經確定無疑了:
鐸小公。
——如何可能?那,帶走小蔣的又是誰?
死阿鐸難道是屬蚯蚓的麼?她任性起來,左手“翻雲”,右手“絞雲”,纏住鐸小公一起一落,二人只由着起落之勢換了八掌,出手亦不疾不速,簡直對比同門間的切磋對拆還要輕鬆——鐸小公卻毫不輕鬆,已暗的光色也未包住他臉孔的蒼白。
他若運用高深的內功將自己的面部扭成鐸小公的模樣,那她適才極力逼迫,他已不能再有餘力作此支持,即使是假扮過多年,這時至少也得顯出些異樣來了。
卻是沒有。
但她還是試出來了:“你不是鐸小公!”
——他武功路數跟鐸小公並無二致,但內功卻是相異的;就像撬開一罈陳釀,倒給鐸小公的是清酒,他分到的是糟粕。
“你是誰?”她接着問。
——他是誰?其實就如“鐸小公”三字一般,他廣爲人知的名字也僅是標記武林身份的“星紀”而已。鐸小公並沒有把雙生兒的事告訴她——如果他連這
也告訴了,她會不會也要頭腦發熱,告訴他她的身份呢?這是永遠不得而知的了。
——只是他的身份不是兄長,而是屬下,是殺手、是刀、是棋子,隨時代替孿生兄弟去死。他在他決定娶妻時雖覺不妥,卻始終未發一言:因爲這不是兄弟迎娶弟婦,而是尊上迎娶主母,他無權過問。
星紀沒有回答她,她亦無暇繼續追問;一連兩問,後背一刀一劍並至!南罌雙肩一響,兩手似是生長在背後,接下這極快的刀劍就與在身前接招一般。——可惜她只有兩隻手,鞭聲、斧聲、槍棒聲…十個人、十三件兵器,沒有給她分毫喘息之機,旋來補齊這一刀一劍的去檔!她已被困垓心,十方去路正逢迎上十二人之夾攻;她是南罌也不能獨抗合和十二冥司使勁力的一擊——何處可以逢生?
一聲清絕之響,宛若鶯鶴啼囀;羣人之身形悉皆一滯:“清聆鳶”,清音攝魄。若是沒有內力或內力不濟之人聞得此聲,如夤夜中見一線光明,再不能解脫,終生迷失於重覓此響,至死方休。若十二冥司使之修爲,也不免心智暫迷;暫得片刻,即現生機。南罌躍出重圍,鮮血淌出嘴角,染紅羽衣:“清聆鳶”近乎禁秘之術,其霸道陰狠處,實非“甫離魂”等可望其項背。若此魔音亦只應天上有,即便如南罌者,多翻播下凡間幾遭也要魂靈歸位。
她既然躍出圈陣來,他們便再也追之不及了,雖然這令她內功受損。她抹去嘴角的腥甜,提一口氣,朝向不遠處兩個即將消逝於夜幕的身影追了上去!
當她追入苾園時,相隔二人僅五丈餘地了;再追出幾步,不成想卻是咫尺天涯了。兩個暗淡的身影就這麼一閃而沒,唯餘目前的怪石幢幢;再回首,垣牆同爲怪石所蔽;蕭然四顧,自己竟身處於一片石林之中。——這些太湖石本不是放這裡的,起碼她在的時候還散放於園中的各處。白日間它們皺滑漏透的形體爲這窮冬的莊園抽添了不少生姿;今下它們集成陰森詭譎的石陣,搖曳的不是生而是死的呼喚;聳立的怪石如羣伏的惡鬼猛獸,欲搏人而食。
南罌飄搖起身,落在一棵樹的頂端;樹頂幾與怪石齊平,正可望眼無礙。才站定,利箭已至——她記得冥司使中有一人正是以弓箭作兵刃的。一發三箭,如流星趕月,分射“靈臺”與左右“天宗”三穴:看來十二冥司使也快趕過來了、也真難爲他射箭還是覷準了穴位打的!
南罌倏爾身體橫放,三支箭貼着衣裳擦過;這一躍不好借力,於是將洞隱門的身法再行演練,體向左彎,點在近旁的一塊太湖石上。這一點落得靈巧輕盈,甚至拍手稱好亦不爲過;有人真要拍手稱好了——因爲岩石的頂端才正是扣啓全陣機括的關口!箭光在此一霎暴發,鋪天,蓋地——
南罌似乎也在此一霎全身漲大:她衣裙齊鼓,連綰起的髮髻亦被這由內而外的真氣衝散開,每一根髮絲都催得筆挺、彷彿一彎即折——
萬箭穿體之際,南罌只得逼出所有真氣以抗之;
但,可以抵得住麼?
這之中力的角逐,即令鐸小公之智慮也把握不定:放箭的機關設置求精求好,但本身自有其材料、製作、安放的角度所限,發射時的遠近更是沒有定數。
那她被射穿了嗎?
就見人和劍同時落了下去——
還有一波?箭光再次暴起!南罌一聲驚叫——
旋即淹沒箭雨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