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張開眼時,小蔣似乎還正睡得香甜。小蔣就這般甜甜地睡去,也好…剩下的,留與她去跟鐸小公細細清算。
她俯上去,溫柔地看着他;不期然他亦張開了眼,她如瀑的長髮傾瀉在他的耳畔,他撞見她溫柔的笑意。
小蔣:“你還愛他?”
這?一些詫異,也一些難於作答。她一向自認是情有獨鍾的。——世上總有這麼一個人,你分開了也還罷了,但他\她就在你眼前你就不得不心動,鐸小公之於南罌即如此類。
她側臉避開小蔣的目光:“你也看到了…阿鐸他很強的。”
小蔣哼了一聲:“我沒看到!”
南罌:“不是…我說的是武藝……當然,你說的那個…他也很強的。”
小蔣一向經不起挑逗的,雖然南罌也決計不會承認這是挑逗。他手指探入,她的衣襟卻沒被挑開——看來真是要死了,小蔣嘆了口氣:“你自己來!”
南罌嫵媚地笑了,與他四目交:“我知道你還有一柄劍…我這就脫它了,看看你能不能刺中。”她的笑意更加濃甜:“小蔣,我只給你這一次機會。”——雪白的羽衣應聲剝落,露出內中骨細肉勻的肌膚,頸下是一對若隱若現的鎖骨,再往下…小蔣猶豫了,他知道她沒有穿抹胸,但這不是她的錯,是他覺得麻煩。
小蔣嘴角一笑,一道幽幽光迸出,又遽然而止——終究還是慢了一步!他不想見她譏誚的神情,他乾脆閉眼、放手。
——閉目處卻風聲疾作、南罌啊喲一聲呼痛,小蔣張眼只看到沒入牆壁的劍把,緊跟訇然一響,臨榻的牆壁竟被長劍洞穿,整柄劍攜着揮出的餘勢墮入湖中。
是鐸小公的劍。
——他的劍本來是能割斷她的喉嚨的,但他還是緩了一秒:因爲他真的沒想到她會在這種境地下脫成這副模樣!這一秒的驚怒交加,竟終於延誤了絕好的時機!她雙手合十接住小蔣的劍時,他的劍也催發而至:也虧是陛下的應變神速,情急中疾側了腦袋,只可惜下顎沒能保全,被劍刃劃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來。 wωw ★тт kan ★¢O
南罌一抹左邊的下顎,五根手指上全沾了淋漓的血。南陛下如何能受此折辱?何況對方還是阿鐸!南罌拎起韭葉劍跳下榻來,“你割傷我了!”,她怒吼一聲這便衝將過來。
鐸小公左手一擡,身上的大氅噗的彈起,朝她撲了來:
“給我穿上。丟人現眼!”
——他說得聲音也不甚大,但氣勢所逼,南罌立刻消停下來,老老實實把他的氅袍裹了繫好。這才倏地想起陣裡還有另外二十二隻眼睛來,她低聲說:
“不打緊的,就當他們是阿鐸的小狗…”她還想說他們也不敢現眼就聽見鐸小公說了兩個字:“賤人!”
——他叫自己“賤人”?自從認得他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拿這兩個字來招呼自己!她突然怕了,雖然連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緣故,但她知道自己在害怕;她嚅囁着說:
“下次…下次真的不這麼幹了。”
鐸小公:“沒有下次了。”
他沒有刻意去加重語氣,他只是冷言告之以實情。
可不知怎地,南罌鼻頭驀地就是一酸,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你爲什麼不肯原諒我…你爲什麼不肯原諒我?”——這擱誰身上誰原諒啊?南罌卻也毫不在意鐸小公會不會再劈她一掌,她只是哭。一樁樁一幕幕,她這會兒一股腦兒把他幹過的壞事都想起來了,她覺得好生委屈:“你最壞了…找人殺我,還作人彘嚇我…嗚嗚…放暗箭射…都說好了我還偷襲我…阿鐸最壞了…嗚嗚嗚…阿鐸最壞了…阿鐸…最壞的……”
陛下娘娘哭到興起處,乾脆把手裡的劍也扔了,一心一意地嗚咽不住。
小蔣心想:接下來是不是該這阿鐸負荊請罪了?
“別哭了。”阿鐸果然還是看不下去了。
南罌聞言也不再哭喊,只還抽噎個不住。藉着微弱的光,能看見她鬢前垂下的長髮皆被涕淚黏*溼到臉上,下顎處流出血水也被她抹紅了大半邊臉。“這給人看見成什麼樣子!”鐸小公近前一步,給她拉開黏住的髮絲。南罌見機身子一竄撲到他懷裡,這晌兒打
定主意是不鬆手了:“阿鐸…阿鐸最壞了…”
鐸小公:“我原諒你了。……你死了我就原諒你了。”
——只不過他未把這後半句說出來。
南罌武功的底界,在石陣中的一番交手之後他終於觸摸到了。他已然籌劃妥帖:丑時一到,送南陛下歸天。向來鐸小公有把握之事,從未失手:
丑時的陣主是冥司使中武功最高的星紀,而就天時而論也恰逢星紀所主節氣,星紀的力量正可以將此昱罡辰更陣的威力發揮至最強。但他更想親自送陛下一程,因爲他與星紀是雙生兒,所修武功又是同路只強弱精粗有別,他於輪換更次之際替代星紀主陣的難度想來不大——何況他的武功高出星紀倍數,由他出手更添勝算。
良時將至,他連星紀的大氅都換了,來引南罌去到陣中最能發揮陣主力量的方位。迷陣內的機竅排布,他熟稔不下十二冥司使中的任一人。——孰料一來即見若此一幕、又接連這番峰路轉急!…如今可是要他把她抱到刑臺上去殺戮麼?
他不期瞥見房中的另一個男人——也許…倒不必這麼麻煩了!
懷裡她溫熱的軀體還在抽動,他下意識將她摟得更緊了些。他將她的腦袋抵在他頸間,他的左手以相同的頻率安撫着她,右手繞住她的腰身。略無聲息地,他左手倏然變爪直插*她脊背的神道、靈臺、至陽三處穴位——這一擊快若閃電,指勁落處慘呼倏起!
——鐸小公一擊得手,而南罌武功路數所致她遭襲後不是本能地跳閃而是即地反擊:身體的應變疾於頭腦,她抱住他的雙手一張一合扇拍他脊背的兩翼——合、卻未合上!鐸小公環繞她腰間的右手正當此隙將她推送而出,左手竟更不放鬆、以同樣迅疾如電的手法繼續擊點她的要穴。南罌一失先機又重傷了穴位,這時只覺痛徹骨髓,閃躲間身上竟再被他戳中了七八下——鐸小公盡將體內的剛勁真氣貫輸指端,每一下都凌厲異常;他欲以此搗毀她全身大穴、破其內功。所以南罌中了第一下之後內傷已成,她才被推開時的幾招基本是處在招架捱打的情勢…現在傷情漸重也只得硬撐着扼阻攻勢,也幸而她的內外功俱臻完足,倚靠奧妙繁複的招數全心拆解。
房中劍光倏起,劍鋒所指還是她背心的靈臺穴——既然此穴已爲鐸小公的指力所破,劍由此入一擊致命不難!
——小蔣雖非拘於原則之人,但這一路習見鐸小公的作爲,陰狠毒辣之處也未免教他齒冷!但念頭一轉也就罷了:此男既然愛起來也沒得原則,也勿怪恨起來不擇手段了。他沒有他那麼愛她,也沒有他那麼恨她;也許他本自疏情,也許將死之人的愛意恨意都不再濃烈而是生出一種躍然愛跟恨的輕淡。如果她沒有殺死他生命中那兩個重要的人他不會出手——她殺了,他出手。
鐸小公在前,小蔣在後。鐸小公左手變勾,來拿她右側的肩前穴,此穴一搗,臂不得舉;右手則穿出左肘擒其右腕。而小蔣,只賭這一劍!薄薄一道幽光一閃旋沒!
——南罌側身、後跨、翻折,側身避打穴、後跨接來劍、翻折躲擒拿:一氣呵成在斯電光石火之瞬!
——才覺手中的劍再次遽爾封固,小蔣眼前風至:恰是鐸小公指端所發真氣!南罌避開這招,而鐸小公收之不及;亦不及收勢的小蔣忙不迭將身軀一矮,真氣打散巾冠、也好歹保全了腦殼。又一聲金石之響,乃是南罌拗斷了背過身壓夾在右手兩指間的劍臘、斷劍落地!緊跟她雙腳繼起,凌空豎翻出旋花兒:因爲鐸小公的腿在這時掃到了!人尚在半空,再見鐸小公形影閃動:正是“摞囂”的身法,而其雙手所運的功夫非“覃穴”而何?——她熟悉這套招法,熟悉到一見即知她現下之勢決計避之不迭。
——歷史總在重演,錯誤總是重犯。我們決心汲取教訓。可是真的等到時空輪轉,才發現我們從未做好準備。
——南罌足未落地、袖已纏出,她甚至都未思量!那是一招迅疾華美並俱的“絞雲手”功夫,招式所向是氣力不足支的小蔣;兩袂一經着力,二人立時移形換位。小蔣拍出的雙掌撞上鐸小公的前胸,鐸小公岔開的手指亦探中小蔣的紫宮、巨闕二穴:這一擊誰都也輕鬆不
得,南罌身形甫落,他二人也跟着摔滾倒地。
可是南罌並未直身,她順勢一撈地上小蔣的斷劍、拼盡周身的最後一口氣力:奇快地,斷劍的幽光扎入一塊柔軟之中…
第一次,南罌刺的是他的心臟;因爲他的心臟較常人偏右寸許,所以他逃過一劫;
這一次,南罌雖不曉此故,但也變換了位置;一截斷劍,刺來他的頸項。
斷劍能不能殺人,還得看在誰之手:
斷劍透穿了鐸小公的頸項。
斷劍終竟要了一代武林奇才的性命。
再多得一片晌,他即是本場惡鬥的贏家了:南罌功損太半而丑時即至,他的功力將不再受陣法牽制:在力的較量上,他穩操勝券。可惜天不假彈指之時了。
他的神智還自清醒,可再說不出話來:誰又能預見自己居然是三個中第一個被送上刑場的?
既然都說連什麼也不在乎了,還在乎她是南罌?那個男人這樣質問他。
水中花確實也無甚過錯,除了她是南罌……
而他們一起…也確實情投意合,除了……
一切…如此諷刺……
南罌接連倒退兩步,倚住牆壁才未教自己倒地;
一切變故如此之速,她一股想哭的衝動,可淚已流乾。
她喘着粗氣,五臟六腑、奇經八脈都劇痛難耐;可她也能覺出加之於身的束縛已解。身後的牆壁是開了窗扉的,她聽得出外面細微的響動:
“尊上”命在頃刻,他們終於忍不住撤陣而入了——
她可以殺出重圍麼?
能爬着出去已是最好的結果。
但此次傷勢之重,卻是她今生再無緣天下第一之位。
——南罌的內功要精修周身二十四處大穴,而今鐸小公一舉廢去其九、毀廢者永不得復原;即令日後悉加煉養…也不過跟發叔落個平手。有到發叔的境界實已難得,可她這做慣了“陛下”的人物何以堪之?若論百折不饒,她遠不及鐸小公,他是尚有一口氣在也訣不肯撒手的;而她,卻想撒手了。
——本以爲她此生只是容不得情愛之衰,居然也決計舍不下自己這天下第一的身手!
她的鼻息嗅到窗外幾縷異樣的氣味:寒梅的清香。
——早梅開了。夜幕雖深,卻也無法掩盡這嬌花初綻的豔色;當此時節,芳華何其動人!
——卻終將無可奈何花落去。任她功力高可通玄,也無法改逆這輪迴天道。
——那還是跟鐸小公一起的日子:暮春三月的庭苑,繁花轉凋的節候,殘敗的枯黃不可避免地爬上花葉,侵辱着昔日的容華。她展不開眉尖,彎不起嘴角。他問她原因,她只說不當如此。“琉璃之粹,難保足完。”鐸小公這樣告訴她,但還是要稱她的心意:他一把火將整個園子燒個乾淨。
шшш •ttκд n •℃ O 她貼在他懷裡不語。
鐸小公臉孔已轉作醬紫色,苦楚難言。小蔣血濺衣領,臉白如紙,顫顫巍巍卻終究支不起身來。南罌眼前的小蔣終於漸漸跟臆想中睡倒在血泊裡的影疊在一處…可憐,又可愛。
她不知冥司使們是否還在等阿鐸的號令——業已無關緊要了。南罌向着小蔣躍出兩步,捉住他的雙手,身子拔地而起,半空中兩人四掌相抵。小蔣只覺一汩接一汩熱流自掌心傳入,他的經脈欲迸,渾身的肌骨、腹內的臟器就要炸開……他心知南罌正將她全副的內力轉到自己體內——卻終不得知曉她緣何爲此。
她最後在他的掌上一推,小蔣穿窗而出,直跌入外面的水塘中。她功力散盡、身子直撲撲地跌下;她尚未摔過如此之重。
南罌:“阿鐸…讓你的人……把園子燒了吧。”她向着他的方向爬近了一些。
他的意識已經模糊,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她的話來;他打了個手勢。十一個人於此霎齊齊躍入,他又比劃了幾個手勢。最後,諸人雖然面有難色,但終究齊齊退去。
看來鐸小公確實有些過人之處,雖是大漸彌留,依舊號令如山——即使這命令是要燃火自焚。
相傳,萬物自水中生出,終將焚於烈火、歸於土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