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城。
季初陽一夜未眠,不止她,幾乎所有人都成了霜打的茄子,尤其是鍾老等人,見事已至此季初陽還不思歸降,企圖反擊,更是急得頭頂生煙。
這日清晨,季初陽洗漱完畢,遣了靈歌去招李應來議事,靈歌剛出去,就見鍾老的長子鍾輕由端着東西走了進來。
鍾輕由三十歲的年紀,一直在尹都吏部供職,此次也是不放心老父親的身體,便一同跟隨而來,協助父親處理着一應事務,平時出現在季初陽面前的次數不多,更不用說端茶倒水這種活兒。
鍾輕由行了禮,道:“公主殿下,父親見公主近日爲戰事煩憂,神思不寧,恐夜不能深寐,便請醫館熬了安神湯來,早晚服用。”
季初陽心中一熱,雖說鍾老對自己的所作所爲略有微詞,但最終還是站在自己一邊的,心中的陰霾稍稍少了一些,她拿起湯碗,道:“鍾老有心了,讓他自己也保重身體。”
鍾輕由忙致謝,季初陽正要喝下。
突然,從門口傳來一聲大喝:“別喝!”同時一柄長劍飛來打掉季初陽手中的碗!湯藥撒了一身。
季初陽後退幾步,驚疑地望向門口,只見渝宋和還保持着擲劍的姿勢,凝重地看着自己,季初陽看了一眼定到自己身後牆上的劍,若是它再偏一點,自己怕是要斃命了!
正要呵斥,卻在無意間餘光卻瞄到自己的被撒上湯藥的衣衫——大片被腐蝕掉落……
季初陽頓時明白了。
不等她震怒,鍾輕由的匕首就到了眼前,季初陽情急之下只能徒手去擋,那匕首鋒利無比,季初陽只感覺左手掌一涼,血就順着指縫傷口流了出來,鍾輕由見一刀不中,抽刀再度朝季初陽喉嚨間刺去,刀刀致命全力以赴,不留餘地……
危急間,從季初陽身側飛來一腳,將鍾輕由的匕首踹掉。
鍾輕由本是一介儒官,不善刀槍,被渝宋和一腳踹掉匕首卻還不甘心地再度撲向季初陽,渝宋和哪裡會給他機會,一個飛身迴旋,一腳踢到鍾輕由的臉上,鍾輕由倒地。
渝宋和看了一眼季初陽,朝門外大喊:“來人!”
半響兩個侍衛進來,渝宋和示意他們看着鍾輕由,自己忙去看季初陽。
季初陽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流血的左手,兩眼空洞,渝宋和見她傷口隱隱發黑,抓過來仔細一看心道不妙,正要差人請醫館,轉身卻見李應和靈歌走了進來。
李應見屋內狼藉,忙問發生了何事。
渝宋和顧不上和他解釋,他抓着季初陽的手向李應道:“毒!”
李應也沒多問,伸手爲季初陽把起了脈,見季初陽的臉色發白,傷口顏色益見變深,忙從腰間錦囊中拿出一粒藥來讓季初陽服下。
靈歌早已慌了神,顫聲問道:“軍師,怎麼樣?”
李應道:“是劇毒,但還未傷及心脈,我的藥只能延緩劇毒發作,你快去請醫官來。”
靈歌慌忙跑了出去。
李應這才問渝宋和究竟怎麼回事。
原來,渝宋和前一夜未能入睡,便起身想在院中走走,沒想到卻無意間聽到鍾輕由父子的陰謀,本想着去告知季初陽,但思及深夜不便,就打算一早過來,卻不想鍾輕由這般急不可待,一大清早就來送毒了。
季初陽在一旁默默聽完,將目光慢慢轉向被壓制在地上一言不發的鐘輕由,緩緩起身走到他面前,痛心問:“爲什麼?”
鍾輕由擡起頭看着她道:“公主,你本可以安生富貴地過一生,我想不明白,你爲什麼要淌這趟渾水?你還要將小樂帶向萬劫不復!”
“是鍾老的意思?”季初陽的聲音已經冰涼刺骨。
她怎能不恨!
鍾輕由身體一顫,道:“不是,僅僅是我,不忍心看到你將千千萬萬小樂百姓送入火海!”
季初陽看着他半響,吩咐其中一個侍衛:“你去把大家召集到前堂。”
侍衛領命而去。
李應見狀道:“公主,還是等解了毒再做處理不遲。”
季初陽沉聲道道:“叫醫官也去前堂罷!”
李應突然覺得,眼前人要是真正決絕起來,只怕自己也約束不了他,想了想又問:“眼下韓徵虎視眈眈,百姓,包括羣臣心思不免動搖,公主……打算怎麼處理?”
季初陽不語,目光卻更加寒涼。
……
季初陽坐在中堂,將手搭在桌子上,由醫官重新處理傷口,衆臣見她嘴脣發青,面色冷峻,一言不發,也都不敢出言,唯獨鍾老,見此心知計劃敗落,心中悽然,想着自己怕是也難逃一死,反倒顯得泰然自若。
醫官感受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氣氛,戰戰兢兢地處理好手上的傷口,小心翼翼地道:“公主,接下來,需要鍼灸排毒,可能……”
季初陽問道:“要如何?”
醫官心一橫,道:“要……把雙臂和肩背露出來……”
季初陽看着聞言將頭壓得更低了的大臣們,對醫官道:“好,我去後面準備一下。”
醫官鬆了口氣,正打算跟着她去,季初陽卻對他道:“你就在這裡等着!”
醫官和衆臣目瞪口呆。
半炷香功夫,季初陽由靈歌賀一娘陪着出來了,只見進去時還穿的好好的衣服,這時平白少了兩個袖子,甚至連胸以上的衣料都沒有了,露出了雙臂和肩背……
她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走了出來,坐在原來的位置,示意醫官開始鍼灸,醫官使勁眨巴着眼睛,不敢去看其他人的反應。
渝宋和和衆臣也別開眼睛,唯有李應,見季初陽嘴脣越發烏青,醫官還在那兒磨蹭,喝道:“你沒給人鍼灸過嗎?還不快排毒,磨蹭什麼!”
醫官忙灸起來。
季初陽這纔對衆臣開口道:“衆愛卿可能好奇,大清早,我爲何唱這麼一出?”看着一眼鍾老道:“鍾老,您不好奇嗎?”
鍾老依舊神色自若道:“公主有話直講罷。”
季初陽直講道:“實不相瞞,我,中毒了……”
……衆臣心道,大家又不瞎。
季初陽轉向鍾老,問道:“鍾老,小樂律法,毒殺公主,該當何罪?”
鍾老眼神閃爍着,道:“公主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反正公主如今大權在握!誰敢說一個不字?”
季初陽凝視着他點點頭,示意侍衛把人帶上來。
衆人看到鍾輕由被押上來,唏噓不已,驚疑的目光在鍾老、鍾輕由、季初陽三人臉上穿梭。
鍾老看見鍾輕由,眼中露出不忍,很快垂下眸,不再去看。
季初陽將這一切看在眼裡。
道:“鍾老及諸位不問問來龍去脈嗎?”
沒人說話。
季初陽便自顧自道:“沒錯,給我下毒的人就是這位了……本來,我可將其千刀萬剮,我念鍾老一生勞苦功高、年誰更高,我怎麼忍心讓您老人家白髮人送黑髮人,所以……”
衆人屏息聽着,季初陽道:“靈歌,把東西拿上來。”
片刻,靈歌用小盤子端着一碗湯藥進來了。
季初陽繼續道:“所以,我願破個例,讓鍾老您來選……”
靈歌將東西端到鍾老面前,鍾老看了一眼:“這是何物?”
靈歌道:“是今早鍾大人呈給公主安神的湯藥……鍾大人說,服用了可以睡個好覺……”
鍾老明白了,他看向季初陽,坦然道:“公主不必再意有所指來回試探,沒錯,這碗湯藥是老臣讓犬子送過去的……公主將它原封不動地還與我,我無話可說,但我鍾際一生七十三載,今捫心自問,無愧於天地君親。只因不願看到生靈塗炭,故出此下策……若事成,我無顏再苟活於世,當已死謝罪;若事不可成,也算是我爲小樂盡了最後一份力,死而無憾了……總之,罪責在我,請公主賜罪罷!
季初陽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義正言辭、慷慨激昂的說完,目光陰冷至極,半響喃喃道:“鍾際,你真是個敢做敢當的!可你就這麼死了,我卻還活着禍國殃民,你甘心嗎?”
鍾老慘笑道:“若上天憐憫生靈,這碗湯藥怕是早已入了公主之腹了,反之,則是百姓註定有此一劫。”
季初陽道:“我很好奇,你毒殺我了之後呢?帶着我的屍體向韓徵、向豐京請罪求和?”
鍾老不語。
季初陽突然笑出了聲,站起身來,對鍾老道:“鍾際啊,七十三年你白活了嗎?你睜開你的老眼看看!殘害忠良、濫殺無辜、民不聊生!如今的大昌,是你想要的國泰民安嗎!”
“那也不是你恣意妄爲、女子當道的理由!”鍾老吼道。由於太激動,劇烈地咳嗽起來。
季初陽慢慢坐回去,扯起嘴角冷笑一聲:“終於說到點子上了?鍾際,我問你,如果這個位子上坐的是成獻,你剛纔那些義正言辭的話還會說出來嗎?即便是他同樣戰事失利,你依然會送他一碗湯藥?”
鍾際不言,徑直走到靈歌面前,拿起那碗湯藥,鍾輕由大叫:“父親,不要!”
季初陽本能地起身,上前兩步,下一刻卻不知道自己是該阻止還是怎麼辦。
鍾老一仰頭,將湯藥一滴不剩地喝下,對季初陽道:“公主,恕老臣再多說一句,牝雞司晨,必遭天譴啊!”
季初陽眼睜睜看着他七竅流血,緩緩倒地,只覺自己身上的力氣也被抽走了一樣,頹然坐在椅子上。
滿堂除了鍾輕由的哭喊聲,再無雜聲,醫官也彷彿忘了自己的職責是救人,呆呆看着鍾老逐漸失去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