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見濂便如此在景德鎮留了下來,沈瓷不知道他能待多久,而事實上,就連朱見濂自己也不知道。淮王派人來催了他幾次,只要沒大動干戈,他便不打算走。每日同沈瓷朝夕相處,假借巡查御器廠之名幫她一些小忙,倒也學了不少制瓷的知識。
“這幾日,你們挺忙的啊。”朱見濂看着閒不下來的御器師和窯工們,說道。
沈瓷應道:“再過五日,新一批瓷器便要送入宮中。挑選、分類、修繕、精中求精,的確比平日忙碌了些。”
“前不久才送了一批入京,這麼快又要新的了?”
“兩三個月送一次,也不算太快。宮中有需求,皇上、嬪妃、官員,還有……”她微笑,纖細蔥白的手指了指他:“還有你這種皇親國戚,都得按位份和官職備上。”
朱見濂摸了摸下巴,語氣神秘:“那我是不是可以近水樓臺先得月,先從你這兒把最好的挑了去?”
沈瓷掩嘴偷笑,可笑着笑着,腦中一道念頭閃過,眉心漸漸皺起,染上了幾縷悵惘的意味:“一晃,上任督陶官已有五個月。可到現在,也沒有朝夕的消息,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是不是有危險……”她看了看朱見濂:“你留下的兩個護衛,可有給你傳什麼信?”
“傳過的,她同自己心上人一同住着,還算安全。”朱見濂道。
“心上人?”沈瓷好奇問:“她的心上人,到底是誰?”
朱見濂稍有猶豫,回道:“總歸你是不認識的。”這話避重就輕,但也不算謊言,他將她落在耳邊的發別在耳後,出言安慰:“放心好了,我留下的護衛一直守着她,若有危險,會在第一時間出現。”
沈瓷抿着薄脣想了想,極輕地嘆息了一聲:“朝夕也真能玩,衛老爺還在景德鎮盼着她呢。我半個月前見過衛老爺,說是他最多再等一個月,若是朝夕還不回來,就要親自去京城把她拎回來。”
“她爹那邊,我之前已經交代過了。人是我帶去京城的,我也有責任。”
“也不能全怪你,誰也沒想到,此次京城之行,會生出這麼多事端。”沈瓷擡眼,對朱見濂道:“下次收到京城護衛的來信時,別忘了回一封,讓他們勸朝夕早些回來。只怕若是真等衛老爺親自趕去京城,就得大發雷霆了。”
“好。”
沈瓷擡頭看了看天色,暮靄已是降了下來:“看時辰,有批瓷器該出窯了,我得去看看。”
朱見濂牽過她的手:“一起去。”
兩人剛走了幾步,便見一個窯工火急火燎地跑過來:“沈大人,沈大人留步!”
沈瓷頓住腳,回過頭看那人:“怎麼了?”
“世子也在呢。”那窯工飛快地鞠了一躬,指着御器廠大門的方向對沈瓷道:“沈大人,外面有人找你,說是性命攸關之事。我看她風塵僕僕,說得煞有介事,不敢耽擱,立刻便來尋你。”
沈瓷與朱見濂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想到了杜氏母女上次所用的伎倆。
“你別慌,先告訴我,外面那人長什麼樣,要你帶什麼話給我?”沈瓷平靜道。
“一個鵝蛋臉的女孩,長得還挺好看。她說自己叫衛……衛什麼來着?我一時記不清了……”
沈瓷瞳孔不由放大:“衛朝夕?”
“對對,就是這個!她說她叫衛朝夕,沒令牌進不了廠裡,就在門口等着您,要您趕緊過去。要是您不認識這人,我就去把她趕走……”
那人話還沒說完,沈瓷和朱見濂已匆匆邁開步子朝御器廠門口走去。朝夕回來了?如此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沈瓷迫切想要看到衛朝夕是否一切安好,朱見濂甚至比她更着急,方纔提及的性命攸關之事是什麼,難道楊福頂替汪直一事已經被發現了?
待他們看到衛朝夕的模樣,那驚異又比方纔翻了一番。
她滿身塵土,面色疲憊,頭髮也零亂不堪,唯有那上乘的衣料質地,顯出她曾過着養尊處優的生活。身後沒有馬車,只有同樣疲憊的駿馬,還有朱見濂留在京城保護衛朝夕的兩名護衛。
“參見世子!”兩名護衛揖手行禮。
“你們三人都是騎馬回來的?”朱見濂眉頭微蹙,略覺不滿。
那兩護衛對視一眼,爲難道:“我們原本給衛姑娘備了馬車,可衛姑娘說乘馬車太耽誤時間,定要與我們一同騎馬。”
朱見濂有些不相信,他同衛朝夕相處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按她好吃懶做的德行,又怎會放着好好的馬車不做,甘願忍受京城到景德鎮這上千裡的顛簸?朱見濂正要責怪護衛,卻聽衛朝夕突然插嘴道:“確實如此,是我自己要騎馬的,事情緊急,片刻耽擱不得。這次我們從京城回來僅花了九日,應該能爭取一些時間。”
“九日?那幾乎是日夜兼程了。”沈瓷看她風塵滿面,連曾經靈動的睫毛都似沾上了塵埃,心疼地挽過她的臂:“你先進去歇會兒再說吧,洗把臉換身衣服。”
衛朝夕擺手,胸口還在沉沉喘氣:“不必,我們先尋個僻靜處商議,等我說完再清理自己也不遲。”她轉眸看向朱見濂,那曾經顧盼明媚的目光如今顯得沉冷無比,慢慢開口:“尤其是世子爺,我還有些事要同你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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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瓷帶朱見濂和衛朝夕回了自己的屋子,閉了門窗,又讓朱見濂的護衛守在門外,叮囑勿讓任何人進來,這纔回到堂前。
氣氛有些詭異的沉默。
朱見濂與衛朝夕面對面坐着,目光相撞,兩人皆是氣息沉沉,空氣中氤氳着壓抑的氣息。
“既然要緊,便快些說吧。事情了了,朝夕也好早些去休息。”沈瓷打破兩人的僵局。
衛朝夕點頭,也不想再耽誤時間。開頭往往是最艱難的,可她並未思考,話語已衝破了口:“楊福要來江西了,他要去鄱陽。”
“他來鄱陽做什麼?”“楊福是誰?”
朱見濂和沈瓷同時開口。
衛朝夕心中急切,沒顧上沈瓷,眼神緊緊盯着朱見濂:“尋仇。”
朱見濂頓覺有一股陰冷的氣息沿着自己的脊柱直往上冒:“找誰尋仇?”
衛朝夕輕咬下脣,緩緩吐出兩個字:“淮王。”
“怎麼會?”朱見濂大爲震驚:“楊福怎會與父王有關係?仇恨如何得來?”
“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了。”衛朝夕方纔尖銳的目光稍有收斂,泄下一口氣,問道:“你可認識夏蓮?”
沈瓷和朱見濂都是一愣,夏蓮已經去世六年,知道的人少而又少。衛朝夕在此刻刻意提及,難道與楊福有什麼關係?
朱見濂心中已是波瀾四起,強作鎮定道:“我知道夏蓮,淮王府從前的婢女,六年前去世。”
“那就對了。”衛朝夕點頭:“六年前,她無故去世,淮王府沒有給出解釋,甚至對外界宣稱她回了家鄉。可事實上,她早已慘遭殺害,屍骨無蹤。”
她說得的確沒錯。再勾起往事,朱見濂只覺胸中一陣錐疼,提着一口氣,問道:“這與楊福尋仇有何關係?”
“當然有關。”衛朝夕看着他的眼睛:“夏蓮,便是楊福的養母。”
朱見濂霍然站起:“什麼?!”
衛朝夕繼續道:“楊福是棄子,從小被夏蓮收養,感情很好。之後因爲家貧,夏蓮賣身淮王府爲婢,但每月上街替王府採購物什時,仍會同楊福見面。有一次,夏蓮告訴他,她要隨淮王入京述職,大概有兩個月不能見面。可是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夏蓮。”
沈瓷雖不知楊福是誰,此刻也聽出端倪:“既是如此,又爲何說淮王是他的仇人?”
“淮王若是心裡沒鬼,怎會對外杜撰說她回鄉了?”衛朝夕忿忿道:“世子既然知道夏蓮,又是否知道,夏蓮同你父親,還是一對有情人?”
朱見濂默默咬牙,不動聲色:“你且繼續說下去。”
“夏蓮曾對楊福說,在意識到愛上淮王之後,她早就想贖身離開了。可淮王不讓她走,予不了她妃位,卻予了山盟海誓的承諾,聲稱她是他最愛的人,縱然不是正室,也想同她相伴走一生。夏蓮心動了,然不願涉及後宅種種,便繼續以婢女的身份,陪在他身邊,以爲這樣便能永遠了。”
衛朝夕說至此,冷哼一聲:“可是之後呢?淮王說得好聽,到頭來卻也什麼都沒給她,甚至連她的命都不在乎。這事稍微想想便知,淮王既然刻意用夏蓮回鄉來遮掩死亡的真相,便說明他對此事的因果必定是清楚的,可他沒有追究絲毫,甚至編出謊言袒護兇手。淮王這般對待把心交給他的女人,無論是不是他動手殺的人,都不可原諒。”
衛朝夕頓了頓,越說越是義憤填膺,握拳道:“夏蓮是楊福最重要的人,於他有再造之恩。若是沒有淮王,夏蓮絕不會死。淮王的虛僞,是她悲劇的緣由。其實,只要是事發之後,淮王能竭力追究,楊福或許也不會生出怨恨。可他的所作所爲實在令人失望透頂。想來,淮王之所以用謊言遮掩真相,也可能是因爲,夏蓮正是他親手所殺……總之,無論如何,楊福都要替夏蓮報了這負心之仇。”
朱見濂的心一陣一陣地顫痛,額頭已是忍得青筋暴起,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就事論事:“聽你的語氣,亦是對父王的做法義憤填膺。既然你也同意楊福對父王的仇恨是應當的,又爲何日夜兼程趕來,提前告知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