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秋蘭從淮王處回來時,天色已是晦暗。四五個丫鬟正乘着扁舟,嬉笑着在塘中採蓮。一陣清風拂過,醉暈了晚霞,在碧玉煙波中,攜來一陣淡淡的蓮香。
秋蘭駐足觀望,忽然發覺已經又是一年盛夏。憶及初進府時,她曾受夏蓮諸多照拂,兩個人連名字都頗有淵源。如今站在這凌波吐紅的荷塘前,再想到方纔淮王的態度,呆立半晌,終是慢慢嘆了口氣。
她步行回到世子的院子,瞧見書房前還有丫鬟守着,便知世子還呆在裡面。秋蘭盤算着已到了晚膳的時間,遂走上前,朝門口的丫鬟點頭致意,又朝裡請示道:“世子殿下,晚膳的時辰到了,該用餐了。”
裡面什麼動靜也沒有。
秋蘭覺得奇怪,瞧見門並未關緊,透過窄窄的罅隙朝裡看。朱見濂並未坐在桌前,反是愣愣站在牆邊,望着擺放在邊角的那件釉裡紅,已是看出了神。
秋蘭認得,那釉裡紅是沈姑娘送給世子的大婚禮物,不免覺得心下惋惜。她輕輕咳了兩聲,又將音量提高了幾分,重複道:“世子殿下,該用晚膳了。”
朱見濂被喚醒,轉過了身,秋蘭這才推門進去,恭敬立在門邊。
“沈姑娘的事情都辦妥了?”朱見濂問。
秋蘭答道:“辦妥了,只是沈姑娘臨走前託付給奴婢一件事,望奴婢轉告世子。”
朱見濂眼前徒然一亮:“何事?”
秋蘭將他這一瞬的神情收入眼底,只怕說出的話會讓他失望,低下頭道:“沈姑娘說,如果將來世子得到兩年前景德鎮刺殺之人的消息,還請告知予她。”
朱見濂臉色一沉,淡淡答道:“好,我知道了。”想了想,又問:“她何時啓程?”
“三日之後。”
朱見濂怔忡半晌,喃喃自語般地輕嘆了一句:“她這麼心急啊……”
秋蘭沒有接話,知曉他心中有事,也只在一旁悄悄站着。四下靜得出奇,等待半晌後,秋蘭才慢慢開口,前因不搭後果地問了一句:“世子殿下,這幾日鄱陽天氣燥熱,您可有避暑的打算?”
朱見濂愣了一下,避暑同沈瓷離開能有什麼關係?他蹙起眉頭欲要發問,未及開口,便聽秋蘭又道:“方家世子在婺源舉辦的詩畫會,是十日以後。奴婢私心想着,婺源的夏季清涼怡人,是避暑和遊覽的絕佳地點,世子若是嫌王府天氣燥熱,不如提早幾日出發,先去婺源避避暑如何?”
從鄱陽到婺源,途中正會經過景德鎮。朱見濂自然也意識到了這點,面上卻不顯,神色淡淡道:“鄱陽的夏季的確不夠清涼,行,就依你,提早幾天出發吧。”說完,還覺得理由不夠充分,又補充道:“如此一來,我也可早些抵達,去瞧瞧父王看中的世子妃到底長什麼模樣。秋蘭,你去查查黃曆,看看哪天最宜出行。”
秋蘭心下暗笑,想都沒想,當即道:“奴婢已經查過了,出行吉日,正是三日之後。”
朱見濂還凝着一張臉,正兒八經的模樣,嚴肅地點頭道:“好,那就交給你去籌備。”
秋蘭頷首,脣邊不知不覺掛了一絲淺淺的笑意,沒再多說,跟在終於有了食慾的朱見濂身後,朝膳廳的方向走去。
*****
臨行當日,是個將雨未雨的悶熱天氣。蒼穹一脈鐵青,陽光幾縷稀薄。
沈瓷半蹲在門外的階上,看着曾經的小紫貂已經長成了這樣大,心中不免諸多感慨。她拿了幾隻小魚乾,一邊喂着紫貂,一邊摸着它後背濃密柔滑的毛髮,輕聲道:“我要走了,離了這錦衣玉食的王府,怕是再養不活你,你就安心呆在這兒,今後如果有機會,我再來看你。”
她嘴上這樣說着,心裡卻明白,這一別,今後恐怕再難有相見之日。這樣的年代,聚散離合,便如飄落的浮萍,再難尋重逢的契機。
紫貂嘴裡的魚咬了一半,含住不動,擡起圓溜溜的眼睛看她,瑩亮亮的,似有不捨。沈瓷淺笑,伸手去撓它的脖子。紫貂被撓得舒服了,眯起眼趴在地上,靜靜享受着她指尖的暖意。可這享受還沒過多久,竹青便走了過來,輕聲道:“姑娘,馬車已經備好,可以出發了。”
沈瓷“嗯”了一聲,仍保持着撫摸的動作,半晌後才站起身,說道:“以後,紫貂就交給你照料了,別餓着它,也別給吃多了。”她看着竹青的眼睛,笑了笑:“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別讓馬寧欺負了。”
竹青聽了這話,眼眶不禁微微泛紅。她剛過了幾天新婚的甜蜜日子,但念及沈瓷即將遠行,還是很快結束了假日,幫襯着料理各項事務。
“姑娘,這兩年竹青受姑娘關照頗多,今後您若有什麼需要,別忘了捎個信給我,我和馬寧都感念着您。”
沈瓷點點頭,不願再刻意營造傷感的氛圍,拎起自己的行裝,在竹青的陪同下,轉身朝外走去。
一路信步,處處皆是回憶。這亭榭樓閣、雕甍畫棟,這荷池清蓮、纖香盈袖,連帶着過往的情思與付出,都靜靜地留在了這裡。
朱見濂沒在臨走之前同她道別,沈瓷心裡多多少少是有些失落的,本以爲邁出王府便是獨自遠行的路途,卻沒想到,門外是一派她未曾料到的景象。
丫鬟們匆匆忙忙抱着大箱小箱,一個接一個往馬車上裝。隨侍站了兩排,浩浩蕩蕩地立在一旁。朱見濂站着看了一會兒,見行李已經裝了快十箱,連忙擺擺手道:“我就去避個暑,又沒多久,誰收拾的行裝,怎麼這樣多?”
旁邊一個小丫鬟戰戰兢兢地挪步過來,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是……是奴婢收的。”
朱見濂面有不悅:“秋蘭呢?我的慣常風格她知道,讓她來清點,該卸下的就給我卸下。”
小丫鬟垂着頭,吞吞吐吐道:“秋蘭姐姐昨日清晨便不舒服,說是頭昏沉沉的,拖了一天,今早府中大夫說她身體虛弱,這次恐怕不能與世子同行了。”
朱見濂聞言,方纔的不悅頓時掃了一半,體諒道:“也好,她平日勞累,趁此機會休息幾日也是應該。”說罷,便自己上前,把各個箱子打開隨意看了兩眼,胡亂卸下幾件,覺得輕簡了不少,才道:“就這樣吧,可以出發了。”
沈瓷呆呆看着朱見濂的一舉一動,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朱見濂便轉頭瞧見了她。
他人走過來,臉上樂呵呵的:“姑娘等在這兒做什麼呢?”他作勢思索,明知故問道:“姑娘也是今日出發?”
沈瓷木然地點了點頭。
朱見濂朗朗笑了兩聲:“那剛好,我今日也出發去婺源,乾脆同行一程,路上也有個伴。”
他沒用疑問的語氣,乾乾脆脆地說完,壓根不等她回答,又偏過頭向一旁的丫鬟吩咐道:“你們三個,回去照顧秋蘭,我用不着這麼多人。”
沈瓷立在原地,心中不禁染了幾分僥倖,雖然他並不是爲了給她送行,但機緣巧合下能夠同行一程,已是極大的安慰。
趁着朱見濂吩咐下人的時候,她碰了碰身邊的竹青,好奇問道:“你知不知道,世子這次去婺源,是要做什麼的?”
竹青望了她一眼,吞吞吐吐道:“我聽竈房的廚娘講,世子爺受邀參加了婺源詩茶會,而這主辦的人,恰好是方家的世子……”
只這一句話,她方纔的那幾分僥倖統統被澆滅得乾淨,愣了半晌,脣角輕輕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意。
方家的世子,方若然小姐的哥哥,他是爲了去見那被淮王相中的未婚妻,而自己竟差點以爲他是藉口要與自己同行……什麼叫做癡人說夢,這便是。
周邊的空氣陰沉下來,沈瓷心覺萬分難捱,嘆了口氣,同竹青做了最後的告別,便默默走到隊列最後,鑽入了自己那輛樸素狹窄的馬車。
朱見濂朝下人們指點完畢,一行人終於整裝待發。他理了理衣衫,再轉頭去看,卻發現沈瓷早已不見了蹤影。
他不好意思專程去尋,只左右看了幾眼,便瞧見竹青乾巴巴地站在那裡,懷中抱着只呲牙咧嘴的紫貂,正望着隊列的最末端,依依不捨地定在原地。那紫貂轉轉小腦袋,不小心對上了朱見濂直視的目光,身體一僵,趕忙往竹青懷裡縮了縮,兩隻小手竄出來,連眼睛都給矇住了。
他看着這情形,突然便覺得胸悶氣短,心想這就是她沈瓷教出來的好畜生,看見他還知道躲,小丫頭片子能躲哪裡去?連句請安都不說,就敢在世子爺之前上了馬車,這還有沒有規矩了?
他咬咬牙,邁開步子就往隊列的末端走,待那輛低調寒磣的馬車終於近在手邊時,一把便拉開了門牖上的粗布縐紗。沈瓷就坐在裡面,形容鎮定地看着他,臉上沒有表情,背上卻已驚出了一層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