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走廊此刻空曠,一眼看過去空無一人,餘下盡頭窗口一扇窗投進一片熾烈的陽光。
這樣明媚的天,卻無法驅散傅子遇心中的陰霾。
他望着前方,走的吃力,一手被徐媛扶着,另一手,艱難撐着牆壁,沒有回答徐媛的問題。
徐媛又怎麼會看不出?
那一日,何歡單獨來病房說起路念笙的身體狀況,她心裡就是咯噔一下。
她很清楚傅子遇對路念笙的執念,他絕不會因爲路念笙身體上的問題就有所改變,更何況說到底,這毛病因他而起,只會讓他更內疚。
何歡以爲她會因爲這個毛病而嫌棄路念笙,她也不懷疑,換做是以前的她,真的會毫不猶豫勸傅子遇放棄,甚至用些別的手段來迫使他放棄。
可現在……
看着眼前一臉倔強的傅子遇,她說不出那種話。
而現在傅子遇的身體狀況變成了個未知數,至今,路念笙也不知道。
她這個當媽的心裡並不好受,這些天來備受煎熬,傅子遇的病情一天沒有個準數兒她就害怕,以前她習慣什麼都掌控在自己手裡,那時候她對傅子遇期望很多,也很高,希望他做什麼樣的人,得到什麼樣的權利,娶什麼樣的女人,然後生孩子……
可是如今,她再也無心計較那麼多,她只想他好好的,她做了很多妥協和退讓,可老天卻給她開了這麼個玩笑。
知道回到病房,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傅子遇一臉疲態地坐在牀上,若有所思看着窗外,徐媛想了一會兒,還是硬着頭皮開口問:“子遇,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念笙真的不能生了……”
“那也是我害的,”他扭頭,看着徐媛,眸色沉沉難以捉摸,“媽,您很清楚。”
徐媛心裡又翻江倒海地難受,“我知道,可是子遇,人要實際一點兒的,這要是你身體真不太好了,你難道不想趁早有個自己的孩子?”
她這話說的委婉,一切都建立在一個不確定的基礎之上,若真到了癌那一步,怕是他也沒有多少時間了。
他面容蒼白晦暗,緩慢低下頭,“我不會要念笙以外的女人生孩子的,媽,如果我有個萬一,您就當我不孝吧,我做不到。”
徐媛皺眉,別過臉,紅了眼眶。
傅子遇自然清楚她的心思。
她想要一個親孫子,這無可厚非,可是現在……
他脣角動了動,努力地擡頭,擠出個笑,像是要說服徐媛,也像是想要說服自己,“只說不好懷了,又不是絕對不可能,咱們還可以爲她找醫生調理的,說不定可以呢?”
徐媛眼淚都在眼眶打轉,就那麼彆着臉,也不看他,沒接話。
傅子遇聲音低下去一點,“萬一念笙這輩子做不成母親,沒有自己的孩子,都是因爲我。”
他手攥成拳,骨節發出一點輕微咔咔聲響,眼圈也紅了。
“媽,你知道嗎?她喜歡我的。”
徐媛愣了一下。
傅子遇像是在自言自語,視線空茫地落於正前方,好像是在回想,“她很早之前就見過我,爲了嫁給我,纔回到路家,她本來自由自在慣了,那時候她一點都不想做什麼路家千金……”
他輕笑了一聲,眼底有水光一片,沉口氣,“她放棄了她自由自在的生活,才靠近我,但是我對她卻不好,我對她……一直不好。”
徐媛喉頭都哽起來,眼淚奪眶而出。
“最後,我還把她害成這樣……”他閉了一下眼,擡手,掌心覆住眼睛,在黑暗裡悶悶出聲:“我本來想給她幸福的,可到頭來,我給她的是什麼?”徐媛手擦着眼淚,意識到,這樣的對話前所未有,這是第一次,傅子遇會這樣坦白的,真誠的,毫無保留地和她傾訴。
“現在我連自己還有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彌補她都不知道了……”他聲線微微抖,“媽,其實我很害怕,不是怕死,我怕我自己,我私心太重了,我想了好久,無論我身體什麼毛病,我都不想放棄她,我不想放棄,我甚至想,哪怕真是癌,給我最後一點時間呢,只要跟她在一起……”
他搖了一下頭,喉結滾了一下,話說的吃力:“我沒能好好和她在一起幾天,媽,我死沒關係,可我不想和她分開。”
徐媛已經泣不成聲。
安慰的話找不到,也許該訓斥,可訓斥的話,卻也說不出。
傅子遇自嘲地苦笑着:“我怎麼能這麼自私?”
頓了頓,自問自答一般:“可我就是這麼自私,我……真的就是這麼想。”
徐媛坐在了病牀邊,拉住他的手,留着眼淚,卻笑了一下。
“說不定呢……”
傅子遇沒擡頭,他的眼睛澀的厲害,視線是朦朧的。
徐媛繼續笑着,眼淚卻也繼續洶涌,“你都說了,說不定念笙可以懷孕的,再說你的病也還沒確定是不是?搞不好是咱們杞人憂天呢?你們都會沒事,你和念笙好好在一塊兒,你們會有孩子,你們……”
徐媛話音裡,夾雜了一些嗚咽聲,她說不下去了。
這一刻,她後悔了。
如果不是因爲她,傅子遇和路念笙不會走這麼多的彎路。
好一陣,傅子遇平復了情緒,反拉住她的手,愴然笑了下,“是啊……說不定呢。”
……
路念笙傍晚來換徐媛,進了病房卻發現徐媛不在。
病房裡護士正給傅子遇換藥,她走近了,看清他繃帶取下後,露出的傷口。
剎那間,心口彷彿被重擊一下。
腰側,還有左邊肩胛骨那裡,依然是血肉淋漓。
她身體不自覺的有些抖,呼吸也變得困難。
傅子遇看她一眼,“害怕就不要看了。”
她沒說話,視線落在他的臉上。
護士沾着藥的藥棉落在他傷口上,她看到他面色瞬間變得煞白。
他將自己下脣咬的發白,額頭在冒汗。
她知道一定很痛。
她別開視線,將手中提的水果放桌子上去,呆了幾秒,遂轉身,從另一側靠近病牀。
然後她在病牀邊的椅子坐在,拉住他右手。
他愣了一下,看她。
疼痛讓他的呼吸凌亂而急促。
她將他的手攥的很緊,像是要給他一點力量,她說:“沒事的,我不怕。”
她確實不怕,可方纔爲什麼會發抖?
他代她受了傷,而她卻不能代替他痛。
她只能這樣看着。
他面色舒緩了一點,但很快,隨着藥棉再落下,神情又緊繃起來。
自始至終他沒發出什麼聲音,只是待護士離開,她看到他的脣被他自己咬出深深的痕跡。
繃帶是新換的,她拿了一件寬鬆一點的t恤給他穿上了,換藥耗費了他太多力氣,她扶着他,“要不睡一會兒?”
他搖搖頭,呼吸節奏依然是亂的。
她皺了皺眉,手在他背上繞開傷口,輕輕撫,像是要給他順氣,又拿了紙巾,擦他額頭的冷汗。
他臉白的像是一張紙,她心口壓抑極了,努力找話說:“你媽去哪裡了?”
“她有事,回家了。”
徐媛哭了好一陣子才離開的,心裡還思忖不能讓路念笙看到了,所以走的很早,傅子遇緩過氣來,感覺全身都是虛的,身體慢慢靠住牀頭,擡頭看路念笙,“你來的很早。”
她一怔,旋即別過臉,不大自然說:“在家沒事啊。”
“你最近都不去瑞通上班?”
她有些掃興,起身去拿自己帶來的水果,沒回頭,“我請假了。”
拎着袋子過來,又拿出個塑料餐盒,“我給你帶了草莓,洗好的。”
傅子遇飲食這兩天才能稍微有一點點變化,雖然要保持清淡,但是水果和蔬菜都能吃了,路念笙這兩天也是頗廢心思在水果和蔬菜上給他換花樣。
他只看了一眼就皺眉,不配合,“你吃吧。”
他不大愛吃水果,這是個老毛病,路念笙也清楚,每次給他吃水果都要下一番功夫,她嘴巴鼓了股,“怎麼那麼挑食,難養!”
他笑了一聲,“又不用你養。”
她白了他一眼,幽幽嘆口氣,“我該聽大哥的話。”
“他說什麼了?”
“我該這樣,你清湯寡水配青菜,兔子似的,我大魚大肉,就坐你對面吃,讓你看。”她扯了扯脣角,“看得見吃不着,急死你!”
一邊說,一邊從餐盒裡面取了顆草莓,往嘴裡放。
“那麼挑剔,以後就我吃,你看着好了。”
那顆草莓貼在她脣,隨着這句話動了動,然後被她推嘴巴里去了。
他視線落她脣上,眸色暗了暗。
她吃完,繼續激將:“然後每次一邊吃,一邊告訴你,很好吃,可惜某人沒口福……”
話音未落,眼前暗影過,脣上一熱。
傅子遇捏了她下巴,吻她。
說服自己多少次,逃不過心底的貪念,他在這一刻變得有些急躁。
傷口都還痛着,他含住她的脣,舌尖的觸碰帶出草莓的一絲甜。
這個吻並不十分深入,他離開,她還沒有回神。
她擡眸,對上他雙眼,聽見他說:“很甜。”
她臉頰後知後覺發燙,心跳如同擂鼓。
而他在笑:“我比你有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