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穿過棕櫚樹林,途經城牆外的馬廄和集市,阿泰爾終於來到雄偉壯觀的大馬士革城門前。他與這座城市相識已久。作爲敘利亞這個國家裡最爲龐大而神聖的城市之一,幾年前還有兩個行刺目標是這裡的本地人。仰望城牆與堡壘,聆聽城內的不絕於耳的往來人聲,就連這主城的石頭彷彿也充滿了生機。

不過眼下的首要任務是要先進到城裡。要知道,任務的成敗首先取決於刺客在錯綜複雜的街道間無聲息穿梭的能力。倘若受到守城士兵的威脅,那肯定不是最好的開始。於是,阿泰爾翻身下馬,栓好馬後開始觀察駐守在城門的薩拉森守衛。他必須找出另一種進城的方法進去,一種更簡單有效的方法,畢竟大馬士革的安檢可是出了名的嚴密。這裡的城牆——刺客再次凝視,他感覺到自己的渺小——這裡太高,牆面也太陡峭,沒法從外面爬上去。

這時,一隊僧侶出現在阿泰爾面前,他禁不住抿嘴淺笑。由於薩拉丁非常歡迎這些學者來大馬士革傳播學識——加之城內也有很多伊斯蘭學院——所以他們不但享受特別待遇,還被獲許在街道上自由行走。刺客走上前,混入到僧侶的隊伍之中,擺出一副虔誠的姿勢。他就這樣輕易地通過守衛,然後進入這座大城市,將身後那一片荒漠留在城外。

進到城裡,阿泰爾始終垂着頭,以防被其他人發現。他小心地迅速穿過街道,攀到一座高塔頂端。機警的他謹慎檢查過周圍的情況,纔開始沿着窗戶繼續往上爬。刺客在被太陽烤得灼熱的石頭牆上不斷摸索着新的支撐點,越爬越高。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身手恢復了。雖然不像先前那樣敏捷,但那種嫺熟的手感已經回來。他重獲技能,不,是重新喚醒技能,以及曾經那份愉悅的心情。

來到尖塔頂端,阿泰爾輕輕蹲下身。一隻鳥兒從城市高空掠過,視線掃過他,掃過清真寺的穹頂、尖塔的塔頂還有那些鱗次櫛比的房屋屋頂。再往遠看,集市、庭院、神殿以及那座標記了位置的刺客聯絡點塔樓,全部盡收眼底。

喜悅與興奮再次溢滿阿泰爾的心房。一瞬間,他彷彿忘卻了從這個高度看去整座城市是多麼美麗,忘卻了從最高點俯瞰它們的感覺。這一刻,他的靈魂得到了解脫。

阿爾莫林是對的。過去總會有人事先爲阿泰爾調查好需要刺殺的目標,而他所需要做的僅僅是知道時間、地點,執行任務,然後再無其他。他以前沒想過這些,也因此失去了作爲一名刺客真正意義上的信條——不是屠殺或者帶來死亡,而是能從內心中找到的東西。

刺客微微向前,俯身看向腳下狹窄的街道。那裡有許多百姓正在鐘聲的召喚下稀疏地匯聚到一起,開始向神明祈禱。視線掃過目之所及的穹頂與屋頂,阿泰爾耐心尋覓着一個合適的落腳點,然後他找到一輛乾草車。鎖定目標後,刺客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微風輕柔地拍打着他的臉頰,鐘聲在空氣中迴盪。一小步承接一個優美的前空翻,阿泰爾正落目標。雖然乾草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柔軟,但總比降落在破舊的屋頂上強。要知道那樣很可能會把屋頂直接踩塌並砸到下面的貨攤。落地後的他沒有直接行動,而是謹慎地聆聽着周圍的情況,直到整條街道比方纔又安靜一些才放心翻出草車,朝聯絡點走去。

他一路沿着屋頂向前,接着一個箭步躍進一座隱藏的門廊。門廊裡噴泉叮噹,門廊外景觀植物隱去了裡面所有聲響。阿泰爾忽然覺得自己彷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但他很快冷靜下來,重新集中精神,走進屋。

此時的負責人正懶洋洋地坐在櫃檯後面。瞧見刺客進來,他站起身說:“阿泰爾,真高興見到你。別來無恙啊。”

“別來無恙,朋友。”阿泰爾仔細打量着眼前的傢伙,對方明顯和他上一次見面時有所不同。首先,毫無疑問這人話裡話外都帶着一股傲慢譏諷的態度。其次,很顯然他已經知道阿泰爾最近遇到的……麻煩。而且,看眼神也能明白,對方正在盤算着該如何利用這份被暫時賦予的職權。

不出所料,再開口時,負責人的臉上已經掛上了相當差強人意的虛僞笑容。“你的遭遇,我深表遺憾。”

“無所謂。”

負責人佯裝關心地說:“一些兄弟早來了一會兒……”

這大概就是他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原因了吧,阿泰爾心下暗想。

“如果你聽到他們說的話,”負責人繼續說道,“我相信你一定會把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無所謂。”

負責人咧嘴笑道:“對哦,你本來就不是那種恪守信條的人,不是嗎?”

“說夠了嗎?”他真想一巴掌扇向這張滿溢假笑盡是傲慢的臉,或者乾脆用袖劍撕爛它。

“抱歉,”負責人滿面紅光道,“有時候我太忘形了。什麼風把您吹到大馬士革來了?”他總算想起了自己的職責,進入正題。

“一個名叫塔米爾的傢伙,”阿泰爾說,“他的所作所爲妨礙到阿爾莫林的偉大理想,所以我來結果他。告訴我,在哪兒能找到他?”

“你得自己去跟蹤他。”

阿泰爾不滿地昂起頭。“這種工作最好還是留給……”想起了阿爾莫林的命令,他停住了。他已再次成爲學徒,因此只能自己調查線索,尋找目標,執行刺殺。於是,刺客點了點頭,接受了他的任務。

負責人繼續道:“你可以先去城裡看看,查清楚他接下來打算做什麼,在哪裡行動。知己知彼才能大獲全勝。”

“好,那麼你能向我

透露哪些他的線索?”阿泰爾問。

“他是個黑市商人,靠買賣爲生,所以露天市場應該就是你的目的地。”

“完成這些之後,我要回來向你彙報是吧?”

“回來找我,我會給你阿爾莫林的標記,然後你去取塔米爾的性命。”

“瞭解。”

離開那個無聊的聯絡點,阿泰爾的心情總算好一些。他爬上屋頂,眺望着眼前狹窄的街道,用力吸了一口這座城市的氣息。陽光在建築的穹頂上跳躍,女人們圍着貨攤,一邊面帶微笑地叫賣着打磨得發亮的油燈,一邊扯着嗓子閒聊不止。不遠的地方,還有兩個男人在那裡因爲什麼事情爭吵。除此之外,從這裡阿泰爾再聽不到別的什麼。

於是,他便將注意力投向對面的建築。刺客跳上那邊的屋頂,從那裡他可以看到帕夏清真寺和位於南方的皇家花園,但眼下需要他鎖定地點的是……

找到了,一個巨大的露天市場。根據負責人提供的情報,他可以在那裡開展對塔米爾的調查。當然,負責人知道的事情肯定比他表現出來的多得多,不過礙於嚴格的命令,不方便向阿泰爾透露。現在他終於明白導師的意圖,所謂“新手”就是要費一番苦功才能學有所成。

刺客後退兩步,抖抖手臂放鬆緊繃的肌肉,然後深吸一口氣,一躍而起。

安全穿過街道,阿泰爾蹲在原地,仔細傾聽着小巷裡的閒聊聲。一對趕着驢車的士兵在街上走過,車上裝滿了碩大的木桶。“閃開!”說着,士兵們猛地推開路上的行人,“閃開!我們這可是要運送到大臣宅邸的東西。阿布爾·努誇德閣下即將舉辦一場盛大的宴會,識相的都快閃開!”沒人敢反抗,被推開的行人只能竭力掩飾心中的憤怒與不滿。

目送士兵離開,阿泰爾聽到了一個人名——“阿布爾·努誇德”,人們都稱其爲大馬士革富商之王。至於那些木桶,或許是阿泰爾弄錯了,因爲它們看起來好像確實只裝了酒。

不管怎樣,這些都與他的任務無關。阿泰爾起身跑步向前,除非在建築間跳躍,否則絕不在哪一處短暫停留。他感到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每一跳都矯健敏捷。時光彷彿回到從前他所熟悉的日子。

從上面看,整個露天市場如同一個從城市屋頂上胡亂砸下的大洞,因此很容易識別。這個大馬士革最大的貿易市場位於城市東北方的貧民區中心。由於四周幾乎都是沾滿泥土的木質建築,所以每到下雨的時候,這裡就會變得好像沼澤地一樣。市場本身則是由雜物車和商人擺設的攤位構成。即使站到阿泰爾所在的高度,仍能聞到下面飄上來的甜香味:香水、油脂、香料和糕點的氣味。到處都是顧客、商人,交易聲不絕於耳,往來人羣川流不息。所有待在這裡的人不是站着和他人說話,就是匆忙地從一個地方趕去另一個地方。可惜這裡,似乎並沒有阿泰爾想要找的那個人。他在上面四處瞧了一會兒,然後爬下屋頂,融入到人羣之中,細心地聽着他們的談話。

他所要找的,只有一個詞。

“塔米爾。”

樹蔭下,三個商人正擠作一團互相商量着什麼,他們的聲音很輕但手勢卻很誇張。毫無疑問,剛剛提到那個名字的人就是他們幾個。他悄悄靠過去,謹遵阿爾莫林的教導:不做眼神交流,保持悠閒的狀態,放輕鬆。

“他又召集大家會面了。”雖然聽到這句話,阿泰爾卻無法得知那個“他”究竟是誰?有可能是塔米爾。刺客繼續留心聽着,將會面的地點牢記在心。

“這次又要幹什麼?又要警告?還又要處決誰?”

“不,他有工作要派給我們。”

“那就是說這次我們要血本無歸了。”

“他早就不按商會的規矩辦事,開始爲所欲爲了……”

接着,他們開始討論一樁大買賣,“有史以來最大的”,其中一個人壓低了嗓音說道。這時,三人突然安靜下來。不遠處,一個留着整齊的小黑鬍子的男人走了過來。看裝扮,那人應該是個演說家。他無聲地盯着那個商人,陰霾的眼神裡盛滿了赤裸裸的恐嚇。

阿泰爾順着兜帽朝三人偷瞥一眼,那幾人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接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放在手邊的重要差事一樣,穿草鞋的那個慌慌張張地拖着步子踏上泥濘的街道,另外兩個人也跟着緩步離開。他們短暫會面就這樣結束了。

至於那個演說家,很可能是塔米爾的手下。不難看出,這個黑市商人正以一種殘暴的手段控制着整個露天市場。不一會兒,演說家開始在人羣裡招攬觀衆,鼓吹言辭。阿泰爾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跟着周圍人一起上前一探究竟。

“沒人比我更瞭解塔米爾,”他大聲宣揚道,“快來,聽聽我講講他的故事,一個白手起家的豪商的故事。”

這正是阿泰爾想要找的。於是,他又向前靠近一些,好像一個十分感興趣的觀衆。集市裡忙碌的人羣依舊在他周圍來來往往。

“就在哈丁戰役爆發前,”演說家繼續說道,“薩拉森人陷入了食物短缺的危機。他們迫切需要補給,但卻沒有什麼較近的補給源。與此同時,塔米爾正巧在大馬士革和耶路撒冷之間集結了一夥車馬。可惜在那兒,他的生意很不好,好像耶路撒冷沒什麼人想要他的貨物:從附近農場裡收穫上來的水果和蔬菜。於是,塔米爾離開了耶路撒冷,駕車來到北方尋思着自己今後將會何去何從。要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些食物就會變質,我們的故事也將結束,這個可

憐人的生活……然而命運總會出乎人們的預料。

“當塔米爾帶領車隊來到北方,他竟偶然遇到薩拉森的首領和那裡飢餓的百姓。毫無疑問,對雙方而言這次相遇自然解決了彼此的燃眉之急——他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於是,塔米爾給了那個人食物。戰爭結束後,薩拉森的首領則用一千倍的金錢回報了那個商人。

“有人說,要不是塔米爾,撒哈拉丁的人民便不再會臣服於他。正是因爲有他,我們才贏了那次戰役。”

演講結束了,觀衆們隨即盡興而散。演說家從臺階上走下來,帶着淺淡的滿意笑容朝市場深處走去。或許,他是打算換個地方再來讚揚塔米爾一番。阿泰爾跟在其身後,一路保持着適當的距離。導師的話再次迴響在他腦海中:“巧妙利用障礙物阻擋在自己與目標之間,絕不能在對方回頭時被察覺。”

阿泰爾享受着恢復這些技能後它們爲自己帶來的快感。他喜歡那種摒除白日的喧囂,全神貫注地凝視着目標的感覺。突然,他不得不停下來。走在前面的演說家不小心撞到一個手捧花瓶的女人。花瓶落地摔個粉碎。女人叫嚷着攔住他,伸手索要賠償。不承想對方非但粗暴地拒絕了她的要求,甚至還企圖動手打她。阿泰爾忽然發現自己莫名地有些緊張。好在女人平安躲了過去,沒有遭受皮肉之苦。演說家也沒再上前,冷笑着收回手轉身繼續趕路。離開時,他還憤憤地一腳踢開花瓶碎片。阿泰爾跟着對方往前走。經過女人身邊時,她正蹲在地上收拾花瓶尖利的碎片,嘴上啜泣咒罵着。

這會兒,演說家離開街道,轉身走進一條狹窄的空巷。阿泰爾尾隨其後,黑暗的泥牆屹立在他身旁。這大概是通往下一個地方的捷徑,刺客心下暗想,正是動手的好地方。阿泰爾死盯着那人的後背,猛地跨出幾個箭步衝上前,一把抓住對方的肩膀,將他翻轉過來,接着五指狠插進那人胸腔下方。演說家頓時縮成一團,向後踉蹌兩下,喘氣也是一口不接上一口,嘴巴像上了地面的魚一樣合不攏。阿泰爾環視四周,確定沒有目擊者後便再上一步,一拳打向演說家的咽喉。

對方慌忙後退,就連衣服纏到腿上也不自知。他手捂着捱打的地方,在泥地裡連滾帶爬想要逃命。阿泰爾從容不迫地走過去。輕而易舉,他想,這實在太……

忽然,那人竟像眼鏡蛇一樣躥了過來。他的動作迅速敏捷,凌空一腳正中阿泰爾前胸空門。震驚之餘,刺客只得在對方的攻勢下連連後退。演說家的眼中閃過寒光,看樣子他顯然已經從剛纔那一擊中知道阿泰爾傷得不輕。刺客不斷閃避着對方的攻擊,可惜直到拳頭擊中自己的下顎,他才明白原來先前對方只是在佯攻。

一拳下去,阿泰爾險些跌倒,同時嚐到了血的味道。他不禁咒罵自己太過輕敵。要知道只有新手纔會犯這樣的錯誤。另一邊,演說家發瘋似的環視自己的周圍,看樣子正在尋找最佳的逃跑路線。顧不上下顎的傷口,阿泰爾連忙邁步過去掄起拳頭,在對方逃跑前照着他的太陽穴就是一拳。兩人就這樣在巷子裡你來我往、拳腳相迎。由於演說家的體型更小動作更快,阿泰爾竟一時失利,被對方打中鼻樑。阿泰爾後退幾步,鼻子的痠痛竟讓他流出眼淚。感覺到勝利女神在向自己招手,那人冒險衝過來,奮力掄起拳頭。阿泰爾巧妙地退到一邊,俯身橫掃他的雙腳。撲通一聲,演說家仰面朝天,摔到地上。看着他大口喘着粗氣,阿泰爾沒有給敵人緩和的機會,而是轉身借力落下,用膝蓋徑直砸向對方的腹部。痛苦的叫喊聲自身下傳來,刺客心滿意足地站起身,重新調整自己的姿勢,他的肩膀因一時的平衡不穩上下劇烈起伏。旁邊的演說家依舊被劇痛折磨得發不出聲音。他在泥裡痛苦地翻滾,手捂着褲襠,嘴巴大張着發出低低的呻吟。然而不等他給自己喘息一口氣,阿泰爾已經蹲下身,將那人的臉掰到自己面前。

“看樣子,你好像很瞭解塔米爾,”他低聲說,“告訴我他的計劃。”

“我只知道我說的那些故事,”演說家哽咽道,“沒別的了。”

阿泰爾抓起一捧泥土,土屑順着指縫間流下。“真可惜,既然你已經沒什麼可說的,那你也沒必要繼續活下去。”

“等等,等等,”演講者顫抖着舉起一隻手,“還有一件事……”

“說!”

“他最近總是心事重重,看樣子好像是在忙着督管武器,很多很多製造中的武器……”

“那又怎樣?大概是爲薩拉丁造的,這對我毫無意義,對你也毫無幫助……”阿泰爾的耐心即將耗盡。

“別,等一下,聽我說,”演說家的眼睛在眉毛下轉個不停,“那些不是給薩拉丁的,是給別人。那些武器上的花紋十分與衆不同,很少見。塔米爾似乎還在爲其他人提供武器……但我不知道對方是誰。”

阿泰爾點點頭。“就這些?”他問。

“是,是的,我已經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了。”

“那麼你也該安息了。”

“不!”演說家的喊聲未落,阿泰爾的袖劍已經貫穿了他的胸骨。一聲脆響取代了人聲,如同破碎的陶器在頃刻間裂成兩半。他的手依舊託着那個將死之人。對方的胸口被他的袖劍鑽了一個大洞,身體抖個不停,嘴角溢出血沫,眼神漸漸變得空洞。

阿泰爾將人放倒在沙地,幫他闔上雙眼,接着起身把屍體拖到一堆發臭的桶後面。刺客的袖劍已經滑回原處,他戴上兜帽,轉身離開巷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