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埃齊奧在次日的黎明前醒來——那一天是4月26日,星期日——隨後朝大教堂的方向走去。周圍很是冷清,只有幾個前去做晨禱的修士和修女。他明白應該避免他人的注意,於是費力地爬到鐘樓頂上,看着太陽升到城市上空。鐘樓腳下的廣場漸漸擠滿了形形色色的市民,其中有陪着妻子的男人,也有人帶着全家老幼,有商人,也有貴族,他們都想要參與這一天的重要儀式,因爲公爵大人和他的弟弟——同時也是和他一同掌權的人——也將會出席。埃齊奧仔細打量着那些人,等他看到狐狸出現在大教堂前的臺階上時,便繞到塔樓邊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爬了下去,動作靈活得像只猴子。埃齊奧來到狐狸身邊,一路上儘量低着頭,融入人羣,以其他人作爲掩護。他爲這次盛會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也沒有攜帶明顯的武器,儘管有許多男性市民——比如那些富有商人和銀行家——在腰帶上都配着儀式用劍。他忍不住尋找克里斯蒂娜的倩影,卻一無所獲。

“你來了,”狐狸對走來的埃齊奧說,“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在過道的第三排給你留了個位置。”就在他說話時,臺階上的人們讓出一條路來,一隊傳令官把喇叭舉到嘴邊,吹響了禮樂。“他們要來了。”他補充道。

洛倫佐·德·美第奇和他妻子克拉麗絲率先現身,從洗禮堂那邊走來。她抱着他們的大女兒盧克雷齊婭,五歲大的皮耶羅自豪地走在他父親右邊。在他們身後,保姆帶着三歲大的瑪塔蓮娜走來,而洛倫佐本人則抱着白色緞子包裹的嬰兒里奧。他們的身後是朱利亞諾和他身懷六甲的情婦菲歐蕾塔。他們經過時,廣場上的人們畢恭畢敬地彎下腰。兩位負責接待的牧師在大教堂門口迎接他們,埃齊奧驚恐地認出了那兩人——是斯蒂法諾·達·巴科諾尼和那個來自沃爾泰拉的傢伙,狐狸告訴過他,那人的全名是安東尼奧·馬菲。

美第奇一家走進大教堂,那些牧師跟在他們身後,佛羅倫薩的市民們也按照地位高低依次進入。狐狸用手肘碰碰埃齊奧,隨後又指了指。在人羣中,他認出了僞裝成助祭的弗朗西斯科·德·帕齊和他的同謀,貝爾納多·巴隆切裡。“去吧,”他急切地向埃齊奧低語,“跟緊他們。”

越來越多的人走進大教堂,直到裡面再也容不下任何人,後來的那些只好站在教堂外。集結在此的人數足有萬人,狐狸一輩子都沒見過佛羅倫薩有比這更大的場面。他暗自祈禱埃齊奧能夠成功。

教堂裡的人羣在悶熱中安頓下來。埃齊奧沒法像希望的那樣接近弗朗西斯科那夥人,但他的雙眼緊盯着他們,一面在心裡計算他們開始攻擊後,他要怎樣才能趕過去。與此同時,佛羅倫薩的主教在高高的聖壇前站定,彌撒儀式就此開始。

就在主教爲聖餐賜福的時候,埃齊奧發現弗朗西斯科和貝爾納多互相使了個眼色。美第奇一家就坐在他們前方。與此同時,站在聖壇的下部臺階上,離洛倫佐和朱利亞諾最近的巴科諾尼和馬菲開始鬼鬼祟祟地掃視周圍。主教轉身面對人羣,高舉黃金聖餐杯,開口道:

“基督之血……”

說時遲那時快。巴隆切裡跳了起來,大喊道:“死吧,叛徒!”隨後用一把匕首刺進了朱利亞諾的頸背。鮮血從傷口噴涌而出,灑在菲歐蕾塔身上,後者尖叫着跪倒在地。

“讓我來解決那個雜種!”佛朗西斯科大喊着,用手肘推開巴隆切裡,又把正以雙手捂住傷口的朱利亞諾按倒在地。弗朗西斯科跪在朱利亞諾身邊,匕首一次又一次地扎進他的身體,在瘋狂中,他似乎沒注意到那把武器也刺進了自己的大腿。在弗朗西斯科刺出第十九刀——也是最後一刀——之前很久,朱利亞諾就已死去。

與此同時,洛倫佐發出警告的呼喊,轉身面對襲擊他弟弟的人,而克拉麗絲和保姆們則拉着孩子和菲歐蕾塔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周圍一片混亂。洛倫佐本已放棄了等護衛趕來的想法——在教堂裡的謀殺簡直聞所未聞——但他們此時正奮力越過在恐慌中互相碰撞推搡、急於逃離這屠宰場的善男信女。悶熱狹窄的環境讓局面更加惡化。

只有聖壇前方的那一小塊區域除外。主教和助祭們驚恐地站在那兒,動彈不得,但巴科諾尼和馬菲看到洛倫佐背對着自己,於是抓住機會,從長袍下摸出匕首,朝他撲了過去。

牧師裡少有技巧嫺熟的殺手,而且無論他們相信自己的目的多麼崇高,在洛倫佐甩開那兩人之前,他們只給他留下了些皮肉傷,但在接下來的搏鬥中,他們再次佔了上風。此時弗朗西斯科帶着自己造成的傷勢一瘸一拐地走來,翻騰在心中的恨意爲他提供了動力,他大聲咒罵着,舉起了匕首。在做出了那樣的行徑之後,巴科諾尼和馬菲既愧疚又恐慌,轉身朝後殿的方向跑去。但洛倫佐已經步履蹣跚,他的身上血如泉涌,右肩高處的一道割傷使得他連劍也舉不起來了。

“你的時代結束了,洛倫佐!”弗朗西斯科尖叫道,“你們這可鄙的一家人會全部喪命在我的手裡!”

“惡徒!”洛倫佐反駁道,“我現在就要你的命!”

“就憑你那條手臂?”弗朗西斯科嗤笑着,舉高了匕首。

就在利刃落下的同時,一隻有力的手捏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它的動作,強迫他轉過身來。弗朗西斯科發現自己正面對着另一名死敵。

“埃齊奧!”他咆哮道,“你!在這兒!”

“要死的是你,弗朗西斯科!”

人羣漸漸散去,洛倫佐的護衛也隨之接近。巴隆切裡趕到弗朗西斯科的身邊。“來吧,我們該走了。結束了!”他喊道。

“我要先解決這些狗崽子。”弗朗西斯科臉色蒼白地說。他自己的傷口也在血流不止。

“不!我們必須撤退!”

弗朗西斯科神情憤怒,但同時也帶上了妥協。“這事還沒完。”他告訴埃齊奧。

“對,還沒完。你走到哪兒都甩不掉我的,弗朗西斯科,直到我取走你的狗命爲止。”

弗朗西斯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隨後轉過身,跟着早已消失在聖壇後面的巴隆切裡走去。後殿那裡有一扇通往教堂外的門。埃齊奧正準備追上去。

“等等!”嘶啞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讓他們走吧。他們跑不遠的。我需要你留下。我需要你的幫助。”

埃齊奧轉過身,看到公爵正攤開四肢躺在地上,就在兩張翻倒的椅子之間。在不遠處,他的家人瑟縮成一團,哭泣不止,克拉麗絲神情驚恐,緊緊抱住她年紀最大的兩個孩子。菲歐蕾塔麻木地看着朱利亞諾扭曲而殘破的屍體。

洛倫佐的護衛們趕到了。“看好我的家人,”他告訴他們,“整個城市都會陷入騷動的。送他們去宮殿裡,鎖好宮門。”

他轉身面對埃齊奧。“你救了我的命。”

“我只是在儘自己的職責!現在該讓帕齊家付出代價了!”埃齊奧幫助洛倫佐起身,儘量輕柔地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他擡起頭,看到主教和另外幾位牧師也沒了影子。在他身後,人們仍在推搡不止,只想經由朝西的正門離開大教堂。“我該去追弗朗西斯科了!”他說。

“不!”洛倫佐說,“我沒法只憑自己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你必須幫助我。帶我去聖洛倫佐教堂。那兒有我的朋友。”

埃齊奧心急如焚,但他知道洛倫佐待他的家族不薄。他沒法責怪他沒能保護自己的家人,誰又能預料到如此突然的動作呢?現在洛倫佐還活着,但如果埃齊奧不盡快把他送去接受治療,他也活不了多久。聖洛倫佐教堂就在洗禮堂的西北方,相距不遠。

他撕下襯衣的布條,儘可能妥善地包好洛倫佐的傷口。然後他小心地扶着他站了起來。“左臂勾在我的肩上。很好。聖壇後面應該有一條離開的路……”

他們蹣跚着朝刺殺者們離開的方向走去,很快來到了一道敞開的門前,門口還留着血跡。毫無疑問,弗朗西斯科就是從這裡離開的。他會不會正埋伏在路上?埃齊奧的右臂正扶着洛倫佐,沒辦法彈出他的腕刃,更別提戰鬥了。但他的左前臂上戴着那副金屬護腕。

他們從大教堂的北牆走進廣場,面前是一片混亂。埃齊奧停下腳步,用斗篷裹住洛倫佐的肩頭權作僞裝,隨後兩人沿着大教堂向西走去。在大教堂和洗禮堂之間的廣場上,身着帕齊家和美第奇家服飾的人們正在短兵相接,他們全身貫注,完全沒注意到悄然經過的埃齊奧和洛倫佐。等他們來到通往聖洛倫佐廣場的那條街道時,有兩個佩戴海豚與十字架紋章的男子擋在了他們面前。兩人都佩着外觀醜陋的彎刃大刀。

“停下!”守衛之一說,“你們要去哪兒?”

“我得把這個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埃齊奧說。

“你又是誰?”另一名守衛不快地說。他走上前來,看着洛倫佐的臉。神智有些模糊的洛倫佐轉過臉去,但這個動作導致斗篷滑了下來,露出外衣上的美第奇紋章。

“啊哈,”另一個守衛轉頭對同伴說,“特扎格,看起來我們逮着了一條非常大的魚!”

埃齊奧的大腦飛快運轉。他不能放開流血不止的洛倫佐,但如果他不這麼做,就沒法使用武器。埃齊奧迅速擡起左腳,用力踢中了那守衛的屁股。他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幾秒鐘之後,他的同伴便衝了過來,舉起了手裡的彎刃大刀。刀刃砍下,而埃齊奧用他的腕甲擋開了這次攻擊。與此同時,他揮舞左臂,甩開刀刃,又以連在金屬護腕上的那把雙刃匕首刺中了對方,只是力道不足以殺死那個人。這時候另一個守衛也站了起來,前來協助他的同伴,後者蹣跚後退,爲自己沒能砍斷埃齊奧的手臂而吃驚。

埃齊奧用同樣的方式擋下了第二把彎刃大刀,但這次他將腕甲貼着刀刃,向前滑到握柄處。他攥住對方的腕部,又快又重地一扭,讓那人痛呼一聲丟下了武器。埃齊奧飛快地彎下腰,幾乎在刀子落地之前就握住了刀柄。在承受洛倫佐體重的同時使用左手相當困難,但他的猛力一揮還是幾乎砍斷了對手的脖子。另一個守衛再次朝他衝來,發出憤怒的吼叫。埃齊奧用那把大刀格擋,一時間和對方互有攻守。但那守衛仍舊未能發覺埃齊奧左臂上的金屬腕甲,一次次地揮刀砍去。埃齊奧的手臂隱隱作痛,幾乎立足不穩,但他找到了對手的空隙。那人的頭盔有些鬆了,但仍舊毫無察覺地看向埃齊奧的手臂,準備再次攻向那裡。埃齊奧的刀刃向上一挑,裝作大失準頭的樣子,卻成功挑落了那人的頭盔。隨後,在對手來得及反應之前,埃齊奧便將沉重的刀刃砍進了那人的顱骨,將其一分爲二。刀子卡在了裡面,埃齊奧也沒力氣將它拔出。那人在原地站定片刻,雙眼驚訝地睜大,隨後無力地倒進塵埃之中。埃齊奧迅速掃視周圍,隨後拖着洛倫佐走上了那條街。

“沒多遠

了,閣下。”

他們暢通無阻地來到了聖洛倫佐教堂,但教堂大門緊閉。埃齊奧回頭張望,看到在街道的另一頭,那些守衛的同伴已經發現了他們的屍體。他用力敲了敲門,門上的窺視孔打開了,露出一隻眼睛和一部分寫着懷疑的臉。

“洛倫佐受傷了,”埃齊奧喘着氣說,“他們就要追過來了!開門!”

“我需要口令。”裡面那人說,埃齊奧不知所措,但洛倫佐認出了那人的聲音,於是奮力打起精神。

“安傑洛!”他大聲說道,“是洛倫佐!快打開這扇該死的門!”

“以赫爾墨斯之名!”裡面那人說,“我們還以爲你死了!”他轉過身,對另一個人喊道:“把門打開!而且要快!”

窺視孔關上了,然後是拉動插銷的響聲。與此同時,正沿着街道接近的帕齊家守衛跑了起來。一扇沉重的門板驟然打開,等埃齊奧和洛倫佐進去以後,又同樣迅速地關上,負責看門的那人又將插銷插了回去。門外傳來可怕的打鬥聲。埃齊奧發現自己正看着一雙冷靜的綠色眸子,那是個彬彬有禮的男人,外表大概二十三四歲。

“安傑洛·波利齊亞諾,”那人介紹自己說,“我派了一些人從後門繞出去,截住了帕齊家的那些鼠輩。他們沒法再給我們添麻煩了。”

“我是埃齊奧·奧迪託雷。”

“啊——洛倫佐說起過你,”他欲言又止,“有些事還是回頭再說吧。我們先扶他到躺椅上去,察看一下傷勢。”

“他現在安全了。”埃齊奧說着,攙扶着洛倫佐走向兩名隨從,他們小心翼翼地把他送到了靠着教堂北牆的那張長椅上。

“我們會爲他包紮止血,等他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們就把他送回他的宮殿去。別擔心,埃齊奧,他現在真的安全了,我們也不會忘記你所做的一切。”

但埃齊奧想着的卻是弗朗西斯科·德·帕齊。那傢伙恐怕早就用這些時間溜之大吉了。“我該走了。”他說。

“等等!”洛倫佐喊道。埃齊奧對波利齊亞諾點點頭,隨後走了過去,跪在洛倫佐身邊。

“我欠您一命,先生,”洛倫佐說,“我不知道您爲何幫助我,也不知道您如何是得知這樁陰謀的,就連我的探子都不知情。”他頓了頓,痛得眯起了眼睛——隨從之一正在處理他的肩傷。“您是什麼人?”等到痛楚稍減,他才續道。

“他是埃齊奧·奧迪託雷。”波利齊亞諾說着走上前,一隻手按上埃齊奧的肩頭。

“埃齊奧!”洛倫佐感動地看着他,“你父親是個偉大的人,也是我的好友。他是我最有力的盟友之一。他明白何謂榮譽和忠誠,也從不將他自己的利益置於佛羅倫薩的利益之前。但……”他頓了頓,露出微笑,“阿爾貝蒂死的時候,我也在場。那是你嗎?”

“對。”

“你的復仇迅速而又正當。如你所見,我就沒那麼成功了。不過現在,在自負與野心的驅使下,帕齊家終於自取滅亡了。我祈禱……”

前去對付帕齊家追兵的美第奇護衛之一匆忙走上前來,臉上滿是血跡和汗水。

“什麼事?”波利齊亞諾問。

“壞消息,閣下。帕齊家集結了大軍,正在猛攻維奇奧宮。我們支撐不了多久了。”

波利齊亞諾臉色發白。“這的確是個壞消息。如果他們奪下宮殿,就會殺死抓到的每一個我方的支持者,而且等他們掌控大權——”

“如果他們掌控大權,”洛倫佐說,“我的倖存就毫無意義了。我們就會全部死去。”他試圖起身,卻又躺倒回去,發出痛苦的呻吟。“安傑洛!你必須帶上我們這兒的兵力,去——”

“不!我不能離開您身邊。我們必須儘快把您送去美第奇宮。到了那兒以後,我們就能重整旗鼓,開始反擊。”

“我去吧,”埃齊奧說,“反正我和弗朗西斯科先生還有些未了的恩怨。”

洛倫佐看着他。“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我得有始有終才行,閣下。而且安傑洛說得對,他有更重要的職責在身,那就是把您安全送回宮殿去。”

“閣下,”美第奇家的信使插嘴道,“我這兒還有些消息。我看到弗朗西斯科·德·帕齊帶領了一支部隊前往維奇奧宮的後部。他想要攻打防守部隊的死角。”

波利齊亞諾看着埃齊奧。“去吧。挑選些武器,再帶一部分兵力,然後儘快趕去。這個人會陪你一同前往,爲你充當嚮導。他會告訴你離開這座教堂最安全的途徑。從這裡,只需要十分鐘就能趕到維奇奧宮。”

埃齊奧鞠了一躬,轉身要走。

“佛羅倫薩永遠不會忘記你爲它所做的一切,”洛倫佐說,“願上帝與你同在。”

大部分教堂的鐘聲都已敲響,與刺耳的金鐵交擊聲、呼喊聲、呻吟聲交織爲一。城市陷入混亂,街上的貨車被人放火點燃,來自雙方陣營的小隊士兵來來往往,或是相互廝殺。無論是廣場還是路面上,到處都屍橫遍野,但周圍的喧鬧讓烏鴉不敢落下用餐,只能在屋頂用它們漆黑的眸子打量着。

維奇奧宮的西門敞開着,打鬥聲從宮內的庭院裡傳來。埃齊奧讓他身後爲數不多的士兵停下腳步,叫住了一位正帶着另一支小隊衝向宮殿的美第奇軍官。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帕齊家突破了後方,接着從宮裡打開了大門。不過我們在宮裡的兵力正在抵擋他們。他們還沒能越過庭院。運氣好的話,我們或許可以來個前後夾擊!”

“有弗朗西斯科·德·帕齊的消息嗎?”

“他和他的手下正在把守宮殿的後門。如果我們能拿下那裡,就能把敵人徹底困住了。”

埃齊奧轉身看着他的手下。“我們出發!”他大喊道。

他們快步穿過廣場,沿着宮殿北牆外的小巷前進——很久以前,那個截然不同的埃齊奧就是從這裡爬到了父親牢房的窗邊——隨後向右轉去,很快便與宮殿後門由弗朗西斯科率領的帕齊家部隊遭遇。

對方立刻擺出了迎戰的架勢,接着弗朗西斯科認出了埃齊奧,於是大吼道:“又是你!你怎麼還沒死?你殺了我的兒子!”

“是他想殺我!”

“殺了他!現在就殺了他!”

雙方立刻展開了激戰,他們在狂怒中幾乎不顧一切地廝殺,因爲帕齊家的部隊非常清楚這條退路的重要性。冰冷的怒火在埃齊奧的心中燃燒,他殺出一條血路,朝着背靠着宮門的弗朗西斯科前進。埃齊奧拿來的那把美第奇家的長劍平衡性良好,劍身更以托萊多鋼製成,但他並不熟悉這種武器,因此用起來稍有些不趁手。與他交手的那些人大多隻是重傷,並沒有丟掉性命,而這點弗朗西斯科也看在眼裡。

“你以爲自己是個了不起的劍客了,是吧,孩子?你連一劍斃命都辦不到。讓我來演示給你看吧。”

他們立刻衝向彼此,交擊的劍刃上迸出火花,但弗朗西斯科不像埃齊奧有那麼多閃躲騰挪的空間,而且他比埃齊奧年長二十歲,體力也開始不支,儘管他今天實際動手的次數比他的對手要少。

“衛兵!”他最後大吼道,“來我身邊!”

但他的手下早就在美第奇家的猛攻面前節節敗退。他和埃齊奧的周圍一時間空了出來。弗朗西斯科絕望地掃視周圍,想要尋找退路,但他想要後退,就只有穿過宮殿本身一途。他推開身後的門,爬上一段通往內部護牆上方的石頭階梯。埃齊奧意識到,美第奇家的大多數守衛都在專心抵禦從正門攻來的敵人,多半沒有充足的兵力掩護後方。埃齊奧緊跟在他身後,來到了宮殿三樓。

這兒的房間空無一人,因爲宮殿裡的每一個人——除了五六個見到他們就逃之夭夭的書記員以外——都在庭院裡奮力抵擋帕齊家的攻擊。弗朗西斯科和埃齊奧一路穿過牆上貼着金箔、高大寬敞的大廳,最後來到一座俯瞰領主廣場的陽臺上。打鬥聲從下方傳來,弗朗西斯科絕望地呼喊着救兵,但沒有人能聽到,而他也退無可退了。

“拿起武器,跟我好好打一場,”埃齊奧說,“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了。”

“該死的!”

埃齊奧揮劍砍去,在他的左臂上留下了一道傷口。“來吧,弗朗西斯科,你害死我父親時的勇氣哪去了?你刺死朱利亞諾時的勇氣哪去了?”

“給我滾遠點兒,你這魔鬼的孽種!”弗朗西斯科猛衝過來,但他已經很疲勞了,揮臂的動作也大過了頭。他步履蹣跚,失去了平衡,而埃齊奧迅速閃到一旁,擡起腳來,重重地踩住了弗朗西斯科的劍,讓對手的身體也隨之倒地。

沒等弗朗西斯科恢復過來,埃齊奧就踩在他的手上,強迫他放開劍柄,又攥住他的肩膀,強迫他翻過身來。弗朗西斯科掙扎着起身,而埃齊奧狠狠踢中了他的臉。弗朗西斯科翻起白眼,漸漸失去了意識。埃齊奧跪在地上,開始搜弗朗西斯科的身,他脫下這個老人的護甲和束腰外衣,露出下面那具蒼白而結實的身體。但他找不到任何文件,也看不到什麼重要的物件。只有錢包裡的一把金幣。

埃齊奧丟開他的劍,彈出腕刃。他把手臂伸到弗朗西斯科的脖子下面,把他拉了起來,兩人幾乎臉貼着臉。

弗朗西斯科睜開眼睛。他的眼裡滿是驚恐與畏懼。“放過我吧!”他用嘶啞的嗓音說。

在那一刻,下方的庭院裡傳來勝利的歡呼。埃齊奧聽着那些人興奮的呼喊,意識到帕齊家已被擊潰。“放過你?”他說,“我還不如放過一頭惡狼。”

“不!”弗朗西斯科尖叫道,“求求你!”

“這一刀是爲了我父親,”埃齊奧刺中了他的腹部,“這一刀是爲了費德里克,”他又刺出一刀,“這一刀是爲了彼得魯喬,這一刀是爲了朱利亞諾!”

鮮血自弗朗西斯科的傷口噴出,潑濺在埃齊奧的臉上。這時埃齊奧想起了馬里奧的那句話:“別成爲他那樣的人。”他放開了匕首,坐回自己的腳踝上。弗朗西斯科眼中的光芒開始黯淡。他低聲說着什麼。埃齊奧俯身去聽。

“牧師……牧師……發發慈悲,給我找個牧師來吧。”

埃齊奧的怒火退去,此時不禁爲自己的暴行而震驚。這樣的行爲違反了信條。“沒時間了,”他說,“我會爲你做彌撒的。”

弗朗西斯科的喉嚨裡嘎嘎作響。接着他的四肢開始僵硬和顫抖,逐漸跨入死亡的疆域,他的頭顱向後仰去,嘴巴張開,和所有人終需面對的那位不可戰勝的敵人進行着絕望的戰鬥。接着他癱倒在地,像一隻掏空的口袋,變得蒼白而了無生氣。

“安息吧。”埃齊奧喃喃道。

這時廣場那邊又傳來一陣呼喊。在廣場的西南角,有五六十

人飛奔而來,爲首的是個埃齊奧熟悉的人——那是弗朗西斯科的叔叔,雅各布!他們高舉着帕齊家的旗幟。

“自由!自由!人民與自由!”他們的口中呼喊着這句話。與此同時,美第奇家族的士兵衝出宮殿,前往迎敵,但他們早已疲倦不堪,而且埃齊奧看得出他們寡不敵衆。

他轉身面對那具屍體。“噢,弗朗西斯科,”他說,“我想我找到了讓你償還罪行的方法。”他迅速把手伸到屍體的肩膀下,將其擡起——它輕得出奇——隨後帶到陽臺邊。在那兒,他找到了一條用來懸掛旗幟的繩索,將它系在那生機全無的脖子上。他迅速將另一頭捆在堅固的石柱上,隨後用上了全部的力氣將屍體擡起,拋出陽臺外。繩索發出啪的聲音,隨即繃緊。弗朗西斯科無力的身體懸掛在那兒,腳趾對着樓下的地面。

埃齊奧藏身在石柱後面。“雅各布!”他以雷霆般的嗓音大喊道,“雅各布·德·帕齊!瞧啊!你們的首領已死!你們的氣數已盡!”

他看到下方的雅各布擡起頭來,渾身顫抖。在他身後,他的手下也猶豫起來。美第奇的部隊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隨後在歡呼聲中向前攻去。但帕齊家早已潰不成軍,開始各自逃命。

幾天的時間裡,一切就都結束了。帕齊家在佛羅倫薩的勢力不復存在。他們的財物和地產遭到查沒,他們的紋章被人撕下,放在地上踐踏。儘管洛倫佐希望他們表現出寬容,但佛羅倫薩的暴民們還是尋獲並殺死了所有帕齊家的支持者,儘管有一些重要人物僥倖逃脫。只有一名被捕的帕齊家成員得到了寬大處理——那是教皇的侄子拉法埃萊·利拉奧,洛倫佐認爲他太過天真輕信,不可能參與任何嚴重的罪行。不過公爵的大部分顧問都認爲,洛倫佐做出這樣的決定更多是出於仁慈,而非政治手腕。

西斯篤四世仍然大爲震怒,宣佈停止佛羅倫薩的教權,但他本就沒什麼影響力,佛羅倫薩人對此不屑一顧。

至於埃齊奧,他是首先被公爵接見的幾人之一。他發現洛倫佐站在俯瞰亞諾河的陽臺上,看着河面。洛倫佐的傷口還纏着繃帶,但身體已經恢復了不少,臉上的蒼白也不見了。他自豪地挺直背脊,看起來絲毫無愧於佛羅倫薩人給他的那個外號——“華麗公爵”。

互相問候之後,洛倫佐指了指河水。“你知道嗎,埃齊奧,我六歲大的時候,掉進過亞諾河。我發現自己漂向黑暗之中,認定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向終結。但我卻在母親的哭泣聲中醒來。她的身邊站着個渾身溼透,面帶微笑的陌生人。她對我解釋說,那個人救了我的命。那個陌生人的姓氏是奧迪託雷。這就是我們兩家交好的開端。”他轉過身,嚴肅地看着埃齊奧,“很抱歉,我沒能救下你的親人。”

埃齊奧一時間無言以對。在冰冷的政治世界裡,對和錯的界限往往是模糊的,他知道那個世界的存在,卻拒絕去承認。“我知道,如果你有能力救下他們,是絕不會袖手旁觀的。”他說。

“至少你的家族宅邸還處在這座城市的保護之下。我讓你的舊管家安妮塔去打理宅邸,還配備了僕人和守衛,開銷由我承擔。無論發生什麼,只要你想回去,它就永遠等待着你。”

“您真是太慷慨了,閣下。”埃齊奧頓了頓。他想起了克里斯蒂娜。也許現在還來得及說服她解除婚約並嫁給她,幫助他復興奧迪託雷家族?但這短短的兩年已經讓他面目全非,而且他又有了一項職責——對刺客組織的職責。

“我們取得了一場偉大的勝利,”他最後說,“但戰爭尚未結束。我們的許多敵人都逃脫了。”

“佛羅倫薩的安全已經得到確保。西斯篤四世想要說服那不勒斯和我們爲敵,但我已經勸說費迪南多別這麼做,博洛尼亞和米蘭也一樣。”

埃齊奧無法將他真正的勝利與公爵分享,因爲他不太確定洛倫佐是否瞭解刺客組織的秘密。“爲了進一步的安全考慮,”他說,“我需要您允許我去追捕雅各布·德·帕齊。”

陰雲掠過洛倫佐的面龐。“那個懦夫!”他憤怒地說,“我們剛想去抓他,他就逃得不見蹤影了。”

“有關於他去向的消息嗎?”

洛倫佐搖搖頭。“沒有。他們藏得很好。我的探子們回報說,巴隆切裡也許正在返回君士坦丁堡的路上,但其他人……”

埃齊奧說:“把他們的名字告訴我。”他語氣中的堅定讓洛倫佐明白,觸怒這個人將會付出生命的代價。

“我怎麼可能忘記謀害我兄弟的那些人?如果你找到了他們,我這輩子都會欠你的人情。他們是牧師安東尼奧·馬菲和斯蒂法諾·達·巴科諾尼。還有我提到過的貝爾納多·巴隆切裡。以及另一個人,他並未直接參與謀殺,卻是我們敵人的強大盟友。他是比薩的大主教弗朗西斯科·薩爾維亞蒂——他也是利拉奧家族的成員,教皇的另一條走狗。我寬恕了他的堂弟。我可不想成爲他們那樣的人。但有時候,我也會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不太明智。”

“我有張名單。”埃齊奧說,“我會把他們的名字加上去。”他轉身準備離開。

“你現在要去哪兒?”洛倫佐問。

“回我在蒙特裡久尼的叔叔馬里奧那裡。那兒是我的大本營。”

“願上帝與你同在,吾友埃齊奧。我這兒有些東西,你或許有興趣在離開前看一看……”洛倫佐打開腰帶上的一隻皮革錢包,從裡面抽出一張牛皮紙。還沒等他展開那張紙,埃齊奧就猜到了那是什麼。

“我記得幾年前跟你父親聊過古代文獻的事,”洛倫佐平靜地說,“我們都對此很有興趣。我知道他還翻譯過其中一些。這是給你的——我是在弗朗西斯科·德·帕齊家的文件裡找到的,既然他已經用不上了,我想你或許會喜歡——這讓我想起了你的父親。或許你可以把它加入他的……收藏裡?”

“我由衷地感謝您,閣下。”

“我也覺得你會的,”洛倫佐說着,語氣讓埃齊奧不禁懷疑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希望它能幫得上你。”

在收拾行李,準備出發之前,埃齊奧帶着洛倫佐給他的那張古籍書頁,匆忙趕到了他的朋友萊昂納多·達·芬奇那兒。儘管上個星期發生了那樣的動亂,萊昂納多的工作室卻運作如常。

“看到你平安無事真讓我高興,埃齊奧。”萊昂納多問候道。

“看起來你也沒受什麼傷。”埃齊奧答道。

“我告訴過你了——他們沒來打擾我。他們肯定是覺得我要麼是太過瘋狂,要麼就是太過危險!還是來喝點酒吧,我這兒應該還有些蛋糕,如果還沒壞掉的話——我的管家太沒用了——然後你再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我要離開佛羅倫薩了。”

“這麼快?可他們告訴我,你是當下的英雄!爲什麼不留下來好好享受呢?”

“我沒時間。”

“還有敵人要追趕,是嗎?”

“你怎麼知道的?”

萊昂納多笑了。“多謝你來向我道別。”他說。

“在我離開之前,”埃齊奧說,“我爲你帶來了另一張古籍書頁。”

“這可真是個好消息。我能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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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可以。”

萊昂納多仔細地打量着那張紙。“我漸漸摸到竅門了,”他說,“我還是不清楚這本古籍的真正主旨,不過我對上面的文字倒是越來越熟悉了。看起來像是對另一把武器的描述。”他站起身,將一疊看起來頗爲脆弱的古籍放到桌上。“讓我看看……我得說,無論寫下這些文字的人是誰,他的想法肯定大大超前了自己的時代。光是這種結構……”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隨後陷入了沉思。“噢!我明白了!埃齊奧,這是另一把武器的設計圖——需要的話,它可以替代你手臂上的那把武器的劍身。”

“這兩者有什麼區別?”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這件武器相當可怕——它的中間是空心的,看到了嗎?通過藏在劍刃裡的那根導管,使用者可以將毒液注入受害者的體內。真正的一劍斃命!這東西能讓你名副其實地所向披靡!”

“你能做出來嗎?”

“要求還跟上次一樣?”

“當然。”

“好!這次我有多長時間?”

“到本週結束爲止?我還有些準備要做,而且……我還有個人要去見面……以及道別。不過我需要儘快離開。”

“時間可真夠趕的。不過我上次製作時的工具都還留着,我的助手也會幫忙,所以應該沒問題吧。”

埃齊奧用這段時間去處理他在佛羅倫薩的事務,收拾好行囊,又讓人帶了封信去蒙特裡久尼。他將那件事一再推遲,但他知道自己非做不可。最後,在預定出發的前一天晚上,他走到卡爾弗齊家的宅邸前。他的雙腳沉重得就像鉛。

但他來到那裡,才發現屋子裡看不到燈光,而且門窗緊閉。他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肯定像是個瘋子,但他還是爬上了克里斯蒂娜的陽臺,卻發現她的窗戶也緊緊關着。陽臺花盆裡的旱金蓮已經枯死。他疲憊地爬了下來,感到自己的心沉甸甸的。他恍惚地站在大門前,不知道站了多久,但肯定有人看到了他,因爲旁邊的二樓終於打開了一扇窗戶,有個女人探出頭來。

“要知道,他們已經走了。卡爾弗齊先生看到情形不對,就帶着家人搬去了盧卡——就是他女兒未婚夫的故鄉。”

“盧卡?”

“對。我聽說他們兩家關係很好。”

“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不清楚,”那女人看着他,“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我想沒有。”埃齊奧說。

那天晚上,他不斷地夢見克里斯蒂娜,以及弗朗西斯科慘死的情景。

早晨的天空陰雲密佈,卻很是符合埃齊奧的心境。他去了萊昂納多的工作室,爲自己選在今天離開佛羅倫薩而慶幸。新的劍身準備就緒,以啞光灰色的金屬製成,十分牢固,劍刃之鋒利,足以將落在上面的絲綢手帕切成兩半。劍尖上的孔洞也非常細小。

“毒液貯藏在握柄裡,你只需要舒展手臂的肌肉,碰觸內側的按鈕,就能注入毒液。小心點,它是很靈敏的。”

“我該用什麼樣的毒?”

“我替你加進去的是毒芹萃取物,毒性相當強,不過等用完以後,你可以隨便找個醫師去要。”

“找醫師要毒藥?”

“只要濃度夠高,能治病的那些藥物也能致命。”

埃齊奧悲傷地點點頭。“我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這是你的古籍書頁。你非得這麼快離開嗎?”

“佛羅倫薩安全了——暫時安全了。可我還有工作要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