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宮門小黃門來報,折雪郡主已經進了宮門,重儀太子略有些驚異,不過也沒有多追究,派人傳信荀桑侍衛回來,然後起身前往無極宮。走進御花園沒多遠,便見岔道上有一女子漫步而來,雪白的錦衣逶迤而去,眉間梅花灼灼,一個回眸,便讓五官驚豔萬里江山。
這是她。
重儀太子曲起食指放於脣邊思索了片刻,便朝她走了過去。
蕭折靡微笑着剛剛轉過宮牆夾道那個彎,在經過那一條茂密花草掩護的花道時,突然捂着左肩低下頭去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咳咳……”
剛使用力氣打那個宮女時牽動了傷口,恐怕原本就因爲趕路顛簸而並未復原的傷口,現在又有些裂開了。
然後忽然有人攬住了她的肩,力氣不大不小,既使她可以借力不必摔倒或失態,又不顯得太過親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段清雅皎潔的竹葉青龍紋寬袖錦袍,以及一雙指骨分明纖如白玉的男子手掌,頃刻那熟悉的杜蘅冷芬瀰漫在四周,重儀太子開口聲線無限華麗,帶着低低的溫柔,迷醉撩人:“郡主怎麼了?”
蕭折靡原本被傷口痛得臉色煞白,卻在這一刻忽覺傷口一點都不痛起來,跟心如刀割比相比,這點傷不痛,真的不痛。
“你走開!”她語氣急躁中帶着疏離冷冽,咬牙猛地一把推開他,不去看他那張寒涼且清豔,華雅而尊貴的容色,偏頭錯身便擦肩而過,直往太極宮而去,一步也不曾停留。
原本被來人容色驚豔到的施微見她走過,雖回神目露疑惑之色,但也沒有多問,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重儀太子擰起兩道好看的眉,望着她的背影沉吟不語。而後目光也隨之深邃微涼起來,帶着淡淡的不悅,訝異和愧疚,還有些別的什麼東西,但因太過複雜而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隱在暗處的萬隱侍衛見他薄脣緊抿,表情很不和善,不由幸災樂禍地出聲問道:“我的殿下喲,您現在這般怨念是爲哪般?”
重儀太子聽他發言,立刻斜眼一睨,神態恢復之前的清冷尊貴,目光森涼,暗含警告意味:“你說什麼?”
萬隱雙手一攤,聳肩十分嘚瑟,故意拖長了聲音答道:“我什麼也沒說,我就說晚飯想吃清蒸蟹粉獅子頭。”
重儀太子不動聲色拂袖而去,末了淡淡地告訴他:“本宮考慮過了,豫州此行你跟本宮一起。另,沒有獅子頭,只有豬頭湯,想喝叫膳房給你燉一桶。”
燉一桶?!
誰喝湯用桶計算的?那得是什麼玩意兒?
萬隱哀嚎道:“殿下饒了我吧,豫州那麼亂,連氏族都參與進去了,我去了肯定是九死一生啊!殿下,請准許我在東宮爲您守住大營,穩固後方,讓您沒有後顧之憂吧殿下!殿下,這麼多年的情分您好歹稍微念及一下啊,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您這個薄情郎,負心漢……”
他越說越離譜,但重儀太子不爲所動,絲毫不理會他的鬼哭狼嚎,只是沉着臉也去了無極宮。
殿內呈設依舊如往昔般雄偉寬闊,霸氣滔天。
皇帝姬玄策與皇后娘娘端坐在玉石臺上,一個目光熾熱,神情帶着玩味的笑容,一個眼神冰冷,頻頻皺眉以顯示她的怒意。
朝陽不在,蕉寧夫人不在,二皇子以及二皇妃也不在。
蕭折靡剛剛踏進殿中便跪了下去,鎮定而平靜地出聲:“臣女有罪,特來向聖上,皇后娘娘請罪。”
此時,重儀太子緊隨其後也走了進來,目光淡淡的看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蕭折靡,什麼也沒說,神情複雜不可捉摸,只走到旁邊的座位上一掀衣袍下襬,坐了下去。
聖上似笑非笑還沒說話,皇后娘娘卻已經忍不住怒氣衝衝地喝道:“你既知有罪,那何必要悔婚?若當真不願嫁於重儀,早說清楚便是,沒人會怪罪於你!現在倒是弄這麼一出,叫天下人看了好大的一個笑話!本宮以前還當你賢良端莊,知進退懂禮儀,卻萬萬不曾想到是錯看了你!好,好,真是好極了!今日伱既有膽來,還算知趣,也不必向聖上和本宮請罪了,你自己去跟重儀請罪吧,若他肯原諒你,本宮和聖上也就不再追究。”
蕭折靡閉眼,心底一陣冰涼,如寒雪,如山巔冰川。
她要向太子殿下請罪,原因是太子殿下讓她悔婚,蕉寧夫人賣她出國。
多可笑的理由,可她不能說,她還只能去道歉,去求得他的原諒,跪倒在他的面前,將自己低進塵埃裡。
皇帝姬玄策仍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偏頭目光晦暗而平靜,望着怒火中燒的皇后娘娘,輕咳了一聲,問道:“皇后現在已經可以替朕做主了嗎?”
皇后怔了一下,皺到一半的眉又散了開去,她差點忘了,現在的聖上已經和十多年前那個愛她如珍寶的聖上不一樣了。垂眼勉強笑了一下,她說道:“臣妾不敢,只是方纔臣妾一時激動才冒然開口,請聖上息怒。”
姬玄策這才偏過頭來,目光在蕭折靡和重儀太子兩人身上打了個轉,終於笑了起來,擺手道:“罷了,皇后也言之有理,就依皇后的意思吧。”
“臣女謝聖上,皇后娘娘隆恩。”蕭折靡磕了頭,然後起身低垂着目光,走到那道竹葉青錦袍男子的身前,掩在衣袖裡的雙手都在顫抖,或者說其實她整個人都在發抖。那強烈的情緒無法壓制,似乎下一瞬就會爆發出來,然後聲嘶力竭地衝着他咆哮:太子殿下,你知我現在心底是什麼感受嗎!你不知,你永遠不會知道!
她終究不會這麼放肆。
她張嘴,喉嚨乾澀恍如針扎,嘶啞而艱難,沒有血色的雙脣亦在發抖,蕭折靡一邊說着一邊想慢慢屈膝跪拜下去,可不知怎麼的,明明腿在發顫,卻就是彎不下去:“臣女……罪該萬死……犯下大罪辱及東宮,實屬……”
她突然鼻子發酸,心底堵塞得厲害,後面的話卻怎麼也說不下去。如果是面對聖上和皇后娘娘來請罪,那麼她將無比鎮定地說出這些話,甚至面不改色。可面對他……面對他,她竟然只覺得委屈,天大的委屈。
她沒有哭,只是將頭埋得更低,她感應到頭頂來自他強烈的目光注視,便無聲冷笑一下,一咬牙,心一橫,不再猶豫地跪倒,接着說:“實屬臣女咎由自取,德行有虧……”
重儀太子皺着眉,目光復雜地凝視她此刻膚白如雪,神情冰涼地對自己屈膝跪拜,有些糾結,有些猶豫。
下一刻她話還沒說完,甚至膝蓋還沒有觸及到地面,整個人就突然被重儀太子拉了起來,撲在他懷裡。他亦已經站立起來,儀態華雅,清冷逼人,容色仍舊如初的疏離冷淡,只是目光溫柔中又有了些無奈和難以捉摸:“其實,此事是兒臣授意的,郡主這兩月也並非流落市井,而是住在嶺南荔枝別院中。還望父皇母后不要怪罪郡主,兒臣願領責罰。”
說罷重儀太子鬆開發怔的蕭折靡,竟然跪了下去。
對着臺上皇后娘娘,以及——聖上姬玄策跪了下去!
他面無表情,氣度卻已令雪夜長空瑩瑩月光頓夭舜華,略顯消瘦的後背依舊挺得筆直,黑如鬆墨的長髮直披到小腿上,柔順如一泉山間瀑布細流。
姬玄策露出有史以來第一次的驚訝和錯愕,他甚至已經雙手撐在龍椅扶手上想要站起來,不過被皇后急切的一句話打斷了:“重儀你這是做什麼?你快先起來,事到如今你何必再護着她!”
話音落,重儀太子拂了拂衣袍上沾染的些許灰塵,站了起來,目光深邃,望着皇帝。
姬玄策又倚了回去,面色仍舊帶笑,只是那笑容濃了許多,與重儀對視三息後轉爲大笑:“好!既然太子已經主動攬下罪責,那朕也就不再追究了。只不過剛剛太子跪下的那一剎那,朕不禁想起,這十多年來,連上朝太子都沒有跪過朕了,真是懷念當初太子你承歡膝下,日日叫着父皇,每次見面都十分恭敬地行叩拜大禮的時光了……歲月不饒人啊!”
重儀臉色突然不知爲什麼,變得有些蒼白,抿了抿脣,他輕笑一聲,微一躬身,一句話也沒說便牽起蕭折靡走了出去。
蕭折靡看着他凝重嚴肅的側臉許久,還是將目光移了開去,然後力道柔和卻並不軟弱地將手從他溫熱的手中抽出來。
重儀太子偏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回頭神色更加清冷深沉,一言不發地踏出殿門。
皇后看到這一幕,不由氣得臉都青了,有了媳婦兒忘了娘?關鍵,這還是個剛剛悔了婚的前任未婚媳婦兒啊!至於重儀太子所說此事是他授意,皇后根本不相信,她沉思着沉思着目光就漸漸轉爲了擔心和憂慮。
整個過程中,只有姬玄策一直在笑,笑得十分愜意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