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折靡端着茶盞的手停在半空,僵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撥弄了一下茶蓋,垂目飲了一口,淺嘗即止。一邊面無表情的說了聲“請”,一邊將茶盞放回桌上去。在五大氏族的幾位老爺還未邁進門來的時候,她問道:“方少爺,你猜他們來是要給布政使出氣呢還是來探太子殿下虛實的?”
方少爺想了一會兒,一歪頭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神采飛揚地回答:“我猜他們是來瞻仰我瀟灑不凡的英姿的,表妹你覺得呢?”
蕭折靡似笑非笑地凝視了一會兒他的臉,然後點頭贊同道:“對,都是來瞻仰你的。”
“我聽殿下說,‘瞻仰’一般都不用在活人身上……”
萬隱“小聲”地嘀咕了一句,惹得方少爺大怒,回頭瞪着他道:“我就是那萬中無一的特例怎麼了!少提我那前未婚表妹夫你的太子殿下,我看他不爽很久了!”
萬隱閉嘴,極具挑釁意味地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心底腹誹:是,你也就只能看殿下不爽了,看得再不爽也不能上前去揍一頓——你就是敢上去揍他,你也未必揍得贏。
蕭折靡對他們此等行徑早已司空見慣,所以也沒有理會,目光斜了一眼萬隱,他立刻退回後廊,一路回到廂房去準備裝病。畢竟布政使見過萬隱,這五大氏族的人可沒有見過,若是後面推脫不了一定要讓他們看一眼太子殿下的話,萬隱就派上用場了。
但蕭折靡一想到萬隱侍衛的嘴賤德行,就覺得最好還是不要派上用場的好。她注視着大廳外緩緩走來的一羣人,表情立刻染上笑意。
薛家,王家,劉家,上官,還有刺史的本家秦家。
一個不缺,都來了。
“不知太子殿下的病情可有好轉?草民等聽說殿下重病皆心急如焚夜不能寐,連忙趕來只求一探,略備幾味補氣固本的藥材,還請郡主笑納。”幾位老爺落座後互相對視了一眼,見首位上折雪郡主沒有要開口的意思,秦家家主只好率先出聲詢問。
那滿臉的關懷焦慮,那眼裡深切的擔憂,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和太子其實是親戚呢。
蕭折靡心底覺得可笑,聽說太子重病皆夜不能寐心急如焚這她倒相信,只不過急的應該不是怕太子就此一命嗚呼,而是急太子怎麼還不一命嗚呼。
“原來諸位是想來探望殿下病情的,真是有心。方纔看到幾位面帶煞氣,英姿勃發的,還以爲是來給布政使大人出氣來了呢。”蕭折靡說得漫不經心,明明還在笑,但幾位家主卻硬生生聽出一抹冷意來。
秦家主打了個哈哈,雖然目的被說破了一個,但也沒有太過尷尬。
蕭折靡手指在茶几上隨意敲打着,似乎在斟酌應不應該放他們進去探望太子。見她這麼認真不像作假,幾位家主頓時覺得有些疑惑,難不成布政使範大人騙了他們,太子殿下壓根兒沒去北沙島圍剿密軍,還真是病了不成?
“殿下病重,大夫吩咐過,不能見風,故可能要令幾位白跑這一趟了。”蕭折靡最終還是回絕了這樣的要求,幾位家主反倒鬆了一口氣——看來太子的確不在觀瀾府,範大人沒有騙他們!
秦家主瞟了一眼薛家主,後者會意,立刻起身一躬,說道:“郡主,草民聽聞殿下病重,深感憂慮,便派人請來了豫州這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馬神醫,他醫術精湛,深諳疑難雜症之內理,不妨便請馬神醫爲太子殿下診治一回,若真有效,殿下也好早日康健無虞啊!”
薛家主說着看了一眼身後,一名玄衣長袍的中年男子便與一名揹着藥箱的童子站了出來,掀起衣袍下襬跪倒在地,回道:“草民馬一希攜藥童安兒叩見折雪郡主,拜見都統大人,郡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幾位家主爲殿下身體殫精竭慮,連大夫——不,連神醫都順帶請過來了。如此誠懇的赤子之心,看來我不答應反倒不合適了?”蕭折靡柔和朦朧的眼神一一掃過去,臉上笑意明豔,與方少爺對視一眼,方少爺點了點頭,起身退了出來。
他要領兵暗中將觀瀾府大院圍起來,以防萬隱被識破後五大氏族會傳出什麼風聲,鬧出動靜來。在這豫州,五大氏族和布政使刺史纔是豫州百姓的天,朝廷遠水救不了近火,五大氏族真要想拼死一戰,那整個豫州百姓的人數可要比三萬平亂軍多上不知多少倍。
蕭折靡起身剛要說話,不料簾布一掀,本該裝病的萬隱侍衛臉色古怪,疾步走了出來,覆到她耳邊說了什麼。然後她點頭表示知道了,回頭一笑:“馬神醫起來吧,這便隨我去面見殿下,幾位家主也不妨一起。”
穿過迴廊,繞過假山,後院廂房近在咫尺。
折雪郡主在前面一直十分鎮定從容。
秦家主眼神一眯,無聲說道:太子肯定不在觀瀾府,她爲何還能如此鎮定?
薛家主眼皮一跳:莫非讓人假扮太子?
另一名王家主冷笑:幸好範大人早已在來之前讓馬一希看了太子畫像,想蒙過去可沒那麼容易!
上官家主念着鬍鬚挑眉:有沒有可能其實太子的確在府中,只是範大人想借我等之手鬧出些事情來,給這幾位帝京貴族來個下馬威?
劉家主微笑不語:很快見分曉,稍安毋躁。
五位家主交換了眼神,覺得有點蹊蹺,但願這名馬神醫能看出些什麼問題來。
東廂房房門緊閉,一名窈窕美姬立於門外,看其衣料打扮並不像是觀瀾府的婢女。
萬隱默默低頭去看腳下的地板,施微眼神疑惑中帶着隱秘的殺氣,唯有蕭折靡笑意依舊,回頭對一羣人說道:“這位是太子殿下新納的……侍妾優羅,殿下病重期間一直是她在照顧,畢竟我等外人也不好插手。廂房裡便是太子殿下了,容我跟優羅侍妾交涉一二。”
蕭折靡轉過頭來對優羅笑了笑,不等她開口,優羅便收回打量的目光屈膝行了禮,點頭略帶疏遠地回答:“郡主客氣了,太子殿下交代過,若是郡主帶來的人,儘可帶入房中。”
“……那就有勞優羅侍妾了。”蕭折靡對身後馬神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馬一希便和他的小藥童安兒跟着優羅進了房中。
五大氏族家主屏息凝神,生怕錯漏房中傳來的任何些許動靜。
然而一直十分平靜,越是平靜,他們越是惶惶不安。
終於過了一柱香的時間,房門再次打開,他們立刻伸長了脖子望過去。
馬一希兩人出來了,神情淡定,緊接着是優羅侍妾的橙色裙裾,然後她身邊扶着一個人,蒼藍玉冠挽長髮,一身竹葉青銀紋錦袍,腳下是深黑色金線繪就的五爪蛟蟒皮靴,而容色燦爛高華,不可直視。
東宮重儀太子。
他脣邊笑意微涼,淡淡地開了口:“薛家主請來的神醫不愧爲神醫之名,一針便令本宮藥到病除,神清氣爽,真是要多謝幾位家主了。”
五人面面相覷,徹底傻眼,太子竟然真的在觀瀾府中?那範大人豈不就是在耍他們?
幾人連呼不敢,跪下參拜後便要離去,誰知重儀太子並不給他們這個機會,不容拒絕地說道:“本宮身體既已痊癒,那麼平亂之事就刻不容緩,萬隱,你立刻同方副都統去請刺史大人和布政使大人過府一敘,五位家主也請留下看個熱鬧吧,畢竟是豫州的事務,說不準有些地方還要請教幾位呢。”
萬隱鬆了口氣,立刻飛身出了院門。
秦家主臉色有些難堪,想走走不得,想傳個口信出去也沒那個機會,只好咬牙表現出忠心日月可昭的模樣拱手道:“拿奸除惡,我輩義不容辭!殿下之言,草民幾人愧不敢當啊。”
重儀太子見狀眼底森涼,當先與蕭折靡並肩而行,走在最前面,五大氏族一羣人興沖沖地跟過來,又苦着臉失落落地跟回去。
他偏頭看了一眼她平靜直視前方的面容,不禁執過她的手低聲道:“郡主你瘦了,這些天……多謝你了。”
蕭折靡微側過臉,一點一點毫不猶豫地抽出自己的手,目光微笑:“這都是臣女應該做的。”
她終於又開始自稱臣女。
重儀太子邊走邊垂下手,眸光暗淡了幾分,但語氣很認真:“郡主,本宮一直覺得,我們之間好像少了些什麼,開始想不清楚,最近才明白,原來是郡主不再相信本宮了。”
蕭折靡柔和的笑意浮現,語氣溫柔好像十分親近,可是施微知道,她心底越是生氣動怒的時候臉上笑得越燦爛,越是冰冷黑暗的時候臉上笑得越親切。只聽她回答:“臣女以爲,對殿下而言,不需要信任,只需要接受命令就對了。這不是更好?”
優羅皺着眉,這個郡主也未免太放肆了,怎麼能這麼跟殿下說話。她將重儀太子扶得更緊,臉色埋怨地想出聲,但礙於折雪郡主的身份,她還是沒說出口。只是眼神一次比一次厭惡地看過去,連施微都察覺了,回頭冷冷一撇,優羅抖了一下,立刻垂下頭不敢再看。
重儀太子抿了抿脣,沒有接這句話。
她也沒在意,本來這句話就不指望有回答。或者說她知道,這句話他回答不了。當初毫無保留的信任,不過換得最後只能接受的一道命令,相信你?太子殿下,我蕭折靡再也不會相信你了。
你也,不需要我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