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鎮位於青陽山腳下,是個算得上繁華的小鎮,因鎮外有一片桃林而得名。
此處背靠大山,前有河流,白日裡熱,到了晚間涼風習習,人便都出了屋,在街道上閒逛,店家更是紅燈飄搖,燭火連綿,顯出些難得的繁華來。
鐵慈已經命丹霜提前包了鎮上最大的酒樓,優堂良堂的學生不管怎麼想,幾乎都來了,連戚元思都跟着。只是衆人這一日都有些避着他——有些人身上本沒有糞臭,但被人想着想着,也就彷彿真的臭了。
素來人緣極好的戚元思發現了這一點,也不和別人湊一起,自己冷着臉坐了一桌,自斟自飲。
忽然桌案上擱了一壺酒,壺身上沁着水珠,叫人看一眼,便覺得清涼之氣透體。
戚元思擡頭,便看見葉十八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道:“大熱天的就不要再喝熱酒了。嚐嚐這家的薄荷釀,提神醒腦,去火。”
戚元思盯着壺看了一陣,回頭看走出店外的人,那人不算特別高,肩也不算寬,一雙腿長得有些觸目,衣袍輕薄如紗揚起,這般模樣,忽然和他腦海中某個形象重疊。
那還是數年前一次狩獵,遠遠驚鴻一瞥的印象。
但他隨即搖搖頭——何其可笑,對方是女子,而且身份無比尊貴,如何會出現在這裡。
鐵慈下樓,正聽見樓下在說書,童如石又是離羣索居,一人遠遠坐在那裡聽着。
說書人說的卻不是那流行的話本傳奇故事,說的是這青陽山脈裡一個小村裡的最新有趣事兒,“……那村子裡,新來了個贅婿,哎,是個俊俏人兒,聽說是大戶人家落難的公子,如今在那山中,做了山女的贅婿,白日裡拖着鎖鏈下地幹活,夜晚裡拖着鎖鏈,那個,也辛勤耕耘……”
衆人都哈哈哈笑起來,有人道:“這個事兒有意思,但一個公子哥兒,如何就淪落成了山女贅婿?”
那說書人便道:“聽說是被對頭聯手給害了的……哎哎,那些富貴人家的恩怨,不是咱們老百姓們能聽得的。咱們就聽些閨房之樂,聽說那山女力大無窮,那個,索取也不知滿足,說是她急起來便會打贅婿一巴掌,每夜巴掌聲響到天明……”
衆人越發笑得厲害。
鐵慈一聽便知說的是慕容端,但是靈泉村在青陽山另一處方向,離此地着實有點遠,一個偏遠山坳裡的小村裡的小事,如何能傳到這鎮上來?
她看了一樣那說書人,和那無數市鎮上說書的人也差不多,下盤無力,雙手虛浮,是沒有武功的。
她聽了一會,走出店外。
過了一會,說書人散了場,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忽然一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道:“先生稍候,我家主人找你問話。”
……
鐵慈走出店外散風,她不是喜歡迎來送往的人,作爲主人,陪一杯酒,剩下的讓他們自己嗨。
前方一條河,河上拱橋如月,河下輕舟來往,那些輕舟之上,多半是年輕的山女,小舟上載着各色山貨和果子,都仰着紅撲撲的臉,笑看橋上人。
很多人擠在橋上,手中拿着長長的柔軟的樹枝,樹枝上綁着各色精巧小燈,樹枝尾端吊着半串銅錢,看中什麼了,就將柳條放下去,那些山女便拉住柳條,取下錢串,在柳條的尾端吊上用藤條筐子裝好的山果野蔬等物。
這種購買方式十分利落風雅,山女們利用小船穿過橋洞那短暫的時間,飛快地將錢串解下再將貨物掛上的動作也如穿花一般好看,月光透過手指的縫隙,柳條上的小燈熠熠閃在笑顏裡。
而滿橋垂掛彩燈,便如流光瀑布,溢彩生輝。
鐵慈不由得心動。
橋下就有人在賣柳條燈,栓着各式花樣的小燈,鐵慈選了一個栓紅鯉魚燈的,在底部栓着的鉤子上掛了半串銅錢,也拎了往橋上走。
橋上本來人滿爲患,但鐵慈一上橋,衆人便看她,她到哪裡,便有人讓出路來,有姑娘抿嘴笑着讓出自己身邊的縫隙,也有少年大方邀請她來自己這裡,鐵慈一一點頭謝了,隨便找了個位置,趴在橋欄上。
她往那一趴,身邊便有人擠擠挨挨,男女都有,人越來越多,差點擠打起來。
鐵慈自幼容光極盛,多年男裝又自生英氣,當真是宜男宜女,可鹽可甜。她在橋上看風景,橋下的人都在看她。
鐵慈看着那些烏篷船順水而來,老遠就看見一艘船上鮮紅的桑果十分誘人,船上的山女和別處不同,寬衣大袖,不辨身形,戴着斗笠。
鐵慈的注意力都在那紅彤彤的果子上,將那柳條燈串慢慢地放下去。
容溥遠遠地從店裡出來,正看見前方拱橋之上,紅燭火翠離披,被燈光微微映紅了臉的鐵慈眉眼間帶着笑意,這一霎夜也溫柔。
容溥本有些焦灼的眉眼也舒緩下來,正要上前,忽然看見鐵慈俯下身去。
此刻橋上鐵慈垂燈,橋下那“山女”盪舟過,手一擡已經接住了鐵慈垂下的柳條燈,手指一撥,那錢串子便到了雪白的掌心。
鐵慈正想這手勢好快這手指好長,那人已經將一小簍子野果掛上了鉤子。擡眸向鐵慈一笑。
風掠起斗笠半邊紗幕,模模糊糊一張雪白的臉,在黑夜紅燈之中發光,脣角彎起的弧度美妙。
鐵慈原以爲是山女,然而山女哪有這般的風姿。
柳條燈把簍子吊上來頗有難度,這又是這橋上買果的一大趣處,然而對於鐵慈來說,不過輕輕一擡腕,便將那柳枝拉了上來。
拉的時候還想這果子很小一簍,卻挺重的,也不知道那些沒有武功的人,是怎麼能拉上去還保持柳枝不斷的?
小小簍子落在掌心,滾出來的卻是一個精美的盒子。
是燒製得非常難得的漸變琉璃,竹節形,起初是青色,越來越淡,到末端成了溫潤的潔白,盒子上雕刻青松絕崖,雕刻極其精細,松針絲縷可見,青藍色像是青金石,崖下花鹿白兔,嬉戲伴走,則分別用了白玉、蜜蠟、瑪瑙、紅寶石、藍寶石等等寶石,鐵慈打開盒子,裡頭紅馥馥香瑩瑩,竟然是一盒從裡到外都十分華貴講究的胭脂。
她怔了怔,萬萬想不到野果變成了胭脂。
好像是蘭芳閣的八寶琉璃胭脂……
鐵慈驀然一個轉身,撲到橋的那一邊,此刻那烏篷船剛剛駛過橋洞,斗笠人給她一個衣袂飄飄的背影,鐵慈來不及多想,手中柳枝飛出,往下一挑,就去挑那斗笠。
那斗笠人卻彷彿背後長眼睛,一擡手兩指夾住了柳枝,順勢一拉,鐵慈身子往下落去。
柳枝彈起,帶着上頭的紅鯉魚燈,四處迸濺着紅光,彈回了白石橋上。
風將無數柳枝燈吹得光影晃動,半河流水映碧紅。
橋上人驚呼聲裡,鐵慈落在舟上那人懷中。
她擡手就去掀斗笠,那斗笠人卻自行一擺頭,斗笠攜着白紗飄走,他一頭黑髮在風中散開。回眸一抹笑意融融。
滿船燈光,滿眼星河。
驚呼聲一折再折,有孩子大叫:“快看!漂亮哥哥!”
身邊人笑一聲,槳一點,小船箭一般地劃出好遠。
酒樓下,丹霜衝了出來,卻看見鐵慈背對她擺了擺手,示意無妨。
她還是追了出去,眼看小舟之上,鐵慈回首,對那舟中人一笑。
那一笑,漫天的星光都似乎落在了皇太女的眸中。
丹霜從未見過主子露出過那樣的笑容。
她久久怔在河邊,慢慢皺起了眉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