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事,鐵慈其實並不清楚,相關人員被清除乾淨,相關卷宗被焚燬或者封存在不爲人知處。就算父皇也對此諱莫如深。鐵慈只隱約聽說,當年唐王魯王事敗得很快,快得來不及招攬更多人馬,原有計劃也無法實施,算算時間,大抵賀梓從牢裡出來沒多久,他們就事敗了。
賀梓沉默了一會,道:“我很善於分析整合各類信息。”
鐵慈看着他。
賀梓這回沉默了更久,才道:“我是被宮裡的人救出來的。回去之後便聽說了她的死訊。我一怒之下,將自己那幾個月,和唐王魯王的幕僚相處得來的零碎信息分析整理,猜出了他們要做的事和大概的時間……交給了宮裡。”
他說得含糊,鐵慈卻明白,宮裡十有八九指的是當時還是皇后的蕭太后和蕭家。
她閉了閉眼,輕聲道:“我明白了。”
她對賀梓做了個揖,“還請先生隨我出谷,今晚,我會給您真相。”
……
夜色深濃的時候,山長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他那以賢惠聞名的妻子,早早就親自洗手作羹湯,給他備了一桌清淡又精緻的小菜。
吃飯的東次間斜斜對着小佛堂,山長看了一眼小佛堂半掩的門,道:“賀夫人的事,我已經說給葉十八聽了。”
山長夫人給他斟酒的手微微顫了顫。
“想來葉十八會和師傅說清楚當年真相……”山長對夫人道,“你早日備下酒禮,我們去谷前長跪請罪。不管師傅會不會原諒我們,這都是我們該做的。”
山長夫人嘆息一聲,道:“夫君當年也是爲尊者諱,爲尊者隱。想來先生應該能諒解夫君苦心。只是妾身有一事不明。”
“唔?”
“事情已過去多年,先生爲什麼忽然要查此事。那個葉十八又是什麼來歷,初來乍到,竟然就給他摸到了來龍去脈。他真的是賀夫人的侄兒嗎?”
山長猶豫了一會,湊到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
山長夫人的眼睛漸漸睜大,詫然道:“真的嗎?”
山長點了點頭,道:“你只作不知罷了……去準備吧。”
山長夫人順從地起身,山長在她身後忽然道:“過陣子,我打算出門雲遊。長期的那種。”
“……那書院……”
“書院,我想推薦容溥。他雖然年輕,但是少年登科,翰林院最年輕的翰林,又是容家子弟,資格也儘夠的。”
“這……如何不是葛監院?這些年你不常在書院,書院大小事務他都處理得井井有條。再不然院正也行啊,他也是容家的人。容公子年紀輕輕,如何服衆?”
“老葛啊……”山長出了一回神,搖了搖頭,卻沒說什麼。又道:“因爲當初蕭家救出師傅的恩惠,這些年,書院對蕭家十分寬容,由得他們搞風搞雨。這回葉十八來了,看她諸般出手,比蕭家值得託付。有她在,容溥立得住。如果這兩人書院都看不住,那不如趁早出局。”
山長夫人不再說話,起身回了內室,不多時命人打點出四色禮物來,山長看了一遍,點頭道:“師傅最喜歡這青陽大麴了。你有心了。”
山長夫人便溫婉一笑。卻道:“師傅已經不見我們,也不收我們的禮物多年。這回你若想見師傅剖陳心曲,只怕還是不成。要麼便把這四色禮物托葉十八送去,師傅看在她面上不能不收,收了,也就不能不見我們了。”
山長想了想,拊掌笑道:“玲瓏最是玲瓏心竅,那便這麼辦,來人,去喚葉十八……”
他話還沒說完,院內已經傳來鐵慈的笑聲:“無需山長相喚,十八這便來了。”
“十八,你來得正好,這四色禮物……”山長還沒說完,鐵慈已經繞過他身側,直奔山長夫人而去,一伸手拉住了山長夫人的手腕,笑道,“既要送禮,便一起去吧!”
山長夫人失色,山長也皺了皺眉,心想你既然以男裝出行,四周還有僕人,這般衝着我夫人去,成何體統?正要說這小子兩句,卻見鐵慈已經不管不顧,拽着山長夫人便走。
她一邊走,一邊還順手拎起了那四色禮物,山長夫人一直努力掙脫她,奈何鐵慈手腕如鐵鑄,山長夫人怒道:“你怎可如此仗勢欺人……”
鐵慈笑一聲,理也不理,拉着她一溜煙去了。山長莫名其妙追出來,急忙抓住一個會武的巡院道:“帶我去追!順便派人去通知監院院正!”
鐵慈拉着山長夫人一路前行,山長夫人一改溫婉賢淑姿態,大喊:“救命!救命!”
巡夜的護衛和還沒有休息的學生們聞聲趕來,正看見鐵慈“挾持”山長夫人奔跑在路上。
衆人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葉十八這才消停了幾天?
山長夫人披頭散髮,“他是登徒子!闖進山長院中擄了我便走!救命啊——”
護衛和學生們一聽,頓時變色。
山長夫人便如同所有人的師孃,平日裡也是脾性溫柔,對學生多有愛護,名聲極好。
大家怎能令她受辱,當即便有護院趕上,卻追不上鐵慈腳程,路邊有學生衝出來,眼看追不上,氣得搬起地上石頭就要對鐵慈後腦砸去。
忽然他的手被按住,一擡頭,看見書院新來的那個美人先生容蔚站在自己身邊,這人來了不多久,已經得了一個諢號“美人燈”,就是美得自生光彩,令人不可逼視的意思。
現在這盞美人燈看起來卻像閻王燈,周身繚繞着黑氣,一手按住他,陰惻惻地道:“搬這麼小石頭有什麼用,便砸到那混賬,皮都擦不破。”
那學生深有同感,十分振奮,立即轉頭去找更大的,容蔚轉過另一隻手,手上託着一塊磨盤大的石頭,往那學生手上一放,道:“這個合適!”
那學生一接,手一沉,一聲大叫,砰然悶響,石頭砸在了靴尖。
而鐵慈早已揪着人去遠了。
……
山長夫人求援無果,眼看越走越偏,大家都追不上,便先是怒斥,再然後哀求,最後啜泣,鐵慈只是笑着,不答不問不理,山長夫人哭着哭着,似乎要擡手抿抿頭髮,她手一擡,鐵慈另一隻手便過去了,將她肩膀一壓,笑道:“夫人省點力氣。”
山長夫人也就不說話了。
鐵慈一直把人拉到武場外緣林子入口處,有人站在一地月華中,背對着鐵慈正負手看天。
山長夫人看見那個背影,眼神一閃。
人影轉過身來,是等待在此的賀梓,他看了看山長夫人,依稀認出這是徒弟媳婦。又看看鐵慈,鐵慈給他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過了一會,山長和監院等人都氣喘吁吁趕來,鐵慈回頭看了一眼,道:“人都齊了??”
山長彎下腰,雙手扶膝,氣喘吁吁地道:“你這小瘋子……放開我夫人……啊師傅!”
賀梓凝視着多年不見的徒弟,半晌一笑,道:“喲,老了。”
山長眼底滾出淚來,哽了一下,道:“師傅卻還年輕。”
那邊監院院正已經深深彎下腰去。
鐵慈卻不讓他們敘舊,一手抓着山長夫人,一手從那四色禮中拿出那青陽大麴,啪地一指彈掉泥封,一股酒香散開。
她舉着小瓷壇,對着衆人照了照,然後,將酒緩緩倒在了草地上。
哧哧聲音微響,在衆人莫名其妙的眼神中,那青青草色,眼看便轉了黑。
山長渾身一顫,猛地轉頭看自己的夫人。
朱夫人此刻卻沒了那驚惶之色,擡手掠了掠鬢髮,一笑。
山長看着往日恩愛的夫人,退後一步。
“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