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羅袍,白玉冠,肌膚卻比那緞那玉更白且滑,日光之下近乎透明質感,卻令人想到高殿上的漢白玉石,潔淨堅剛,肌理高貴。
而他微含笑意的眸子輕飄飄地瞟過來時,天地都似乎在那烏黑的目光中浮沉。
從男人的角度看,他個子並不算特別高,但身形完美,修頸平肩,下頜線流暢精美,目光順着那般流暢身形往下,黑色犀牛皮革帶上鑲嵌紫金嵌紅瑪瑙寶石帶扣,束了纖細而柔韌的腰,垂下三寸尾帶,繡着西番蓮紋。革帶上別無飾物,插着一支青玉筆,毫尖無墨,金光微閃。
輕薄的袍角被那筆壓住,微微飄飛。
他整個人自然是美的,但更美的是那周身散發出來的儀態氣韻,不粗豪也不女氣,優雅雍容,步態、身姿、笑容弧度,舉手投足……讓人收不回自己的目光,不知不覺,脖子隨着轉了三百六十度。
直到人走到近前,大家還沒反應過來,還在心中納罕,哪裡忽然來了這麼個超越性別的美人,只有部分實在熟悉葉十八的人,才驚覺什麼,李植忽然伸了手臂,吃吃道:“葉……葉……”
葉了半天,才驚覺自己舉動失禮,唰地一下放下手,失聲了。
那少年正走到他面前,聞言轉頭一笑,道:“都進去罷,外頭太陽烈。”
衆人正想這人是誰,排場這般大,口氣卻這般親切,腦子還沒轉過來,忽然人羣中衝出來一個人,抱住了少年的腰,大聲道:“十八!”
鐵慈笑了,摸摸衛瑆的頭,十分熟練地從袖子裡掏出一塊蜜餞,衛瑆便更加熟練地張嘴接了。
衛瑄站在衛瑆身後,拉他沒拉住,目光復雜地望着鐵慈,低頭給鐵慈行禮。
鐵慈擡擡手。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轟然一聲。
這竟然是葉十八!
是皇太女!
往日裡覺得葉十八已經足夠好看,未曾想到那還是扮醜後的效果,真正的皇太女,果然不負那傳揚了多年的美名。
不說別的,此生未見過如此風姿者。
鐵慈揉揉衛瑆狗頭,便牽着他的手一起進去,衛瑆卻也不在乎這裡人多,喜滋滋跟着,衛瑄在後面跟着,悄悄拉住了衛瑆的手。
衛瑆還沒察覺,鐵慈目光已經瞟了下來,衛瑄臉上一燙,還沒想好說什麼,鐵慈已經放開衛瑆,拍拍他的頭,示意赤雪帶他到一邊去吃盛都帶來的點心。
衛瑄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鐵慈卻擡頭對她笑道:“還是當我是葉十八好了,皇太女這個身份,不過是給世人看的。”
衛瑄觸及她的目光,只覺得自己的心思都被瞬間看透一般,微微出了一身汗,也不能說什麼,垂眼行了禮,退到人後。
夏侯淳肥貓一般地踱進來,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停下,靠着壁柱,抱臂站着,似聽非聽,似看非看。
鐵慈在講堂中廳盡頭的太師椅上坐了,頭頂是先帝御賜的匾額,“學達性天。”
面前是潮水般彎身下拜的官員師生們。
人們目光灼灼看她,眼含笑意,微帶崇拜,有的甚至還含着感激。
她微微出神,想着幾個月前自己初初跨進這講堂,學生分級,管事欺人,拉幫結派,貧富階層分明。
如今海右和盛都兩大派系已不存。
各種奇葩規矩不知不覺間消失。
很多學生選擇了出外歷練。
那一批把持整個書院實權的中層管事,即將被連根拔起。
蕭家伸進來的手被砍斷。
餐堂撈飯的貧窮學生,已經通過送外賣解決溫飽並小有積蓄,打算繼續做大。
在她走後,還會有更多的改變,比如今日她讓所有人看見戊舍,必然會引起廢除宿舍等級的動議,之後有關等級區分的各種有形無形的規則,將會漸漸消除,比如她一直想做還沒來得及做的,想讓甲乙丙丁各舍的學生一起去對抗一件事,從而真正跨越階層,實現融合,那麼平等、友愛、自由的學風,會悄然替換掉昔日遮沒書院清明的霾雲,重複往日月霽風清。
以後書院能不能姓鐵,她並不過於執念。
她執念的從來都是整個天下,是老有所養,幼有所依,青年有所學,中年不一事無成憂憤碌碌。
便如這書院,本是學子們的象牙塔,不該爲朝廷權欲所爭奪污染。
如此便夠了。
所以她高踞上座,目光柔和,叫起衆人,並不像蕭常和一些師生以爲的那般,會趁機邀功、賣好、或者賣慘,來拉攏人心。她只是看看外頭夕陽,笑道:“時辰不早了,要不要走一走流程?說好的展示文采呢?那誰,容兄啊。”
衆人臉紅,又想笑,本來慄慄不安,沒想到皇太女如此隨和,比葉十八時期還親切些,氣氛瞬間便輕鬆了許多。
容溥站在人羣中,笑道:“殿下,打人何必一定要打臉呢?”
鐵慈詫道:“咦,打人不打臉,打哪裡?”
衆人鬨笑。
容溥咳嗽一聲,道:“殿下既然有令,溥自然不敢不從,這便獻醜了。”
鐵慈來了精神,坐正了些,衆人愕然看着容溥。
不是吧,今兒大家臉都腫了,牙齒和眼珠落了一地,您還要來?
容溥凝視着鐵慈,輕聲吟誦:“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鐵慈怔了怔。
竟然是之前宮裡和容溥相遇時,自己吟誦過的蘇軾名篇。
講堂內笑聲忽止,一片安靜裡,溫文爾雅的應先生忽然大聲道:“好詞!”
彷彿按下了開關,講堂裡頓時活了,人們紛紛讚歎,還有人迫不及待地問:“下半闕呢?下半闕呢?”
“下半闕,要問殿下了。”容溥淡淡笑着,對鐵慈一揖,“這首詞,是之前溥在宮中偶遇殿下,聽殿下吟誦所得。自聽此詞,溥便念茲在茲,不可或忘,還請殿下體諒,今日便賜下下半闕吧。”
鐵慈迎着他的目光,隱隱覺得他話中有話,說的可不僅僅是詞。
容溥這是替她擡轎子呢。
但鐵慈卻不想坐上去。
畢竟公然抄襲這種事,過不了她的道德坎。
她只是笑了笑,道:“此詞非孤所做。此處遍地大能,諸位若覺得好,不妨試續下半闕。”
她說實話,衆人卻覺得她在謙虛,更增好感。當即有人尋了紙筆推敲,有人表示此詞清逸高絕,不敢狗尾續貂,但不管怎麼表示,文人最看重的還是好詞好句,一時衆人看她的眼神又深邃了一層。
鐵慈含笑接了那些愛憐的目光。
有人大聲道:“皇太女纔是真正的滿腹經綸,博古通今啊!”
蕭常坐在一邊,無人理會,臉色難看,想說這詞皇太女可真做不出來,但是人家確實沒認,他無法拆臺。
鐵慈看他臉色不好心情就好,笑眯眯又換了話題,“說好的箭術演示呢?”
丹野在人羣外大聲道:“葉十八你有臉不,上次騎射考試贏了全院的錢還不夠?這叫君奪臣錢,回頭找御史彈劾你!”
衆人又笑。
應先生得了好詞心情好,湊熱鬧道:“你們說好的,實務策論找誰下馬威啊?”
小圓臉大叫:“找殿下!”
夏助教翻着白眼:“算術特科呢?”
衆人齊答:“還是找殿下!”
鬨堂大笑聲裡,蕭常冷着臉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聽見裡頭皇太女脆聲道:“行行行,我來就我來,哎,皇太女啊,考你一個實務加算術的題目,躍鯉書院師生上下八百三十二人,夜宴每四人一桌,每桌一豬半羊果蔬若干,素酒三壇,問需豬幾何,羊幾何,酒幾何,執事雜役幾何……”
裡頭笑聲和叫好聲裡,蕭常煩躁地一腳踢開了一塊石頭。
他早就知道鐵慈非凡品,在他姑祖母管控的後宮裡,一個小姑娘六歲做了太女,平平安安到如今,還人不知鬼不覺學了一身好本事,豈能是尋常人?
可惜他那姑祖母,太愛端着,總想着周全死後賢名,行事放七分留三分,輕易不肯做絕。也不想想自己都做了什麼,不想想將來魚死網破還得做什麼,不想想就憑做過的那些,誰能和誰有個溫柔收梢?
人死了管它什麼賢名惡名!
要他說,鐵慈就不該放出京,保不準這出京,就是她自己的想法呢。
姑祖母的心思,都被那怪人給纏住了……
他擡頭,看了一眼遠處牌坊外,那裡旌旗飄揚,黑壓壓的人頭還在,圍了大半個書院。
很少有人知道,在書院後方的山林中,他的中軍衛隊三千人也在。
另外,還有……
鐵慈既然不識擡舉,那就別怪他不客氣了。
他可不是姑祖母,要顧全天下名聲,朝堂非議。
既然她沉不住氣,自己漏了行蹤,那就是送給他的禮物。
皇太女不好好在京郊歷練,跑到這海右深山,有個什麼好歹,怪得了誰?
想到方纔跟在皇太女身後,看着那細腰長腿,衣袂翩翩,蕭常心間似拱了一道火,燎得脣乾舌燥。
身後傳來雜沓腳步聲,卻見那些學生們興高采烈涌出來,搬着桌椅等物,又有很多雜役奔來跑去,蕭常問了才知道,原來皇太女晚上要開宴和大家同樂。
蕭家的管事們原本也準備了宴席,但那是爲了招待蕭常及本地各位大員的,可沒準備夠全體師生的吃喝,鐵慈看看赤雪,赤雪輕聲道:“夏侯指揮使已經派人去採買了,沈謐也已經安排人通知附近村子送食材來了。”
鐵慈點頭,道:“市價購買。”
“省得。”
餐堂的食材全部被搬了出來,大鍋也搬了出來,附近師長們也借出了鍋竈,講堂前往常演禮的廣場煙火氣騰騰,人們忙得熱火朝天。學生們原本在一邊等吃,卻見鐵慈站在一口大鍋前指導着什麼,湊近了去聽,才知道她在教廚子,“鐵鍋烀大鵝”。
學生們圍在一邊,聽她說得頭頭是道,親自用溼紙封鍋蓋,還和廚子說:“……這樣烀出來的鵝色香肉嫩,一咬爆漿……回頭我再教你一個烤魚的方子……”
小圓臉站在人羣中,看看眉飛色舞的皇太女,再看看遠處留香湖,忽然道:“我有個不太好的想法……我忽然想起失蹤了的留香湖的流墨,和舞雩池的浮黃……”
衆人:“……”
皇太女你這麼饞,山長知道嗎?
……
夜幕降臨的時候,廣場上點燃了燈柱,將四面映得通明,學生們再不像以前甲乙丙丁舍那般分得涇渭分明,三五成羣地坐在一起,喝酒吃肉,暢談時事。
鐵慈端杯走在人羣中,身後赤雪丹霜端着酒壺追隨,依次敬酒。
皇太女再次讓躍鯉書院的師生們見識到了她的酒量,千杯不醉,一大圈走下來,除了眼神更亮外,連紅暈都沒有。
畢竟她的酒量是師父錘鍊過的。
畢竟這酒裡還摻了一半的水。
夏侯淳高高坐在屋頂上,面前一盤茴香豆,他看着鬧哄哄的底下人,拎起全是清水的酒壺,也灌了自己一口,眯着眼笑了笑。
他不知何時把那木箱子裡的貓拎了來,喝一口水,擼一把貓,吃一顆豆。
很是閒適安然。
只偶爾擡眼,看看前方黑沉沉的山林。
忽然起了一陣鬨鬧之聲,他低頭看,卻是皇太女走到了一個最大的人羣中。
小圓臉正在其中,他在哪裡熱鬧就在哪裡,他已經喝多了,竟敢對皇太女的酒量表示懷疑,探頭去聞鐵慈的酒杯,鐵慈讓過,他又團團找杯子,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丹野立即爲他找來一個巨大的杯子,要敬鐵慈酒,連敬三杯。
鐵慈看那杯子大如人頭,自己的酒雖然摻了水,但這一圈下來,也已經微微有了醉意,這三杯下去,也就差不多了,然而今晚卻是不能醉的。
正想着怎樣逃脫,忽然一隻手接過杯子,對着衆人歪歪斜斜照了照,然後便一口悶了。
鐵慈一擡頭,就看見容溥斜斜立在她身前,他似乎也喝了酒,素白的臉色微微泛上紅暈,讓她想起清池邊垂頭照水的蓮。
這朵蓮花弱聲弱氣地說着豪言壯語:“殿下不勝酒力,她後面的酒,都由我代了。”
鐵慈:大可不必。
都說不準誰會先倒。
容溥素來在學生中很有威望,他一出面,連小圓臉都收了聲,索然無味地招呼衆人散了。畢竟都知道容溥有不足之症,灌出問題來誰當得起。
鐵慈便命人斟酒,給容溥敬了一杯,道:“謝翰林擋酒之恩。”
容溥凝視着她,緩聲道:“臣願意一輩子給殿下擋酒。”
叮一聲輕響,兩人酒杯碰在一起,她順勢湊近,輕聲道:“別醉。等會見機行事。”
然後她笑笑,撤回酒杯,一口飲盡,含笑走開。
就彷彿沒聽見那句話。
容溥目光原本在她臉上,緩了半刻才反應過來,擡眼看她。
看見她不動聲色走遍人羣,和丹野,呼音,衛瑄姐弟,田武等人先後碰了杯。
他擡眼看一看天。
月明星稀,今夜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