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鳳酈這才轉向鐵慈,挑眉看了她一眼,鐵慈第一次看見她這種表情,狂肆中三分邪氣,眼神煞亮,亮到逼人。
也美到逼人。
當年一開始,就是這樣鮮活的她,吸引了歸海生吧。
到頭來,歸海生卻膩了這般的鮮活與煞美,轉頭去喜愛溫柔婉轉的宣瓊,逼池鳳酈收斂鋒芒,抹殺煞氣,折攏尖銳的羽翼,自閉進他削好的窠臼中。
人性中的愚蠢,令人心生惻然。
池鳳酈挑眉對鐵慈,笑道:“是又怎樣?我罵她沒罵錯,你罵我也沒罵錯。既然都沒錯,那就各罵各的吧。”
鐵慈道:“誰一生還不遇個把渣男?誰年輕時候沒犯過蠢?沒什麼大不了,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還不好找?”
飛羽的臉黑了……
池鳳酈笑起來,道:“看,自家丫頭,還不如一個外人可心。”
鐵慈也就笑笑。
萍蹤終究是不瞭解父母,她誰也不瞭解。
池鳳酈憋屈半生,如今,她只想痛快地活一刻。
嬉笑怒罵,一切隨意,身邊的人也隨意待她,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一樣。
池鳳酈轉頭凝視萍蹤,眼神裡漸漸泛上愛憐,嘆一口氣,道:“不過你說得對,是我們首先對不起她,再去責她,有點任性了。”
她伸手撫上萍蹤的臉,柔聲道:“娘就任性這麼一回。你就認了吧,誰叫你倒黴,是孃的女兒呢。”
萍蹤隱約明白了什麼,眼底泛上水光,咬牙道:“那你讓我倒黴一輩子吧。”
池鳳酈便笑起來。
她笑着笑着,眼看着眼角的皺紋在不斷增加,像不斷擴散的網。
那些痕跡,慢慢切割了光潤的臉頰和肌膚。
萍蹤別開臉。
池鳳酈卻在此時,手慢慢滑了下去,落在了萍蹤後心命門。
下一刻熱浪蓬起,萍蹤臉色一白,軟軟落在她膝上。
池鳳酈盤坐不動,衣袍無風自動,硃紅爛漫於風中。
人卻在慢慢地乾癟,像是那無限源源而出的熱力,漸漸烤乾了她的血肉體膚。
那些皺紋也在不斷收縮鎖緊,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而在鐵慈眼裡,一道深紅沿着萍蹤體內鮮紅的血脈流淌,漸漸拓開她的經脈,奔騰洶涌而不息。
她有點羨慕。
這就叫躺贏啊。
她坐在池鳳酈身邊,爲她護法,眼看着那點深紅漸漸將絕。
她之前沒有用透視觀察過人體的真氣流動,此刻凝神瞧着,只覺得那真氣流動軌跡暗含奧妙,不禁看得入迷。
不妨池鳳酈空着的那隻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鐵慈一驚,下意識要掙脫。
然而隨即一股熱流涌入,灼熱非常,她意識到什麼,臉色微變。
池鳳酈竟然也要給她一股真力!
剎那間她心中念頭飛轉。
宗師級別的真氣非同小可,得了武功上漲一截是必然的。
但是如果不能和體內自身真氣融合的話,時日久了,怕有後患。
還有更壞的,就是完全不能吸納,別人的真氣喧賓奪主,最後爆體而亡。
更何況此時拼命掙開,自己必定受傷。
這些紛繁的想法一霎而過,她瞬間便下了決心。
眼神示意要撲過來的飛羽,不必動作。
飛羽停住,看她臉上紅白之氣一閃而過,眼神也有一瞬間掙扎。
顯然他也明白鐵慈此舉的冒險。
鐵慈有點心焦,她自己做了選擇,但如果飛羽不願她冒險,要出手干涉呢?
好在飛羽那猶豫也是一閃而過,隨即他轉身,爲鐵慈護法。
鐵慈舒一口氣,在心中爲他加十分。
雖然嘴上經常有點沙豬,但這位其實還是懂得她,也懂得尊重她的。
鐵慈閉上眼,運行自己的真氣,接納池鳳酈的真氣衝入。
池鳳酈不愧傳說中性烈如火,真氣也十分霸道雄渾,哪怕只是剩下的一小部分,鐵慈都覺得經脈如被火流過,灼痛非常。
萍蹤好歹修煉了她孃的真氣,接納起來有基礎。鐵慈卻沒修煉過,這一下便如被火焚,嘩啦啦熱汗滾滾,連嘴脣都焦乾了。
飛羽就取下水囊,又取出帕子浸溼,不停地給她溼潤嘴脣,
鐵慈的皮膚越來越燙,竟然隱隱像要被燒傷,全身大汗滾滾而出又瞬間被她自己的體溫給烤乾。
飛羽給大船上探頭焦灼的丹霜打了個手勢,丹霜領悟,從冰庫裡包了大塊的冰下來。
飛羽要接,丹霜讓開,瞪他一眼,解開鐵慈領口給她擦身,又特意用身體擋住飛羽。
飛羽盯着她背影,瞪一眼跟下來的慕四。
蠢貨,到現在也沒搞定這女人。
早點把這跟屁蟲一樣的丫頭娶回家,也就不會在這礙眼了。
慕四被瞪得莫名其妙,但這也不妨礙他立即狠狠回瞪。
反正不能白被瞪就是了。
這幾個人在這打眉眼官司,那邊鐵慈如墮火海,撲面的風,四周的氣流,人的呼吸,都成了無數跳躍的火苗,一次次將她從裡到外燎着,有時候能感覺到短暫的涼意,但瞬間又被那般瘋狂的大火當頭撲下。
劇烈的灼痛之中,連呼吸都似乎要被窒住,而體內隱約某處脆裂聲響,順暢流淌的真氣忽然逆行,再一次閃電般穿越全身。
她能感覺到一股熱流逆行而上,迎那狂火而去,將之吞噬,包裹,引導,最後化爲柔和的暖光。
疼痛漸漸消去,涌入體內的真氣也慢慢斷流。
鐵慈睜開眼睛。
一睜眼就被嚇了一跳。
面前一具乾屍,周身黧黑,皺紋如蛛網密佈。
乾屍竟然還在對她笑,道:“原來是個女子啊,扮得真像。”
鐵慈隨即明白過來,這是池鳳酈。
美人終究瞬間成骷髏。
不過也不知道她用什麼辦法看出自己是女子的。
池鳳酈從她眼神裡也看出自己現在不能看,眼看萍蹤也要轉醒,擡手一招,一艘船上的海盜的面罩被她奪來,蒙在了自己臉上。
萍蹤剛睜開眼睛,就聽見母親道:“恭喜你,我兒,你現在也是一代宗師了。”
萍蹤茫然地坐起身,結果動作大了點,又還沒適應,真氣外泄,嗤地一聲,一道火焰燎嚮慕四褲襠。
慕四:“!”
他往後一縱,險些跳入海水中。
池鳳酈又轉向鐵慈:“我兒體內雙脈真氣對衝,我無法給她消解,只能用這種方式,壯大她的昊陽真氣,以便壓制住宣瓊那小冰塊兒。但因爲分了雙脈,她不能全數接納我的真氣,剩下一些,便便宜你了。”
鐵慈自然明白,心中嘆息,道:“夫人原本可以留下這一點,然後……”
“然後苟延殘喘,以這副面目再活幾年嗎?”池鳳酈摸上臉上的溝壑,自己都嫌棄地皺皺眉,“你這是想害我呢?再囉嗦我把那點真氣給收回了。”
鐵慈一笑。
池鳳酈這樣驕傲的人,要她這樣活下去,真還不如死了。
或者從歸海生死去的那一刻起,她便下了決心。
她本就身患惡疾,護持不了女兒幾年,萍蹤又被攛掇練了對衝的真氣,她只能拼盡全力,將自己的真力都給了女兒,好護她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但於鐵慈,雖然只是個撿剩的,卻不能不表這個態。
池鳳酈道:“但我終究是把真氣給了你,我一生從不屑於做那挾恩求報的事,今日便做一回。我這女兒,便成了一代宗師,也是個白癡宗師,除了會發脾氣殺人打架,別的都不甚理得清。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怕她因此惹事,又或者被有心人利用,誤了此生。而你,勉強算個聰明人,我要你一生照拂她。”
鐵慈還沒回答,她便道:“我會要她亦一生忠於你,在你需要的時候幫助你,只要你安排好她這一生,讓她在該嫁人的時候嫁人,該生子的時候生子,不想嫁人生子就一生可以不嫁不生,不被人控制便行。”
鐵慈低喟一聲。
未曾想鬼島之行,還有這般際遇,得一代宗師,爲永久臂助。
不過鐵慈也沒太在意。
求助於一代宗師,還不如自己成爲一代宗師。
倒是拿了人東西,怎麼說也要還的。
她點頭,池鳳酈便拉過萍蹤,道:“她應該比你小,讓她認你做……”
不等一臉不情願的萍蹤反對,鐵慈已經道:“做姐姐就不必了。”
池鳳酈:“嗯?”
“做小姨還是可以的。”鐵慈看着萍蹤,慈祥地道,“我對夫人一見如故,十分傾慕,願和夫人結爲異姓姐妹,一生照拂侄女。”
萍蹤:“……!!”
我連你妹都不想做,你卻想做我小姨?
池鳳酈:“……?”
現在的女子,都這麼膽大包天嗎?
半晌她哈哈笑起來,道:“成!”
本來還有幾分猶豫,就衝這膽量和心性,她便可放心了。
萍蹤大驚:“娘,我不……”
鐵慈微笑:“乖侄女,來,叫小姨。”
飛羽立即接上,“來,叫姨夫。”
萍蹤嗚地一下哭出聲來,去拉母親的手,卻拉到枯木一樣的東西,驚得止住了淚。
池鳳酈執着她的手,難得心情好,娓娓地道:“叫吧,舌頭打滾不吃虧。你對你小姨夫那心思,以後便收了。你不是這兩個的對手,別自找苦吃。”
她聲音低下來,多了幾分綿邈的回憶味道,“咱們女人啊,別動情最好,一旦動了情,就會被男人拴住,就沒了自己,那就完啦。自己的命運自己掌控不好麼?那些皮相、性情、可心的話語,終究都是虛妄,都抵不過一陣天風……你記住了啊,別和娘一樣犯傻,若再犯了傻,下輩子娘就投胎來做你女兒,折騰死你……”
萍蹤哭着哭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掌心裡枯木一樣的東西,她都不敢用力捏,怕一捏就碎在這海風裡,再也收攏不來。
然而池鳳酈聲音越來越低,依靠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萍蹤微微凝住。
下一刻池鳳酈拍開了她的手。
一點火苗,從她的衣袖間躥出來。
萍蹤撲上去想滅火,被新任小姨猛地拉了回去。
只這一霎功夫,那火苗便越躥越多,包裹了池鳳酈全身。
她終究也選擇,以己所長,將己埋葬。
帝炎化爲熱焰,雷狂死於雷中。
大片大片觸目的妖紅裡,池鳳酈靜靜看着火光外的少女。
那影子朦朧扭曲,轉眼化爲多年前的晚楓山。
新婚燕爾,於那漫山紅楓之下,他將一枚紅玉楓葉簪子輕輕插在自己鬢上。
對面的宣瓊淺淺微笑,“這玉楓葉是師兄親手雕琢的吧?真是再配姐姐這樣的美人不過。”
她抿抿鬢,也一笑。
她並不喜歡楓葉,只紅一季的東西,再豔,也挽着瑟瑟的冬,叫人看出幾分頹敗的氣來。
但她愛他這般的心思,愛他專注於己的眼神,愛他脣邊眼角的笑意。
宣瓊走過來,指尖凝結了幾顆冰珠,點綴在紅楓簪子上。
“姐姐,你瞧,這紅葉襯這冰雪,更好看了是不是?”
她擡手,觸及一手冰涼,轉頭卻看見夫君頷首微笑。
滿山的紅楓,不停息地飄落下來,在紅色嫁衣的衣襟間碎裂。
對面,宣瓊衣冠如雪。
……
歸海生。
你化在雷霆間,我消弭在火光裡。
我們都散在天地之中。
從今以後。
彼此交融。
永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