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宮裡,那位忠心耿耿的戍衛首領頗有些本事,在一些制高點架了弓弩,居高臨下箭勢如雨,山道上屍體摞屍體。
一小團一小團的人在混戰,山道上,玉階下,綻開一團又一團的血花。
嘶喊聲,射箭聲,慘叫聲,混成一片,往日宏偉皇宮,如今卻成煉獄。
卻有人踏着滿地鮮血和屍首,從容而來。
鐵慈和鷹主一左一右,向山道上方前行,不斷有屍首跌落腳下,兩人看都不看一眼。
不管是王宮守衛,是那木圖的人,都對他們是好事。
鐵慈透過混戰的人羣,遙望最高處的王宮中心,王宮半山腰被雲霧繚繞,白雲間隱約露出金頂碧瓦,望去便如仙宮。
她笑道:“把王宮造在山上,西戎也是獨一份了。”
“你知道西戎爲什麼費了好大功夫,把王宮造在高處嗎?”鷹主回頭,山腳下就是王宮的廣場,現在正有無數人涌入,黑壓壓一團一團,像被澆了沸水的螞蟻羣。
“看樣子並不僅僅爲了能夠登高望遠。”鐵慈聲音帶笑。
“咱們西戎漢子,可沒那麼多閒情逸致。”鷹主一撇嘴,仰頭,聲音低沉下來,“一方面可以離神近一些,也讓王宮成爲百姓中的神宮,另一方面,在王宮……”
他的話還沒說完,上層階梯上就有人踉蹌撲出,趴在欄杆上喘息。
是那木圖,臂膀中了一刀,鮮血汩汩而出。
最上面一層反而沒有亂戰,因爲雙方相持不下,最後兩位首領作出了私人決鬥的決定。
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在西戎,這纔是最正常的處理方式。當所攜帶的勢力相等,爲了避免的更多的殘殺,首領之間先一戰定勝負。
畢竟早年人口不多,這是保全人丁的必要舉措。
最早一代西戎王的誕生就是決鬥勝利而來,只不過如今西戎事事效法大乾,這種在大乾看來野蠻荒唐的決鬥漸漸少了。
今日甥舅之間,因爲同屬於一部族,所帶的士兵很多都是同族,爲了保全部族力量,兩人不約而同選擇自行決鬥。
那木圖早年有西戎第一武士之稱,大王子雖然出身王族,練武不綴,但天資一般,遠不如小狼主丹野。
兩人一人有實力,一人年輕,本該是兩虎相鬥,僵持難下,但顯然事實並不這樣。
大王子顯得實力超羣,內力沉雄,三招兩式,就讓那木圖掛了彩。
鐵慈和鷹主走上最後一級階梯。
正看見那木圖臉色慘白神情驚愕,而大王子也並無勝利者的得意,他神情也微帶詫異,喘息很重,臉上泛着不自然的紅。
他覺得自己此刻好像從天借來了力量,那力量不由他自己控制,一刀砍出後全身血液奔涌,熱燥燒灼,連筋脈都似被燒得發疼。
想要殺戮,想要見血,想要看見更多的屍體。
他暴吼一聲,撲了上去。
那速度快得那木圖的護衛搶救不及,眼睜睜看着大王子一刀又一刀劈砍在那木圖的四肢上。
那木圖前後心有淵鐵寶甲護着,但是四肢被砍多了,一樣會死人的。
刀如暴雪而下,幻成連綿光影,一刀又一刀,鮮血和肉沫不斷濺上雪白的欄杆,順着其上刻着的雪山蓮花紋路淋漓而下。
那木圖在大王子近乎狂暴的刀下抽搐,完全沒有了反抗的能力。
鮮血噴了大王子一頭一臉,他眼珠凸出,牙齒森白,肌肉扭曲,望去猙獰不似人。
慘叫聲似要刺入天際濃重的霾雲中去,無數人衝上頂層玉臺,護衛,士兵,大臣、各部族首領……然後被現場一幕震驚得渾身顫抖。
往日裡最親近的兩人,血緣上的親甥舅,此刻拔刀相向,舅舅慘遭外甥殺戮。
而往日裡沉穩平和的大王,此刻猙獰恐怖如惡魔。
這一面所有人都震驚而陌生。
難道這個纔是真正的大王嗎?
內心裡藏着惡魔,以溫和麪具掩飾,發作時連對他有大功的親舅舅都能殘忍殺戮?
每個人心底發寒,有人惶恐大叫,“烏那裡滿!”
烏那裡滿是西戎傳說裡的惡鬼,披人皮,着華裳,畫五彩琳琅妝,隨心情喜好殺人,並殺完吃肉。
西戎人講究全屍,對這種死法十分忌諱。
這一聲喊十分刺耳,烏樑合似乎也聽見了,手一頓。
那人身邊的老者急忙捂住他的嘴。
大王子卻沒立即回頭,砍一眼被砍成短短一截的那木圖,咧嘴一笑,伸手一推。
那木圖卻還沒死,奄奄一息睜開眼,眼底憎惡憤怒一閃而過,猛然將頭一低。
他頭頂髮簪無聲射出。
沒入大王子胸口。
此時鐵慈正好走到大王子身邊,手一擡,將那還露出一點頂端的細細簪子徹底拍進了烏樑合胸口,落指如風,飛快地在他心口周圍幾處點了點。
師傅教的法子,說這樣可以暫緩血脈運行,保住一口元氣暫時不失,並將最後的生機加倍促發。
三件套是她給那木圖的,什麼時候發揮什麼作用,她早就安排好了。
簪子極細,入體傷口不明顯,也不會流很多血,致命傷害已經造成,卻還能供大王子按照她的安排再表演一回,並且死前最後潛力激發,會比平常更強大。
大王子果然在亢奮情形下,甚至沒覺察出太多疼痛,猛地一個轉身,盯住了先前那個喊出烏那裡滿的少年。
那少年和他身邊的老者被他盯住,臉色煞白。
老者慌忙把少年往後拉,又連聲呼喝:“侍衛!侍衛!”
但大王子已經撲了過去。
他這一撲如飛鷹降地猛虎出柙,竟然帶起一陣勁風,撞得四周的人人仰馬翻,人們驚呼亂逃,他卻只衝着那個目標,一腳將那少年踢倒,擡手便扼住了他的咽喉。
老者的驚叫撕心裂肺,“阿海!”
細弱的脖頸被死死扼住,大王子五指一收——
然後一頓。
然後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少年本已經必死,沒想到最後一扼沒有到來,他驚恐地睜開眼睛,還沒反應過來,那老者已經連滾帶爬地撲來,把少年從大王子手指下搶了出來。
其餘大臣和首領,包括那些護衛都驚惶後退。
大王子緩緩轉頭。
方纔的狂暴兇猛都沒了,他轉頭的姿勢無比艱難,甚至衆人還能聽見仿若鐵器生鏽一般的格格聲。
他回頭,看見戴着福娃娃面具的鷹主。
渾濁的眼眸閃過一絲疑惑。
鐵慈微微笑了一下,轉頭去看底下的戰況。
嗯,打得兩敗俱傷。
鷹主迎着大王子的目光,緩緩取下了已經戴了很久的面具。
這面具,是當初他倉皇逃奔時路上撿的,拍去灰,戴在了臉上,後來遇上了鐵慈,再未脫下。
他發過誓。
脫下面具之時,便是他拿回一切之時。
只是這一天,比想象中來得還快。
都是因爲鐵慈。
無數人目光灼灼,看清了面具下的臉,發出驚呼。
“狼主!”
雖然西戎遭遇變亂,但是誰也不會忘記真正做了十幾年狼主,西戎的繼承人烏樑碩野。
原以爲這個人已經死了,可如今看他出現,看着底下亂象,看見那把沒入烏樑合後心的刀。
所有人才明白,這一夜之間掀起的巨大風浪,和他有關。
鐵慈側頭看着丹野的臉,心中吐出一口長氣。
雖然丹野沒用心掩飾,她早就知道他是誰,可是看他終於肯摘下面具,她還是很欣慰的。
丹野沒有看任何人,平靜地緩緩抽出刀。
烏樑合還剩一口氣,死死地盯着他。
丹野不避不讓,甚至露出了一絲微笑,依稀還是當初,又野又甜,三分小虎牙微露。
他道:“牛肉好吃嗎?”
烏樑閤眼神裡掠過迷茫,隨即渾身一震,張開嘴要說什麼,可惜嘴一張開便流出大股鮮血,梗住了他最後一句話。
到此時才明白,何以忽然這般暴躁多疑,這般狂暴不可控制,力氣變大了,生機也被提前抽取。
沒有毒的牛肉,不代表沒有問題。
他搶了王位,殺了父親,在這華麗滾燙的最高處坐不過半年,便轟然跌落。
歸於塵土。
丹野沒有表情地看着腳下的屍首。
他道:“把這逆臣賊子的屍首,掛到城門上去。”
一片靜默。
丹野並不着急地等着。
好一會兒,那老者拉着少年當先跪下,沉聲道:“是。”
頓了頓,他道:“恭迎狼主迴歸。”
丹野看了他一眼。
先前留烏樑合一口氣出手也好,及時殺烏樑合救了那少年一命也好,都是因爲這個老者,是目前王城內實權部族首領,兼西戎王城總司一職,對王軍有管轄權,同時也是僅次於三大部族的強大部族的首領,那少年是他唯一的孫子。
他帶了頭,立即便有人跪下山呼狼主,衆人還有些惴惴不安,小心地看着丹野,怕他算舊賬,丹野卻一臉平靜,將刀入鞘,道:“此刻忠心於我,前事既往不咎。”
衆人鬆一口氣,當即便再次跪下山呼,這回聲音比先前堅決了很多。
丹野立在最高處欄杆前,下着一條條命令。
烏樑合弒父奪位,倒行逆施,殺害大臣,欺壓百姓,已誅。
那木圖助紂爲虐,罪當車裂。但已被烏樑合滅門,不再追究餘罪。親屬在可自願收屍,無人收屍則棄屍野外。
追查烏樑合那木圖親信餘黨七百三十二人,格殺勿論。出力誅殺亂黨者,以所殺者官職相授。
除此之外,其餘爲兩人裹挾屈從者,既往不咎。
王城正當亂時,實行緊急條令,所有人不得隨意行走,部族私軍首領暫住王宮,由王軍保護,上交本族軍隊虎符。
……
命令流水般下發,最後一條令衆人猶豫,這是要將所有大臣首領留在宮中當人質?並剝奪軍權?這豈不是把命放在了這位新王的手上?亂世之時,軍權豈可交?
然而此時,丹野帶來的呼音的軍隊也已經趁亂進了王宮,在那木圖和王軍雙方交戰的時候迅速佔領了有利地形,上頭的命令一發佈下來,下頭那木圖軍隊和王軍都傻了,首領都沒了,還打個什麼?
之後聽見說既往不咎,也便放下武器,由呼音的聯軍看守收繳。
丹野一揮手,聯軍便鎖住了王宮所有上下山的通道。
鐵慈覺得西戎王宮這個設計確實很有意思,爬越高越容易被控制,上去了,想下來就難了。進出口一堵,誰也別想走。
衆人只好乖乖解下自己各種各樣的信物,由丹野交給信任的將領去一一召集。
王宮裡漸漸安靜下來。
大殿裡燃起燈火。
背後的深山裡風聲瑟瑟,樹濤陣陣,隱約能聽見野獸嗥叫悠長。
丹野往大殿走去。
人羣在他腳步前自動散開。
像水在尖銳的矛之前無聲無息裂成兩半,現出中央的坦途。
可只有丹野知道這條路不是平坦的。
他眼底掠過酷熱的翰裡罕漠和落雪的翰裡罕漠,掠過那些缺衣少食的日子,掠過染血的城牆和萬里的跋涉,掠過不斷出現又不斷消失的沙塵暴,沙塵暴裡鬼魅般出現的軍隊。
嘴裡泛起綿綿的苦,像是再次吃到了綠洲裡那種醜陋噁心的蛙肉,又像看見庫蘇麗閉上嘴之後喉間泛起的那股滋味。
風中傳來淡淡的香氣,在一地血腥氣中無比淺淡,只有他感受得清晰分明。
他的步伐越來越慢。
最終停下。
在人們疑惑的眼中,他站定,轉身,向着身後那頭,倚靠欄杆含笑看他背影的鐵慈,伸出手。
衆人屏息。
喊殺聲漸漸停息。
薄雲自腳下逶迤,西戎王宮如雲端神宮,白雲之巔,西戎的新王,向他心中的人伸出手。
你伴着我走過最艱難的路。
那最後這一段繁花錦簇之路,也請你伴我一起走過吧。
……
衆人豔羨的目光都聚集在鐵慈身上。
都知道今日之功都在這些大乾行商身上,此刻大王這一表態,未來這人就是西戎無比煊赫的新貴。
也有人在想,如此前所未有的恩寵,會不會最終造就另一對烏樑合與那木圖?
鐵慈沒想到丹野會忽然回頭伸手。
她正用老母親慈愛的目光目送他的背影,心想爸爸可算完成任務了。
結果一轉眼,兒子如此孝順。
孝順太過也吃不消,她咳嗽一聲,含笑半彎腰,用熟練的西戎語道:“我的大王,那是屬於您一人的榮耀。除了您,誰也不配。”
丹野凝視着她,卻像沒聽見般,忽然反身大步走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鐵慈擡頭看他。
丹野眼底沒有笑意,道:“別說這條路,便是最後頭的那寶座,也該你和我一起坐上。”
鐵慈笑道:“怎麼,害怕了?”
她本是覺得他奇怪,故意插科打諢,誰知道丹野立即接口,“對,怕,沒有你我不敢坐。”
鐵慈無語。
下一瞬她反手擒住了丹野,準備把他給扔到寶座上去。
丹野沒動,他知道現在自己不是鐵慈的對手,他只道:“你扔我上去,我也不坐。你還能十二個時辰在這壓着我不成?”
鐵慈咬牙,“你到底要幹嘛?”
“陪我一起。”
“不可能。”
“那我就不要這西戎。”
“你吃了這許多苦,好容易到今天,你說不要就不要?”
“我要的從來只是報仇,如今仇報了,王位愛要不要。但是你,如果坐上王位的不是我,你那些條件可就沒人幫你達成了。”
鐵慈嘿嘿冷笑起來,“小王八羔子,你威脅我?”
“對,就是威脅你。”丹野怡然不懼,“不想一番籌謀打水漂的話,就隨我一起共享這西戎。我會對你稱臣,發誓永不背叛,西戎的大好土地可以容你謀劃馳騁,西戎永遠會是你的後路,我甚至不要求你一直留在西戎,只要你立我爲你的王夫,每年來呆一個月消夏就成。”
他這番話說得極其流利,顯然在心中已經盤桓很久。
“鐵慈,你心在天下,但你掣肘極多,我將西戎送給你,從此你要練兵有草場,你要徵兵有子弟,你要隱藏有羣山,你要出山有悍騎無數,你擁有了世上最大的後盾和永遠的退路,你和你所在乎的人,都將永遠立於不敗之地。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大的報答,也是你辛苦這一遭該得的報酬。你,真的不動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