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撲上前,猛地捂住了鐵凜的嘴,將他拖了下去。
兒子大概是受不了刺激,瘋了。
太后眼神沉沉地盯着鐵慈。
鐵慈還站在蕭次輔身後,輕輕巧巧地道:“次輔,城外的大軍,禮部的官員,等候的百姓,該解散的解散,該召回的召回罷,孤不過是回家,這許多人勞師動衆迎接,孤於心不安哪。”她站得太近,蕭次輔不禁心生寒意,生怕她一個不滿什麼都不顧先砍了自己,只得道:“殿下說得是。”
蕭次輔看見妹妹眼裡的殺氣,可是鐵慈的話提醒了他。
如果之前那許多大軍和準備都沒能攔得住鐵慈,那麼此刻宮裡的這些守衛禁軍就能殺了她嗎?
宮裡的守衛禁軍一定都是忠於蕭氏,願意衆目睽睽之下幫他們殺皇族繼承人嗎?
鐵慈的人望已經在這一年裡漲至最高峰,盛都之內,別想殺她了。
事已至此,各退一步,保持平衡,徐圖緩之吧。
顯然太后也並非不明白這一點,過了一會,收斂了陰沉神色,還向鐵慈招手,慈祥地道:“慈兒,過來讓哀家瞧瞧,快一年沒見,想煞哀家了。”
殿上殿下,都在此刻心中涌起了對太后演技的巨大讚嘆。
鐵慈笑吟吟拎着蕭次輔便過去了,依舊隔着蕭次輔,毫無誠意地給太后躬了躬,倒像按着蕭次輔給太后鞠躬一般。
太后顯然又被氣着了,胸脯起伏。
鐵慈聲音不高,廣場上下卻都能聽見,“孤和陛下以及各位臣工還有要事商量,太后娘娘年事已高,早已避居於深宮,這等前朝煩雜瑣務,不好讓娘娘操持。李貴,送娘娘回宮。”
低着頭的臣子們眉毛跳了跳。
皇太女雷厲風行,趁熱打鐵,佔據優勢就一鼓作氣,要把太后趕回去。
今日趕走了她,以後她要想再回到簾子後,就難了。
太后沒想到她竟然開口趕人,端坐不動,擡頭凝視她。
太后這些年頗見老態,皺紋不少,但年輕時候的天生麗質底子還在,天生的白皮,眼眸有點三角形狀,卻是那種豔麗奪人的三角,眼尾微微地勾上去,瞳仁黑而大,看人天生帶三分狠意。
雖然內心裡無數次罵老虔婆老蛤蟆,但鐵慈也不得不承認,老虔婆打扮起來,還是有美色惑人的本錢。
她目光不避,笑道:“怎麼,讓你的姘頭出來打死我麼?那就來啊。”
這句話是小聲說的,只有她和蕭氏兄妹,還有那個黑袍能聽見。
太后聽見“姘頭”兩字,臉色大變,下意識轉頭去看黑袍。
鐵慈也緊緊盯着黑袍,這個怕光又怕水聲,從頭到腳藏在袍子裡的鼠輩,對這句話有何反應?
沒有反應。
鐵慈卻能感覺到那片黑色陰影裡,有一雙目光在仔細打量着她。
片刻後,寬大的黑袍裡似乎發出了一聲模糊的笑聲,袍子一陣抖動,雲一般地向後褪去。
這神秘的人竟然不打招呼就走了。
太后臉色大變,沒想到保護神忽然拋下她,她一擡頭,看見鐵慈站得極近,笑容可掬。
她激靈靈打個寒戰,慌忙起身道:“如此,哀家便回宮了。”
李貴及時道:“太后擺駕回宮!”
如此,太后的匆匆離去,纔看起來不像落荒而逃。
但即使如此,在所有人眼裡,太后還是給鐵慈一句話,逼回了慈仁宮。
皇太女霸氣。
鐵慈卻看也不看一眼,輕描淡寫地道:“血騎就在城外,那是功勳部隊,派官員出城去接進來吧。”
有官員失聲道:“殿下,這於禮不合……”
卻在鐵慈眼光之下漸漸消聲。
“禮,什麼禮,你是禮部尚書嗎?”鐵慈淡淡道,“那孤先問問你,今日所發生的一切,合禮否?合理否?”
那官員自動消聲,低頭一禮退入人羣中。
妹妹和妹妹的保護神一走,蕭次輔立即感到了極度的不安全,不敢再呆在鐵慈面前,急忙接口道:“血騎戰功赫赫,護送殿下一路回京更是勞苦功高,自然該迎入城好生招待,就讓他們和盛都……”
他剛想說安排住在盛都衛的營房內,好讓盛都衛看守着,鐵慈已經接口道:“那便和太女九衛在一處,反正都是孤的人。”
蕭次輔一邊說話一邊轉過身體,逃脫了鐵慈的陰影,鐵慈一邊說一邊擡起手掌,看了看,手心在他背上揩了揩,也沒繼續跟着他。
蕭次輔舒了口氣,此時才感覺到背心涼颼颼的,隨即忽然反應過來鐵慈方纔那個動作的意思,後背僵住。
他出了一身汗,竟沾染到了鐵慈的手上,鐵慈順手在他背上擦乾了手。
極度輕蔑,極度嫌棄,且衆目睽睽,看得分明。
看見他的恐懼,他的畏怯,看見他像一個小丑。
從此這一幕便會成爲他的污點、醜聞,永久被人詬病的軟肋,伴隨他終生甚至流傳於史千百年。
蕭家人不怕遺臭萬年,但不能成爲永久的懦夫。
對面,容首輔看見蕭次輔轉眼就失了精氣神,連腰都佝僂了幾分。
他心底掠過寒意。
皇太女行事看似寬慈,對敵人卻從無任何憐憫之心。
她會用一切的手段來打擊剷除對手,狂追窮寇,不踹入深淵不罷休。
再掃一眼羣臣,人人皆有凜然之色。
容首輔眯起眼,看着天邊暮色漸濃,日將薄於西山。
鐵慈卻沒看任何人,她轉身,面向廣場。
無需甩鞭,無需呼喝,廣場上下,數千人齊齊頓首。
像風掠過平靜的海面,掀起一片黑色的浪潮,人們發自胸腔深處的呼喊聲充盈着喜悅和敬慕。
“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皇儲威武,天佑大幹!”
此刻雲散日明,天色大霽,鐵慈立於一線暖陽之中,雲霞落於鬢邊如冠冕,而日色於周身鍍一層金邊似皇袍,明光萬丈,俱在腳下。
……
“嘩啦。”一聲,几案上的東西都被推落在地。
玉瓶翠盞滾了一地,宮人們屏息垂頭退後,無人敢去撿拾,也無人敢發聲。
太后尖銳的聲音在空曠的宮室之中迴盪,“爲什麼不幫我殺了她!爲什麼!”
李貴跨過門檻,揮了揮手,宮人們如逢大赦退下,李貴走在最後,將門小心關上。
黃昏將幔帳拖出大片的陰影,黑袍人就立在陰影之中,乍一看幾乎尋不着,聲音也渺淡似有若無,“她遲早要死的,何必我現在耗費力氣。”
太后發狠地道:“每個人都遲早要死的!”
黑袍人不語,太后卻忽然捕捉到了什麼,驚詫地擡頭,道:“你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
黑袍人還是不回答她,只道:“我傷病在身,現在要殺她,會耗費太多力氣,之後若要養傷,自然不能再陪着你。如果你覺得無所謂我保護,也不怕她還有後手,那我便去。”
太后急忙拉住了他衣袖,輕聲道:“既如此,那先留她性命,總不能讓你受傷損,不然,我……”
黑袍人拉開她的手,漠然地道:“是啊,我若傷損,還怎麼等到他呢。”
太后染了金紅蔻丹的手指在空中顫了顫,慢慢收回,在鳳袍闊袖裡慢慢攥緊。
她聽見自己漸漸沉落空蕩的嗓音,在同樣空曠的殿室裡,幽幽響起,“是啊,還沒尋着他,你當然不能死,也不能傷……”
……
廣場上的人漸漸散去,白澤衛散開,三大營的士兵也列隊離開,只留下盛都衛在午門之外維持秩序。
不多時,有人來報,血騎入城,百姓簞食壺漿,夾道歡迎。
不過問明白血騎的人數後,很多人神情古怪,原以爲出現的血騎是整支大軍,結果只有三百騎,而且不是說還有蠍子營呢?蠍子營在哪裡?
只有鐵慈心裡有數,她是先回來的,大部隊還奉着假車駕在路上慢慢走呢,她自己只帶了最精銳的太女九衛回來的,而昨日出現的血騎應該是狄一葦派遣追來的先頭部隊,爲她壯聲色用的。
廣場上下,只剩下百官,蕭次輔在鐵慈身後,忽然沉沉道:“殿下既然回來,正好陪同陛下聽政,今日本該有一場朝會,討論一些重大事務,如今時辰還早,殿下可願撥冗?”
說着他揮了揮手,便有內閣堂官,捧上來一封奏摺。
都是司禮監篩選,內閣已經批紅的。
鐵慈隨手一翻,就看見好幾封都是彈劾奏章,內容五花八門,其中有彈劾朱彝曾在國喪期間作大不敬詩的,有彈劾賀梓涉嫌構陷誣告前魯王唐王的,有狀告青州糧倉黴變,戶部堂官在例行抽檢未盡職責,疑似收受賄賂的,有指控太女九衛指揮使夏侯淳強逼民女致傷人命的,有提請躍鯉書院新任山長名單的,甚至還有狀告中軍都督府左都督戚凌吃空餉的……五花八門,從各個角度各個方面,對屬於“太女黨”的所有官員展開了鋪天蓋地的指控。
甚至連剛剛展露立場的戚凌都有,戚凌那封墨跡猶新,也不知道是哪位快手就在方纔趕出來的,但要命的是,彈劾奏章裡頭竟然附了證據,而司禮監已經用印,內閣已經披紅。
蕭立衡是在示威,在展示他在整個朝堂立無與倫比的勢力和掌控力。
這些彈劾,不會都是捏造,其中必然有真實處,比如賀梓牽涉到唐王魯王案,就是真的。一旦全部發動,不說把太女黨全部拉下來,拉下一部分也是沒問題的,而蕭立衡之所以沒有一開始就拿出來,想必調查這些需要時間,以及他們認爲,今日大朝議,先把皇太女廢了,之後想怎麼搞這些人就怎麼搞,會省力得多。
如今鐵慈一腳踩扁鐵凜,按捺下了鐵氏皇族其餘人的野心,接下來必然要糾集這些人全力清算蕭氏,蕭氏怎肯坐以待斃?自然也就把籌碼砸了出來。
而容氏自然不能允許皇族輕鬆清算蕭黨,此時便會暫時和蕭家聯手,以免皇族逆襲,失去自己對朝政和內閣的控制權。
蕭家丟了蕭常和他的軍隊,也丟了永平水師,怎可善罷甘休,大朝議只是反擊的第一步。
但蕭家同樣忌憚着鐵慈,擔心她和賀梓手上還有蕭家的其他事。擔心着和皇族兩敗俱傷後,容氏趁機搶好處。
此刻朝堂終成三角之勢,相互制衡,誰也不能多走一步。
鐵慈知道,三法司那裡審蕭家老宅潰堤殺人案和水師案還沒結束,自己如今贏了,這些反撲的奏章,現在成了和自己談判的籌碼。
她擡頭看看天色,道:“後宮爲何冒黑煙。”
蕭立衡面不改色地道:“瑞祥殿不知何故走水,爲救火耽誤了好些時辰。”
這麼一說,鐵慈就明白了這火因何而來,她點點頭,道:“瑞祥殿走水,孤總是要先看看自己家的損失,朝會改日吧,諸臣工先回去休息。蕭大學士,容大學士,太傅、顧尚書,張尚書……”她點了幾位重臣,正好,太女黨,蕭氏,容氏都有,“便和孤一起回宮,看看瑞祥殿損失如何。”
她現在說話,無人敢於不聽,都恭聲應了。
戚凌離開時,特意從鐵慈身邊繞過去,對鐵慈眨了眨眼。
鐵慈:“……”
不是,我們不熟,你幹嘛要對我賣萌。
一把年紀老爺們賣萌很可怕知道嗎?
戚凌又對她一禮。
這倒是正常動作,鐵慈還禮,笑道:“多謝戚都督相助,令郎之前在永平,於西戎事上有功,稍後孤會爲他請功。”
戚凌低笑道:“多謝殿下,這是臣等分內之事,畢竟以後都是一家人嘛。”
他最後一句說得很輕,鐵慈聽得模糊,“……什麼?”
戚凌已經神秘地笑着走開了。
鐵慈:……我覺得好像哪裡有問題?
人羣散去,坐在人羣之後一直眼巴巴望着的鐵儼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然而隨即又有點猶豫。
崽黑了點,也瘦了點,但看着和以往大不一樣,多了幾分讓人不敢親近的高華之氣,他忽然覺得崽喊不出口,當着臣工的面,擺起父皇的架子似乎都有幾分心虛。
鐵慈卻踮起腳,一眼看見了他,立即咧嘴笑了,招手道:“老爹!”
她沒大沒小,鐵儼卻立刻渾身輕鬆了,笑着大步過來,還準備端着父親的架子端詳一下,鐵慈已經上前一步,抱起鐵儼,道:“父皇!腰圍清減了!想我想的嗎!”
鐵儼再也繃不住,拍拍她的肩,笑道:“崽,沒個樣子,諸卿都看着呢!”
“那就讓他們嫉妒我們父女情深吧!”鐵慈嘿嘿一笑,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盒子,“父皇,給您的禮物。”
“回來就好了,帶什麼禮物呢。”鐵儼接過盒子,半張臉力持嚴肅,半張臉控不住的眉開眼笑,想着女兒一路狂奔,重重闖關,這般緊張危急時刻還記着給自己帶禮物,一時微微溼了眼眶,勉力控制住,捏緊了盒子。
其餘大臣站在一邊,表情各異,皇族父女感情好大家是知道的,但是後宮日常他們也見不着,還是第一次看見鐵氏父女竟然是這般相處的,衆人不免有些唏噓,這般親密無間,便是尋常百姓家都難見吧?沒想到竟然在皇族見着了。
有人便想起鐵儼懦弱卻也會盡力爲女兒抗爭,鐵慈行路艱難卻也從不曾放棄。
因此他們一直在支撐彼此。
鐵慈彈彈盒子,笑着催促父皇,“老爹,瞧一瞧嘛,我從我師父那裡蒐括來的好物哦,鹿茸天氣海狗丸。”
“什麼玩意……”鐵儼隨即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東西,臉色微變,道,“你這缺德玩意!”
父女情深頓時不見了,皇帝橫眉豎眼,怒瞪太女。
鐵慈臉色不變,“老爹,你才四十出頭,龍精虎猛的,趁早給我生個弟弟啊,我也好早點卸下擔子。省得時不時就跳個人出來,嚷幾句女子不堪承繼皇位,夠夠的。”
“弟弟什麼弟弟。現在便生個弟弟,能撐得起這皇儲之位!你都走到如今了,還瞎想什麼呢!”
“我還年輕呢,我坐十幾年皇儲位,幫他撐着便是。等他大了,我功成身退,不好嗎?”
“胡言亂語,不許再說了!”鐵儼將盒子往袖子裡一塞,近乎粗暴地打斷鐵慈的話,“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不許再胡思亂想!鐵氏皇朝的繼承人是你,永遠只能是你。”
他忽然想到什麼,試探地道:“好端端地怎麼說這些?你以前不是一直很在意皇儲之位嗎?你不是說過太子若被廢從無好下場,現在怎麼……發生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