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沒有,城內來了採花大盜,不僅要採花,還殺人!”
“知道知道。我鄰居家姐姐的閨中密友的姨侄女,就是第一個死的,屍首被扔在風波山風波林,聽說死得慘,滿身痕跡,衣裳都不齊整!”
“已經死了兩個了!現在城中人人有閨女的人家,都謝絕客人上門,天還亮着便關了大門。滿城女子不敢上街,連我家對門賣糖餅的李婆子也湊熱鬧關了鋪子,害得我吃不上熱乎餅子。我呸,那老太婆都五十八了!請人來採人還嫌棄驢糞蛋掛霜!”
“這話你就不對了,沒聽說第二個死了的,年紀也近四十了?”
“雖然年紀大一點,但那位聽說也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啊!”
“我倒是聽在縣衙裡做事的侄兒說,幾次案子雖然都有些不一樣,但卻有一點,就是在現場都發現了白梅花瓣。”
“這天氣,哪來的白梅花?”
“管他白梅花血梅花,看好自家閨女是真。別指望那些幹吃飯不幹事的官衙,這許多人了,老鼠毛都沒抓着!”
“我家可沒閨女,你家也沒。要不,咱哥們今兒去扶春樓逛逛?聽說來了個新頭牌,嘖嘖那姿色……”
人羣三三兩兩議論着,視而不見地經過巡檢司的兵丁隊伍,一羣大老爺們聽着當面詆譭,眉毛都不動一絲。
鐵慈站在最前頭,挑了挑眉。
距離上次樹林邊發現那女屍已經過了半個月,當時老劉頭被屍首絆倒,正迎上那直勾勾的眼神,一輩子和屍首打交道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夜半受涼還是年紀老邁,竟然被嚇得失了魂,好半晌沒回神。回神後就要喚人來把屍首拖回去,給鐵慈攔住了。
她聽師傅說過保護現場的重要性。當即將老劉頭拉開,細細看了屍首所處的位置,姿態,情狀,附近的痕跡和腳印。並做了記錄。
當時屍首仰面朝天,身上沒有傷痕。周邊沒有血跡。下手的人不知道遮掩痕跡,四面被踩倒的枯枝斷木很多,一邊泥地上留下半個腳印。草葉一邊倒伏,有拖拽擦痕。
鐵慈由此得出結論,這不是第一現場。女子是在別處被殺害拖至此地。循着痕跡一路向前,卻在半路便失去了痕跡,人像是飛走了一般。
女屍後來帶回去檢驗,發現她處子之身仍在,但是下身一片狼藉,滿身指印淤痕,死法很慘,是被滾燙的灰黑色石頭塞入喉嚨窒息而死。
在她的指縫間,鐵慈發現了半瓣白梅花。
更令鐵慈怔忪良久的是,這個受害少女,是她初來那一日街上,第一個給她塞手絹的那位。
她還記得那日那少女恁是大膽,滿街都還在偷看,她已經上前踩了一回。塞了手絹卻又頓時嬌羞起來,掩了臉低呼着跑走,似一隻會唱獨角戲的嚶嚶怪。
那手絹雪白生絲,邊角繡一朵半卷的桃花。
像此刻她脣角殷殷的血。
誰不曾少女懷春,誰又料薄命如斯。
老劉頭支撐着做了屍檢,寫了屍格,就病倒了。鐵慈派人去給他家裡說一聲,便作爲即將接任的臨時巡檢和兼任仵作,開始了每日的巡查緝捕工作。一開始那些巡檢兵丁,幹起活來十分不走心,簡單粗暴地在城門口拉起一條關卡,便開始查問過往百姓和行商,言談中毫不避諱泄露案情,查問的目的也不是對着鐵慈給的條例詢問,而是藉機敲詐勒索,攪得人心惶惶滿城風雨,數日無功。被鐵慈發現後,當即便收了關卡。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兵丁們用陰奉陽違和敷衍怠工來表示抗議。鐵慈也不着急,但凡喊頭痛腦熱不幹活的,統統放回家休息,在他們歡天喜地回家後,拿來他們的名冊,劃掉名字,報上縣衙算請辭人員,同時打申請再選拔一批差役,得到批覆後卻沒有選新人,而是召集那些留下來的人開會,詢問他們是否願意領了回家的人的俸銀,當然也得做那些人丟下的活計。
衆人哪有不願意的,巡檢司本就人浮於事,人員冗雜,如今散去一半,剩下的事也沒多多少,還能多拿一份錢,何樂不爲?
當下巡檢司照常運轉,那些回家的久久不見人來請,一打聽,自己竟然已經被辭職。這下衆人急了,衝進衙門查名冊,結果人家拿出了有他們簽名畫押的請辭書。白紙黑字,明明白白。
造假高手赤雪表示:謝邀。區區假簽名何足道哉。奴剛臨摹了一幅畫聖煙霞圖,被蕭大學士一萬金收了呢。
差役裡不乏關係戶,尤以走縣丞門道的多,倒也有幾個找上縣令縣丞哭訴,鐵慈等着縣丞找自己談心,自有辦法應付,誰知道縣丞大人不知道是不是太忙,始終也沒來問過鐵慈。
至於縣令大人,日日酒鄉沉迷,鐵慈來了半個月,就見過他三次。說了五句話。這五句話分別是:“茅公子遠道而來,有失迎迓,恕罪恕罪。這縣衙諸事也算齊便,本縣魏縣丞更是穩重,想必能將公子安排妥當。公子還請自便。”
說這話時鐵慈猛盯着他瞧,看他鼻子上還貼着膏藥,但分明把自己這個始作俑者給忘了。
第二句話再說的時候隔了三天,內容是:“早,李公子。”
得,這回忘得更乾淨。
鐵慈猛眨眼,試圖喚醒他的記憶:“您看看我,看看我。”
縣令盯着她看了半天,恍然大悟哦了一聲,鐵慈正想可算想起來了!卻見那貨斯斯文文長揖一禮,道:“慚愧,爲兄認錯人了。王公子,你怎麼還不去進學?”
鐵慈:“……”
終究是錯付了。
第三句話是在當晚,兩人在街上再次遇見,鐵慈正帶着巡檢司差役巡邏,撞見醉醺醺的縣令,縣令道:“劉老告老了嗎?年輕人,本縣瞧你很眼熟啊。你是不是姓張?”
鐵慈:“……”
這莫不是個傻子。
後面兩句就乏善可陳了,鐵慈已經放棄了對他記憶的拯救,兩句話都是:“早,再會。”
來了半個月,她也算了解了本地情況。簡單說就是地頭蛇困住了一地父母官。出身當地大族的縣丞有錢有勢經營多年勢力雄厚,而貧家出身科舉應試的單純書生縣令抗不過這般無形大網,屢屢碰壁後心灰意冷,乾脆放權,自己日日沉迷酒鄉。
所以滋陽縣,人人只知縣丞,不知有縣令也。
鐵慈不打算多管閒事。若是自己扶不起,她又爲什麼要費力拉拔?
德者居其位,無能者棄之。
她愁着這殺人案還沒愁過來呢。
聽說之前滋陽小縣十年無命案,怎麼她一來,命案就來了呢。
第一起案子還沒頭緒,第二起案子在一個風雨之夜忽然發生,死者是一個年近四十的女子,家裡是賣豆腐的,半夜起牀磨好了豆腐連夜進城去賣。然後死在熹微天光之中。
死時依舊衣裳半解,沒有傷痕,只渾身僵硬冰冷如遭冰凍。
即使人已經死了,但依舊可以看出容顏甚佳。
她當時被棄屍城東小巷,巷裡人家一推門推不動,一用力聽見啪嗒一聲,像重物墜地。再於朦朦天光中一看,心膽俱裂。
鐵慈趕過去,這回更好,現場已經被圍觀的百姓踩得一塌糊塗。她只在牆上青苔上發現了一個指印。
人羣的腳印也覆蓋了車轍印痕,也就無法推斷屍首是否爲大車運來還是就死在這裡。
白梅花是鐵慈在被踩得稀爛的豆腐中發現的,不多的幾塊白色的豆腐裡,夾一朵白梅花,也就鐵慈能察覺了。
兩次梅花出現,並不如百姓傳說的那樣,是兇手故意留下的。因此是重要的破案線索。
但這滿城梅花早謝,這麼明顯的線索,用不上。
這是兩天前發生的事,稍好了些的劉老頭,起牀再次做了屍檢,順帶教教她。這回受害者依舊被人侮辱過,死因卻是凍死。
三月天氣,就算夜間稍冷,也絕對凍不死人。
鐵慈命人查問這城中可有冰庫。答曰官方並沒有,但是城中大戶,幾乎家家都有。
鐵慈此刻正帶人一家家查問,剛走出一戶人家的大門,忽然聽見頭頂有振翅之聲。
擡頭,便看見一雙鐵翼展開足有半丈,遮蔽了頭頂的日光,而清越的鷹唳之聲震得浮雲飛散,滿街的人都擡起頭來。
鐵慈眨眨眼,難掩心中詫異。
這小城鬧市,怎麼會突然出現這麼神駿的海東青?
海東青正正盤旋在她頭頂,似一坨烏雲般久久不去,鐵慈心中隱約覺得不對,手遮眉檐仔細一看,正見那大鳥尾羽一翹。
她猛地閃身。
一坨黑烏烏的玩意從天而降。
正落在走向她欲待詢問的沈謐身上。
沈謐:“……”
噫籲嚱,嗚呼哀哉,天降鳥糞。
那海東青見屎擊不成,一聲怒唳,猛地拔高,竄入雲端不見。
留下鐵慈莫名其妙盯着那一條雲線,百思不得其解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打招呼方式。
這鳥乍然出現又倏忽而去,總不能飛上天去逮它,也只能罷了。只是海東青珍稀無倫,尋常人根本無法獵捕,更別談馭使。此刻在這裡看見這樣一隻鳥,鐵慈心中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
一轉頭看見臭烘烘的沈謐一臉苦笑,鐵慈難得有些過意不去,便要他趕緊回縣衙換衣洗漱,沈謐應了,轉身剛走幾步,忽然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