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黃州之後,船在浮光江上,又行了幾日。
蕭雪崖還是看見有水盜寨子就打,不過不再使用連環船子母船,並開始嘗試最省力的打法,着重練兵,而不是耗船。
他隨身的伴當中途下了船,鐵慈的人去跟了回報說,那人去了黃州,在黃州的錢莊拿蕭雪崖的印信,調走了蕭雪崖所有的銀兩,在城南買了一大片田地,又召集人準備搞一些營生,現在正在招佃戶,建莊子,聽說待遇很是優厚,莊子上還準備建學堂。
鐵慈聽了,不意外地點點頭。
沒讓她失望,而且也很聰明,知道幫扶最好的方式是授之以漁。
一個蕭雪崖其實幫不了天下窮苦之人,但是她只要他能夠懂得民生疾苦,少靡費軍費就行。
去黃州也不僅僅是爲了教育蕭雪崖,之前就有御史彈劾黃州官府內鬥激烈,罔顧民生,昨日她親眼看了,雖然貧民窟哪個城池都有,但明顯黃州的貧民窟規模太大了。
所以鐵慈的船離開黃州,顧小小的船卻停了下來,顧小小帶着一羣戶部主事下了船,直奔黃州布政使司。
鐵慈和蕭雪崖在江上行了幾日,到了西州。
老遠就能看見一大羣人在岸邊迎候。在船頭看風景的鐵慈眉頭一挑。
這消息挺快的嘛。
大概是黃州查賬的消息傳到西州,西州知州猜到什麼了。
既然堵上了,也沒什麼好遮掩的,鐵慈讓人通知蕭雪崖,做好下船安排。
談卿博昨晚求見她,也和她說,最好在西州停一下,因爲西州作爲黔州和燕南交集的城池之一,是兩地貨物的最大集散地,有很多兩地百姓行商在此處售賣交換貨物,其中不乏各種奇花異草,畢竟兩地都多山。
之前就在西州出現過合歡蝶,最早使用它的是一位當地頭牌,原本相貌平平,不知怎地越來越美,引得無數公子哥爲她一擲千金。
但頭牌十分病弱,沒美上幾年,也接不了多少客,就在某次鄉下踏青經過豬圈時,忽然暴斃了。
話雖如此,因爲那幾年頭牌實在太風光,還是引得很多青樓女子爲此瘋狂求索,每隔幾年,就會出現一位美到超凡的頭牌。
所以談卿博建議不妨在西州青樓妓館嘗試搜索一下。
既然如此,在船上已經呆到發黴的公子哥兒們都得到了一個讓他們狂喜的通知:奉旨逛青樓。
除了只想看書的李蘊成,和總盯着上頭髮呆的馮桓,人人歡呼。
不僅奉旨,還公費,鐵慈說了,誰能泡到最美最難請的頭牌,她給報銷。
公子哥兒們從未如此誠懇地誇讚殿下果然英明神武。
蕭雪崖來了鐵慈這艘船,鐵慈看見那邊大型戰船正用鎖鏈連在一起。
她問爲什麼要這麼做,蕭雪崖漠然不答。
倒是赤雪悄聲和她說,前幾日她和蕭雪崖出去後,慕容翊的屬下就去找蕭雪崖的屬下比試去了。
鐵慈有些意外,心想遼東白熊們應該不擅水性吧?雖說蕭雪崖的直系也是從沙漠轉調南海,但是蕭雪崖是不管這些的,絕不會讓部下留下短板,一年多一定訓練得水性精熟,遼東白熊們真的可以嗎?
赤雪道:“他們比水下深潛,南粵水軍輸了;比冰水游泳,南粵水軍輸了;比高處跳水,南粵水軍輸了;比水下憋氣,還是南粵水軍輸了。”
鐵慈:“……難怪這幾天蕭雪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還有最近幾天她總看見福船甲板上一堆堆的裸男被逼着往水裡跳,水花飛得像炸彈。
赤雪:“……有嗎?”
蕭總管不是每天都一個表情嗎?殿下是怎麼看出來他高興不高興的?
不過鐵慈也不在意這個,慕容翊其實在欺負人,他帶到大乾來的人,個個高手精銳,蕭雪崖的士兵練得再狠,那也不過是普通人。不過顯然驕傲的雪帥不會這樣覺得。
所以說這打臉總是來得很快,說浮浪子弟好像還是轉眼的事。
她走到蕭雪崖身邊,道:“孤勸你,不要這樣把船連在一起。”
蕭雪崖淡淡道:“船艙連接,如鐵索橫江,有助於防止江面上船隻偷襲,畢竟我們最近將馭海幫打得很慘,也要隨時防備他們反撲。另外船艙甲板相連,方便士兵操練。”
鐵慈忽然發現蕭雪崖和她說話,解釋總是很詳細。她可是見過他對自己部下,那基本就是“可,不可。”四字循環。
所以雪帥雖然人人說狂,心底還是有尊君底線的嘛。
她道:“我給你說個故事。”
她說了赤壁之戰。
蕭雪崖聽完依舊面無表情,道:“我的船以大船爲主,還有防火鐵板,誰要想火攻,我船上人都死了,會任一艘船燒完燒到下一艘船?殿下算過燒完一艘大船需要多久嗎?”
鐵慈眯着眼睛道:“孤遇事只算利弊。鐵索橫江所帶來的好處,抵不上萬一被火攻可能帶來的損失。你算過造一艘船所需要的銀兩嗎?你算過……”
“停。”
鐵慈住口,知道他八成又想到了那天貧民窟的爛泥和糞水。
蕭雪崖似乎在忍耐什麼,閉了閉眼,扭頭吩咐副將去解開鎖鏈。
鐵慈卻又道:“慢。”
蕭雪崖這回還沒說話動作,他的副將倒先停下來了。
蕭雪崖看他一眼。
副將愕然看他一眼。
這不是您對太女的話言聽計從麼?
跟在大帥身邊超過十年的副將,自覺自己能通過大帥的細微眼神辨認出他的真實心意,畢竟這人常年就一個表情,不練成這門功夫實在做不了他的身邊人。
蕭雪崖喉結似乎微微一滾,揮了揮手,神情更冷淡了。
鐵慈也沒注意他們這眉眼官司,道:“孤建議啊,你們解了鎖鏈,但是看起來仍舊連着。但一定要方便立即解開。”
蕭雪崖沉默了一會,道:“殿下還是認爲會有火攻偷襲?”
鐵慈笑得隨意,“還是那話,就是沒有,也不損失什麼。”
“殿下爲何事事防備若此,且喜歡將惡意揣測至極端。”
“生活所迫。”鐵慈誠懇地道,“因爲你們蕭家不做人,導致孤形成了慣性。”
“……”
再次把天聊死的鐵慈毫無心理負擔地走了,留下蕭雪崖獨自在船頭瑟瑟。
副將噤若寒蟬地去安排解鎖事宜了,他知道,大帥現在的心情,已經從小雪到大雪了。
鐵慈走到艙門前,和慕容翊打招呼,“我們先下船,你要是悶,就後一步下來,自己逛逛,不要記掛着跟蹤我,那樣很猥瑣。”
艙房裡沉默了一會,鐵慈正詫異這個隨喊隨到的傢伙怎麼忽然不說話了,小窗戶忽然掀開,慕容翊的臉藏在一柄巨大的扇子後,目光閃爍,甕聲甕氣地道:“行吧,去吧,不要理那個雪蓮花。”
鐵慈:“……你躲躲藏藏的做什麼?我離你夠遠了。”
慕容翊:“太陽太大,我擋一下。”
鐵慈:“拿開扇子。”
“不,會曬到我嬌嫩的肌膚。”
“我數一二三,你再不拿開,我就接受蕭雪崖的邀請,和他去吃酒。”
最後一句聲音有點大。
不遠處蕭雪崖漠然走過。
事實上並沒有這個邀請,但慕容翊顯然放不下,只好委委屈屈拿開扇子。
鐵慈氣笑了。
扇子後面還有她縫的牛糞鮮花大口罩,將他的臉遮了一大半,口罩上頭還架了一個大舶來眼鏡,把另一半也遮沒了。
鐵慈伸手就去取眼鏡。
慕容翊急閃。
隔着一個小窗,出手不方便,鐵慈伸腳踹門。
“我摘我摘,別踹別踹!”慕容翊摘了眼鏡。
鐵慈挑眉,眼睛慢慢睜大,隨即放聲大笑。
慕容翊捂着額頭爆出的一顆碩大的如火山一樣的痘子,埋怨道:“我就知道不能給你看,不厚道的女人,我變醜了,我會越變越醜……”
“什麼啊,什麼變醜,這是青春痘啊。”鐵慈笑,“一把年紀了還能冒青春痘,你該感謝你青春不老呢。”
“什麼一把年紀,我今年才十九。”慕容翊摸摸臉上的痘,“這什麼,不是毒發變醜,是長那什麼青春痘?”
鐵慈笑眯眯點頭:“對啊,青春期,也就是十五到二十五之間,因爲體內激素導致的生痘子,不是什麼要緊事,過一段時間就好。”
慕容翊半信半疑,摸着臉哀愁地道:“就算不是毒發,這也夠醜的,還會冒更多嗎?”
鐵慈伸手虛虛摸了摸他的大痘痘,憐愛地道:“妻不嫌夫醜,我走啦。”
她說得快,說完就走,慕容翊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轉身,只是轉身之後,臉色便淡了下來。
毒確實發作了,她一點都不能接近他。
慕容翊頂着那牛糞口罩,凝視着她的背影,半晌,眼眸彎起。
他家慈慈總是愛突如其來給他喂糖豆子,喂得他猝不及防,而又心花怒放。
人如其名,真是可愛啊。
……
船剛靠岸,一大羣官員就在碼頭之上彎身。
碼頭之上並無旁人,一衆守軍都已經被驅散。
當先一人是西州知州齊靈源,鐵慈知道他是前首輔齊家的分支子弟,要喊齊抒一聲堂叔,這人倒和她那嬌滴滴的前前未婚夫半點不像,一張方臉橫平豎直,卻生了一雙頗具喜感的八字眉,鐵慈第一眼看見他,心想好囧。
按照往年官員考績,齊靈源在任三年,年年考績上上,今年年底任期滿了就該考慮調回盛都,以他資歷,六部侍郎不在話下,就算進入中樞了。
他是個才子,生得囧,意態卻瀟灑,從容迎駕,稱殿下既然途徑西州,西州父老若不盡地主之誼,則是藐視皇家不敬皇儲,因此特在城中三白樓備宴,請殿下及蕭總管入城稍稍休憩,以解旅途勞頓之苦。
鐵慈自然含笑應了,絕不質問對方既然如此恭敬,何以竟敢渡口攔駕。
齊靈源備了車轎,鐵慈當先入轎,一行人浩浩蕩蕩去三白樓。
跟隨下船的還有公子哥兒們,本來就要分開,奉旨去嫖,結果也被齊靈源派人攔下,說請各家公子們一併赴宴。
衆人猶豫,馮桓卻記得鐵慈的囑咐,眼睛一瞪道:“誰要吃你們窮鄉僻壤的臭魚爛蝦,老子要喝花酒!要麼帶老子去喝花酒,要麼滾!”
他蠻勁兒一發,十足的盛都紈絝子弟做派,對方頓時猶豫,想着這一幫子弟背後代表的勢力,又想總不能官府帶着這幫人去嫖,只得含笑讓路。
衙內們揚長而去,鐵慈放下轎簾,笑了一聲。
所以說,便是紈絝,也有紈絝的作用,換成那些斯文學生,保不準就要被架走了。
車轎一路所經之處,百姓自動退避,看得出齊靈源在西州當地也頗有威望。
三白樓應該是西州最好最豪華的酒樓了,關鍵是清幽,三層院落,曲徑通幽,一花一石都頗具匠心,今日全部被父母官給包下了。
宴席設在第三進院子,轉過長廊,眼前豁然開朗,竟然是一方不小的湖泊,一道長長的石臺如棧橋一般一直伸入水域之中,湖心中央樓閣軒敞,四面雕窗,而石臺周圍宛如蓮花狀延伸出一些較小的平臺,也各自早已設了宴席。
鐵慈被讓到正中一桌,高踞上座,以她的身份,也無人和她共坐。
因爲這石臺的設置,其餘席位便顯得離她甚遠。
齊靈源打橫親自在下首相陪,端起酒杯,和鐵慈致歉說黔州布政使等三司正向西州趕來,未能迎駕,失禮之處,請殿下恕罪。
鐵慈笑道:“孤最近在吃藥,不飲酒,且以茶水相代。”
她身邊有跪坐的侍女,自她進來便不言不動,十分守規矩,此刻聽兩人對話,左側的侍女忽然微微一顫。
鐵慈一偏頭,正看見那姑娘悄悄用餘光瞄她。
鐵慈默了默,心想慈心傳已經荼毒到僻遠的南地了嗎?
她不喝酒,齊靈源便立即放下酒壺,命換茶,兩個侍女殷勤地換上茶來,用的是銀盃。
默默跟隨在鐵慈身後的赤雪丹霜本想上前試毒,看看銀盃,倒無必要了。
左側侍女動作伶俐,搶先給鐵慈斟茶,指甲似乎無意撞擊在杯壁上,發出叮叮微響。
鐵慈談笑風生,和齊靈源說些西州風物人情,彷彿沒聽見。
她也不急着喝茶,端杯聊天,鐵慈只要想說,那就一定健談,話題從西州風物人情問到西州人口幾何,土地田畝,賦稅徭役,天時物候,民風民意……問得齊靈源腰背僵硬,額生微汗,一杯酒端在手邊固然忘記敬,而鐵慈手裡的茶自然也涼了。
問完一圈,鐵慈才端杯就脣,齊靈源也急忙舉杯,鐵慈忽然將杯子拿開了些,皺眉道:“涼了。”順手遞給右手邊的侍女,“換一杯。”
那侍女垂首接了,給鐵慈重新換上熱茶來,齊靈源又舉杯,卻在此時侍女上菜,鐵慈探頭看了一眼,驚道:“這什麼菜?”
端上來一個大盆子,裡頭各色蟲子,其形狀長相一言難盡,總之和茅廁裡常生之物也差不了多少。
齊靈源笑道:“這是黔州燕南兩地最受歡迎的蟲菜,選了七種最富盛名的蟲菜,做成這七蟲宴。知了肉餡、油煎竹蟲、油炸螞蚱、醬拌蟋蟀、酸拌螞蟻卵、涼拌土蜂子、甜輕木蟲、都是我黔州不可不嘗之妙品, 殿下快嚐嚐。”
鐵慈背後,丹霜臉色更白了,赤雪表情還算穩定,不過似乎有點想喝水。
畢竟嘔吐的慾望驅使下,人的第一反應是想喝水壓下去。
鐵慈的手已經摸到了杯子。
齊靈源腰背筆直。
鐵慈忽然探頭對隔壁臺子裡望了望,問蕭雪崖:“蕭總管可喜歡這蟲子宴?這可是高蛋白的美味,你要不喜歡,就拿過來給孤,不要浪費了!”
蕭雪崖原本冷冷地看着那盤蟲子,又冷冷地看旁邊陪着他的西州衛指揮使,硬生生把那條大漢看得縮成一團。
聽見鐵慈這句,他平靜地拿起筷子,夾了一筷看起來最噁心的油煎竹蟲,面不改色地塞進了嘴裡。
鐵慈在隔壁嘩地一聲,大力鼓掌,“蕭總管不愧是名將!蛆蟲說吃就吃!我可吃不下,我這份也給你吧!”